百年回眸

　　胤禵示意着雪儿下去，轻轻推开门，温暖如春的书房内，她已是趴在桌上睡得香甜。胤禵见她大冷天居然没有关窗，吹得桌上那数张纸轻轻扇动。
　　皱皱眉头。胤禵轻手轻脚的关好窗户。朝那纸上望去，头一次见到了她清秀的小楷，是一首诗。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胤禵不禁又重读了几次，轻叹一口气，却是把她惊醒。见是躲不过去了，只得道：“你不是说那个方淡澜已经死了么？还写这么悲伤的东西？”
　　她只是轻笑，不再如那几日那般不苟言笑，起身将那几页写了诗扔进了火盆中。“剽窃而已，又不是我的心。”
　　胤禵要去救，已是化成了点点的火花，“你烧了也无用，我记下了。”
　　“那么，是否要我把你的记忆挖去？”她浅笑道，看了看外面阴沉的天轻咳两声，“这等东西还是不要传出去的好。十四，你别说你眼睁睁的跑来我绛雪轩只是看这两页纸。”醒后她只叫十四，连那个“胤”都不肯再说一次。
　　“给你看东西，跟我出来！雪儿，给你主子拿上风衣。”
　　她温和的浅浅一笑，紧随其后，任谁都看不出前几日将死之人。胤禵感慨一下，随即握住她的手。她也不反感，只是笑他，“可别给你家珍意看见了，她要杀我可怎么办？”
　　“她敢！”胤禵故意堆起满脸的怒，“一萱有消息了。”
　　“真的？在哪？”淡澜停下脚步，拽住他。
　　“西山的栖霞庵，带发修行。当年从大漠传来你的噩耗，这个丫头差点一头撞死。后来被他劝了下来，这丫头才说去出家。但是去哪，却是没有说。是以才打探出来。”
　　她低头想了半日，“可否让我把她接来？”
　　“不行，等你这边安稳了再说不迟。再说，依你所言，她爱的人，已是心死。她在那也未必不是得偿所愿。”
　　淡澜听出他那“安稳了”三字的意思，只是凄然笑道，“你那么健忘的皇阿玛可有想起我和他的赌约呢？”
　　“想都不要想！”胤禵生气的脱口而出，“想当日从街上捡回来的你昏迷不醒，几乎就要去见阎王了。我十四阿哥花了多大力气把你从鬼门关抢回来，你倒好，拍拍屁股就想去死！还是那句：想都不要想！”说罢指了指旁边的马，“走吧！婆婆妈妈的那么麻烦！”
　　她却是一笑，低低道了声：“谢谢！”随后上了马，又低头若有所思的说了句：“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他！”
　　“咦，你倒是说，你那只眼睛见到他了？我替你剜了！再说，他又是那个王八？”
　　淡澜只是看着天，正巧天上下起了星星的小雪，“你们当中，只有他一人礼佛，只有他才有檀香味。十四，不见他，才能真正忘了他呀！”
　　胤禵却是没有看见一般，只是咬着牙齿看着雪花，“这可好，去不成了！”
　　“无妨，叫上你家珍意和真明过来，我和她们玩。”
　　“那我怎么办？”
　　“三缺一，正好呢！”她轻巧的下马，将刚刚披上的披风递给丫头雪儿，一面吩咐她去叫人。
　　“马吊？你个忘恩负义的丫头，你还不如杀了我的好。”想起上次被她骗着打马吊结果输了无数银子的事情，他气得咬牙切齿。
　　“马吊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呢！十四你那么差劲，怕是脑子不好使呢！”只见她大笑着，已是往绛雪轩跑去。
　　“下棋！”胤禵吼了两个字，交代小厮把马牵走也往绛雪轩去了。
　　两人等了一盏茶功夫，雪儿回说福晋出门见妹妹去了，只剩他两人，只得下棋。胤禵一面摆棋，一面道：“你就安心住下。皇阿玛把你赐给了我，就没有那么容易要回去。”
　　“我倒是想！”
　　“方淡澜，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原来你如此的爱慕虚荣。你要我皇阿玛惦记你干嘛？他后宫佳丽无数，你要当我多少位晚娘？再说瞧你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干二净的背景。你去那送死还不如当我的多少多少位侍妾，反正也就挂个名字！你啊，就死了心在这住下去，哪也别想去……等等，怎么可以吃我马！方淡澜，你不要那么嚣张！”
　　坐他对面的淡澜假意打个哈欠，咳嗽道：“咳咳，十四你的棋艺能不能长进一点？要不然我当你师父吧！就当我在你这白吃白住的费用如何？”
　　胤禵提手将卒子往前推，一脸的不屑，“去！谁要你当我师父！这辈分不乱套了？想得美你！要当就只能当我侍妾！等……我的马啊！”
　　淡澜拿着他镶金的白玉棋子，“十四你再胡说，小心我把你当成光杆司令！”

　　趁着她起身去拿点心的时候，胤禵忙将棋盘上的棋子弄乱，这才长舒一口气。真想敲开这丫头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不过，看着她这些毫无悲伤、无包袱的笑，却是那么的欣慰。
　　那日从老四府出来，反常平静的她一直慢慢的游荡在京城的大街，一直到泰北茶楼。她就那么呆呆的坐在二楼的雅间，看着楼下上演的一场场折子戏。
　　叫她，推她，毫无反应。坐在那确实是活人一个，可惜没有了灵魂。
　　嘴中念着什么，却是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她就那么一直坐着，直到夜深沉。走近她，才发现她的脸上，都是决然赴死的表情，人已经深度昏迷过去。
　　一连两天的高烧，那原来苍白的脸红那么灿烂，艳得可怕，仿佛在燃烧生命来作为最后凄美的告别。
　　自己也不知道赶走了第几个束手无策的太医，看着那个床上安稳沉睡的她，心中不忍，只得违了她的意思，将胤禛找了过来。
　　看来心病还需心药医，他呆了两日，离去后不久，她就张开了眼睛。
　　不知为什么，想到她因为他出现才醒来，心中会有一丝的心疼。
　　她醒是醒了，可是不同于以往自己欣赏的那个女子，那个平凡却因张扬的聪慧而艳丽的女子。她的明艳她的鲜活似乎都已经在知道真相后燃尽殆尽，柔美的眼睛里没有了对生的向往，那么好说话的她，怎么会是她。
　　还有她处理最后三人关系的时候，那么的奇怪！以自己认识的淡澜，在真相揭晓的时候，她应该处心积虑的得到筹码，甚至可以在皇阿玛面前显示她的才华，得到他的垂怜，然后一步步设计，让仇人无法抗拒的走向已知的悲惨命运。
　　这才是那个刚刚回归，浑身散发着危险气味的方淡澜。
　　她如此决绝的断了两边的关系，倒像是相互折磨的两个自己……

　　她已经回来了，手上端着她刚刚监督下人做好的点心。颜色艳丽，淡绿、乳白，玫瑰红相间，味清凉、甜糯、爽口。
　　她见了乱了的棋盘也不恼，只是静静的收拾。
　　胤禵眼带疑惑的看着她，试探的道：“方淡澜，你变了。”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轻咳两声，“咳咳，我有何变化被你发现了？”
　　“平平静静的活，轰轰烈烈的死。那个你，已经回来了吧！换了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子，她不会做得如此的决绝。她是那么的爱着那个人，哪能那么轻易的放弃他们之间？就算她这次以复仇的身份回来，都无时无刻不想回到他的身边。可是自从她到了另外那人身边，就起着明显的变化。还有你最后那天在听竹射杀落叶的时候我就应该想到，有着如此箭艺的方淡澜，早就被永远的定格在了她十三岁。从此以后的她，就连弓都没有触摸过。是我太疏忽了，也是因为你从草原回来后变化太大太多，我没有来得及消化就发展得如此之快。你如此迫切的想要结束一切，是不忍再伤害那两个人。因为此刻的你，所有的记忆变得完整，也同时爱着他们。所以现在的，只求速死。我说得，可有错？”
　　对面静坐的淡澜以欣赏的眼神看着他，眼中全是泪花。“脑中有两个声音说话，很是累呢！胤禵，果然还是只有你能看出来。毕竟，还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是，以前的记忆回来了。可是它回来得太迟错已铸成，现在的方淡澜只能快刀斩乱麻，两个都不爱了。我倒是希望记忆全部都没有了，一切重新开始。”
　　“傻丫头，”胤禵伸手擦掉她滑落的泪，“不想了就不想了，从此以后，心中只想我一个，可好？”
　　她咧嘴一笑，“咳咳，可否认为你早已谋划在内？”
　　“随你！”他满意的看着阻止了她继续伤心下去，“只是我怕你，一辈子都不会爱上我。”
　　“我的一辈子已经不会太长。而且我的唯一太沉重，不适合你们皇族……”说完这冷清清的一句，她已经回过头去看着窗外。那初雪的天空，全是张牙舞爪飞扬的雪花。她痴恋的看着那些短暂的美丽，眼神那样的凄绝。恐怕，那些被她压抑的记忆已经要把她窒息了吧！那两段绝恋，已经成为了她心中挥之不去的空想。
　　窗外传来阵阵花香，院中那片红梅，终于傲雪绽放了，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澜儿知道我为何将绛雪轩给你么？我希望你也能和梅花一样，熬过这寒冷的时节。澜儿，知道我为何那么期盼春天的到来吗？我希望能见到你为我绽放的笑容。我有见过那么种笑容是何等的美丽。我嫉妒了！
　　你不是说我不懂爱是什么吗？那么请不要在我心中埋下种子！否则更是折磨。

　　淡澜退了下人，吹干手上刚刚写下的那首诗，那首告诫着胤祥命运的诗。这是最后从自己手上送出给他们的礼物，算是对那段岁月的告别吧！不知道他会不会看得懂，会不会记得清楚。当命运的狰狞真正崭露在他面前之时，希望他能因为自己的告诫而不会太伤心。只是十年光阴，丢了健康和明媚的你，是否还是原来那个把我疼到心里的那个绝美的你？
　　埋头在被烘得暖洋洋的被子里，终究还是留不住那一丝檀香味，最终散于空气中。两者都已不可能，只有选择全部放手。
　　原来真正方淡澜的记忆一直都没有丢失，她只是一直都在蛰伏，等待真正回到胤禩身边。那天看到他画的遍地兰花时，她就已经跳了出来。那个才艺惊人而张扬的她，回来了！
　　她爱胤禩，那是那种早已融入骨血的彻底，如同自己对胤禛一般。她狂乱的心跳，那撕心裂肺的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出了选择沉睡，自己真的无法压抑她要释放的坚决。可是她还是无时无刻不在影响自己对胤禩的感觉，所有的思想，脑袋接近死机无法冷静思考。
　　要不是她太虚弱，恐怕现时的自己已经安稳的和胤禩耳鬓厮磨。
　　可是，在自己接受完那段早应死去的记忆，那股执念却消失了。在自己和她争斗后做出无可挽回决定的时候，悄然离去。留给自己的，只有那多出的一段绝恋。
　　无法否认，她失去了，却让自己再次“爱”上胤禩。
　　何其可笑啊！
　　伤人透彻，还要去爱！方淡澜，对胤禛，对胤禩，你已无资格。
　　两个你都是要求“爱唯一”，两个你都要求彻底，可是如今的你，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已经同时爱着两个人，你有什么资格？
　　所以只能将所有爱情埋葬，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见。
　　淡澜伸出手，仿佛想抓住空气中那已消失的气息般，沉然睡去。
　　“耐得十年铁窗苦，
　　赢得寒梅傲雪香。
　　血泪尽藏金刚经，
　　日月齐晖孝名扬。”
　　胤祥，这是我对你日后的命运总结出的一首诗。胤禛，一直按照你的步伐下去，终将是那高位上的皇帝。胤禩，命运和我终究会欠你太多。胤禵，你的不熟忘记了，但应该比含辱而亡的胤禟强。胤礻我，那个胖子，却拥有着最大幸福的家伙，你有什么结局呢？我也忘记了。胤礽，那个只有她记忆里才会有的你，后来是真疯还是假疯？我无处考证。
　　我的爱人，我的兄长们，你们多好，都有轨迹可循。可我呢？我的命运会在哪？
　　梦中的淡澜，一颗泪悄然滑过，又被暖意消去，终究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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