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时雾

　　冷着脸色盯着人看的周锦惜无论如何都是有些骇人的，身上的气势不似普通人。

　　而良婕妤最讨厌的便是周锦惜如今这副模样，她就是个乡下来的，母亲也只是商贾之女，凭什么什么都压自己一头？

　　“储君可是有什么事情来找妾身？”良婕妤不慌不忙的往前走了两步行礼，刚好挡住自己案面的东西。

　　周锦惜并未开口，而是眼神顺着她的姿势看过去，良婕妤一愣赶紧又侧了侧身挡的更加严实了。

　　“良婕妤好心性，自己父亲是谋反的主谋，自己却在这里还能研墨写字，果然是大家闺秀。”周锦惜的目光如鹰般打在良婕妤身上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但想想这么多年来自己安分守己一心礼佛，周锦惜没道理针对自己。

　　于是道：“储君哪里的话，家父有罪妾身只能修养身性引以为戒祈求大平早日平息战乱。”她说的大义凛然，周锦惜听的却是不堪入耳。

　　聂卿在一旁冷嘲热讽道：“今日有外男入后宫，良婕妤可知晓？”良婕妤心一惊，几乎下意识就想起来父亲交给自己的死士林奎，她将他派出去半天了也没见回来，但是林奎这人办事她放心，当年就是经由他手。

　　“外男？！这妾身还真不知晓，那储君可要好好查查，万一伤及嫔妃就不好了！”她假意震惊道。

　　周锦惜看她惺惺作态，自己为何之前就是看不明白这良婕妤的心，还以为她是个明事理的。于是失望道：“良婕妤，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

　　良婕妤这才顿住，心凉一片。果然...果然林奎出事了....但是林奎是死士不会出卖自己，又是谁查出了此事？

　　“储君殿下说的什么话，妾身听不懂。”良婕妤垂眸挣扎道。

　　周柔早就看着周锦惜对自己母亲咄咄逼人，早就想开口了，现在看自己母亲败下阵来赶紧上前道：“周锦惜你到底想干嘛？我们什么都没干你也来找麻烦！真应该叫父皇来看看你这副嘴脸！”

　　她从小便想不明白，为何同样是一个父亲，父皇整日与周锦惜嘘寒问暖，但从不来自己母亲宫里？难道自己就不是君上的女儿了吗？

　　所以她格外讨厌这个姐姐！

　　周锦惜无意与小孩争论，眸色冷了下来道：“你是想让你女儿好好听听你都干了什么，还是我们自己聊聊？”周锦惜深吸一口气还是给良婕妤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良婕妤这边也是心慌的不行，只能哆嗦着手道：“雅雅乖，你先去外面玩，母亲和储君有事情要聊。”

　　周柔愣了一下，母亲从来不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喊自己母亲，都是喊母妃。因为自己母亲不是元后，没有办法成为她名义上的母亲。这是她从小就明白的事情，没想到今日母亲竟然自称母亲，愣是让她本想继续争执的心也收了回来。

　　“是。”周柔被侍女带走，临走之前看了一眼自己母亲，而后大殿殿门紧闭将自己关在了外面。

　　周锦惜厉声道：“良婕妤！你命人给我母亲下毒，如今人赃并获，父亲将处置权全权交由我，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良婕妤身形一晃，自己和那人也算是做了十年夫妻，没想到最后自己的处置权还是落到了他女儿手里！她苦笑一声，而后又怨恨的看向周锦惜：“储君位置是你的，皇位也是你的！雅雅只是想让她父亲多看她一眼，你也要夺走，周锦惜，你真是好姐姐啊。”

　　周锦惜从未在良婕妤身上看到过这种表情，有些意外。印象中，良婕妤永远是神色淡淡的，在外总是最有威严的一个，因为母家强盛儿女傍身，不需要依靠谁就能活的不错。周锦惜一度以为后宫中最精明的女人非她莫属，无爱者至高。

　　“我现在就是后悔！后悔当年没有给你多下一点毒！直接将你这个商贾之女毒死便能让我儿子登上储君之位，女儿也不至于现在这般模样。”

　　她咬牙切齿，不顾形象的指责着周锦惜，恨不得上前将周锦惜掐死！她已经一无所有了，如今此事出来，恐怕自己这一脉算是晚了。

　　周锦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她虽然知道海棠散不好搞，但也不是毫无办法。万一当年的事情和良婕妤无关，只是她仿照当年手法故技重施呢？于是周锦惜没有一上脸便给良婕妤定罪。

　　但是现在良婕妤自己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给自己下毒的人！周锦惜觉得自己体内不住下的气血上涌，有些站不住脚。眩晕之下被聂卿扶住，她才没有立刻倒下，对上良婕妤发红的眸子，这才开口：“那你可知，如果当年我死了，我母亲一定会一病不起，我父亲便会直接放弃皇位离开都城？”

　　父亲继承皇位一是大皇伯意愿，另一个就是为了他们母女。若是他们母女没了，他大可躲出去不见人，又或是随着自己与母亲就去了，哪里还有后面什么事。

　　良婕妤一下子静默下来，周锦惜便明白，她也是能想到的。良婕妤用力扯着嘴角，她丝毫不怀疑周锦惜的话。因为这些年，她不知一次怨过恨过，所以没人比她更清楚周锦惜在君上眼里的地位。

　　她顿时觉得自己是一场笑话，当年君上还未出门游历，也还不认识什么元后的时候，她便见过一次当年的十四皇子。

　　那时候他意气风发，身为皇后最小的儿子，千娇百宠长大，风流的很。马球蹴鞠无一不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彼时她身处闺阁，一眼看过去便是一片惊艳。

　　自此这件事情便永远藏在了一个少女内心，后来十四皇子出城游历，她身处深闺无法跟随，只能自己一人等啊等，就算过了那婚配的最佳年龄也无所谓。

　　她坚信他们是相配的，结果他成婚的消息传过来，京城一片哗然，自己也成了一场笑话。先帝溺爱弟弟，非但没有阻止还送去不少贵重东西庆祝二人成婚，再后来她本已经心灰意冷准备嫁与他人，没想到先帝暴毙他竟然回来了！

　　在看到那些官家小姐被送到后宫中的时候，她便央求自己父亲也将自己送进去，原本父亲不大同意，想让自己嫁给康王的儿子，但总归爱女心切她才得以如愿以偿。

　　谁知进宫之后，君上从未来过她这里，当然，整个后宫如同虚设，他只会去元后那里罢了。前朝施压要求君上开枝散叶，换成别人或许会为心爱的女人拒绝，但他却满脸为难的答应下来，给了自己希望，一夜荒唐自己便怀上了这两个孩子。

　　她有多珍视这两个孩子，就有多珍视这段深埋心底的感情，要不是一时糊涂为了给自己儿女铺路她不会铤而走险去杀害周锦惜，那是她第一次做坏事，手抖的不行。

　　可是人一旦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这些年为了帮父亲，自己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迹，致使如今杀害元后都是令她脸不红心不跳的事情了。

　　周锦惜满脸复杂，听着她断断续续说完这些事情，神情已经癫狂的不行，也不知道在她眼中自己是谁，总之那痴迷的目光不似常人。

　　聂卿眼疾手快就在良婕妤要触碰到周锦惜的片刻将人拿下，周锦惜后退一步看到被侍卫压着跪在地上的良婕妤觉得悲哀。

　　这些女人大多是为了稳固家族的权势，被迫送进宫里来的，当然也有对君上抱有幻想如良婕妤一般的女人，无论她们是怎么进来的，都是家族政治的牺牲品，周锦惜只能看着良婕妤发疯。

　　“凭什么？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父亲的，明明是我等了你父亲这些年，我为他生了一子一女，为什么他就是看不见我呢？”良婕妤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她父亲要接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便不愿意，不想同父亲狼狈为奸，可是自己又迟迟看不见一点希望，最后一气之下答应了父亲的请求。

　　“周锦惜，你骄傲了一辈子。你还不知道吧？”良婕妤突然露出一抹笑容，令周锦惜感到心惊，就听良婕妤继续道：“当年给你下药的时候，你那相好的也在！他躲在暗处没敢出声要不是第二日他们全家搬离了都城，就连他也活不下来！”

　　随后狂笑起来，周锦惜顿时愣住，随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沈淮书！沈淮书竟然...竟然看见了...而且并没有说，当晚自己吃了那顿饭第二日便在生死关走了一遭。

　　那边侍卫也是一愣，没想到一个没拉住良婕妤挣脱开侍卫的手直直的撞上了屋子里的柱子。

　　周锦惜的眼睛里面李莞撞柱而亡的画面与良婕妤撞柱而亡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周锦惜觉得自己呼吸发紧，眼见着周围乱做一团，侍卫上前去拉良婕妤，鲜红的血迹从良婕妤额头流下，刺痛了周锦惜的眼睛。

　　这位高门贵女的一生就这么落下帷幕。

　　“母亲！”周柔听着动静撞开门口，大家都在忙活良婕妤没看住一个女孩，让周柔尖叫的看着自己母亲亲眼死在了自己面前，她身边的大宫女一把捂住她的眼睛道：“别看...别看...二公主！”

　　周锦惜踉跄着出来，聂卿处理了后事，尖叫的周柔被带了下去。聂卿一把扶住周锦惜问道:“你还好吧？”

　　方才她也听明白了，没想到当年周锦惜被下毒的时候，沈将军竟然也在，看着那毒被下进饭里却没有声张，不过年纪小嘛难免会害怕也算是正常，但那确确实实差点危及周锦惜性命，而且使她这些年生活在此事的阴影下....

　　周锦惜摇摇头，虽然完全不是一个没事的样子，但还是带人将此事完完整整的汇报给君上，她作为儿女不好对自己父亲的感情事插手，只能换个人汇报。没想到君上听后一愣，叹了口气。

　　他当年...真的没有注意到这位女子。但其实做夫妻之后，他害怕见到她，他只要一见到她便会想起自己做了对不起妻女的事情，让他彻夜难眠，于是便也不去了。

　　这些话他没办法对周锦惜说，周锦惜也不想理会领了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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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宫里一片萎靡，驸马在边关打仗，宫里又死了人，今年过年便没有大办，周锦惜只是和家里人吃了家常饭，便回了自己的宫殿。

　　良婕妤已死，从身边侍女嘴里得知，当年确实是良婕妤出于嫉妒才会对周锦惜下手，那毒是从左都御史手里得来的，事后没得手良婕妤怕东窗事发便也没再出手，一直到了现在，可能是看自己父亲也不行了，怕以后自己在后宫里待不下去便萌生了祸害一宫之主的想法。

　　结果被已经不是小孩的周锦惜一举识破还当场撞死，这要是放在以前谁不得说一句周锦惜逼死庶母？可是如今哪里有人敢来触这个霉头，刚过完年君上便举行了退位大典，迫不及待的将皇位传给了周锦惜。

　　如今周锦惜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新君上，无人敢置喙。左都御史一家株连九族，家眷全部处死，康王一脉也全部死刑，留在京城的元宵节之后问斩，不在京城的便等沈将军凯旋后处置。

　　良婕妤死后周少昂因之前囚禁君上而被终生监禁，余生在牢狱中度过，周柔虽顽劣但也实在无辜，便交给了太妃抚养，但是太妃现在疯疯癫癫，两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整日吵闹。

　　整个寿康宫都不得安宁，但是有周锦惜禁足令在，关上门也无人在意。周锦惜继位后，后宫便没了意义，周锦惜宣布遣散后宫能回家的就回家，回不了家的便送去城外的寺庙带发清修。

　　嫔妃们一听自然是回家，至少她们都是曾经京城的大家闺秀，母家强盛才会被塞进来，不愁没地方去。

　　元后身子好了以后才知道这病多痛苦，整日逼着周锦惜喝药，晚了一会都不行的那种，将周锦惜弄的哭笑不得。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边关的战事快要结束，这仗也已经打了两个多月了，但是好在在周锦惜的铁律颁布之后大平重新开始建业生活，也算是一片祥和。

　　周锦惜不是太上皇，向来说一不二，眼见着一个接一个的城主被换，各地官员惶惶不可终日，都只能兢兢业业的为民着想，不似从前般混日子了。

　　幼白为周锦惜打了伞以免让雪沾上周锦惜身子再将人冻出个好歹来，油纸伞在纯白色的天地间划开一道别样的风景线，周锦惜呼出一口浊气白雾升起，她突然就想起了那年在青龙山，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寒冬，自己开始了一趟旅程。

　　这一路认识了很多人，也走散了很多人，却都让周锦惜刻骨铭心。

　　幼白小心翼翼的问道：“君上为什么不告诉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当年驸马的事情？”

　　她看自从良婕妤死后周锦惜没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就连太上皇和太后都不曾知晓，今日还拉着君上的手问：驸马什么时候回来。

　　据说边关一切顺利，沈将军确实是打仗的一把好手。

　　周锦惜斜眼睨了一眼幼白，幼白顿时噤声。

　　如今周锦惜的气势可是强大了不少，这几日的君上也不是白做的，一个眼神就能让下面的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心惊胆颤的去想自己可是哪里说错了？

　　是以幼白现在说话也不敢太过放肆了。周锦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一只脚踏进雪地里，“你先回吧，我走回太平殿。”

　　太上皇和太后禅位后就搬到明安宫来住了，这些大殿全留给了周锦惜，于是周锦惜便也就住进了太平殿来处理政事。

　　幼白懊悔自己提起此事，点点头将伞递给周锦惜和下人一起走了，一般来说周锦惜决定的事情无人能够左右。周锦惜却将伞一收直接走进了雪里。

　　李公公惊呼：“殿下！”但是周锦惜置若罔闻的没有停下，李公公只能叹气收回了制止的手。

　　周锦惜也是觉得今日心情不畅，她向来对这个位置无意，真正得到了也不是多么开心。雪花零零散散的飘落，隐约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令周锦惜不禁抬头去看。

　　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出现的雪花顺着落到周锦惜的发间，肩膀，甚至还有眼角。

　　冰冰凉凉的周锦惜竟然真的觉得有些凉意，还没等将斗篷搂好，一把油纸伞出现在自己头顶。周锦惜不耐烦道：“不是说了我自己...”

　　回头望去，是沈淮书。

　　他胡须星星点点留在下颌，本就清瘦的脸颊更加憔悴，一看便是熬了几夜的结果。

　　但是眼神落在周锦惜身上是无尽的温柔，伞尖往周锦惜的方向更加倾斜，有些雪花落在了沈淮书的肩上，还未褪去的铠甲显得他更加高大。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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