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面春风不识余

　　这万怡楼看起来丝毫不受风波的影响，客人络绎不绝，也是，少了一个扶姬而已，这种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旧人去，新人替。

　　老鸨大老远就看到了沈绎，花枝招展地跑过来。

　　“哎哟喂，这不是我们的沈副会长吗，许久不见，今儿个怎么有时间来了？还是老样子？”

　　沈绎对于她的靠近，略微皱了一下眉，开口道：“开间上房就好，另外上几个招牌菜。”

　　老鸨见沈绎真是来吃饭的，顿时有些捉摸不定，但她毕竟是个生意人，还是笑着答道好。

　　来的路上沈绎同她分析过，万怡楼换过好几任老板，但饭菜味道不曾变过，能在这里待上十年以上的，只有那个哑厨，所以就有了刚刚那一遭。

　　饭菜很快被端了上来，沈绎很快就恢复了他那副会长的派头，对样样菜都挑挑拣拣。

　　最后干脆将手里的碗筷一丢，不耐烦道：“你们万怡楼就这么区别对待是吧？这羊肉以次充好，一股子膻味儿，还有这鱼，压根不是产自梅湖，还有这豆角，焉了吧唧的，我沈家虽不比从前，但也没到你们万怡楼可以欺负的地步。”

　　本来还在包间招呼客人的老鸨，听说这边的动静，赶紧往这边来。

　　“哎哟，我的天老爷，欺负谁，我们也不敢惹您啊！肯定是这厨房的人，今日打盹儿昏了头，我这就让他们来给您赔不是！”

　　见目的达到，沈绎佯装消气，宋蕴在一旁静静看着他演戏。

　　“沈副会长，这位是哑厨，万怡楼的所有食材都经她手，我这就让她给您赔礼道歉，”老鸨恶狠狠地朝着哑厨道，“下作的东西，知不知道你今日惹到谁了？你惹到沈副会长了！还不快跪下磕头道歉！”

　　哑厨面色本无波澜，但在听到沈绎名字的时候，眉头微抬。

　　两人相视一笑：“找对人了。”

　　“这样吧，我也不耽误老鸨你，把这哑厨留下，我问几句话便是。”沈绎吩咐道。

　　老鸨本想拒绝，但看到他那不容拒绝的态度，只得回答道：“那人就交给沈副会长了，只是厨房缺不得人，问完话就得赶快让哑厨回去。”

　　沈绎抬手，不离走到门外守着，屋内就只剩了三个人。

　　可刚才固执着不跪的哑厨，在这时候突然跪了下来，吓得宋蕴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您别怕，我们不是故意找您的找茬，是有些问题想问您。”

　　哑厨不停摇头，拒绝宋蕴将她扶起，直到沈绎淡淡说了一句：“起来吧。”

　　她这才愿意起身站立在一旁。

　　“我有几句话想问你，既然你不能说，那我来讲，若是说对了你就点头，说错了你便摇头，不知道你就摆摆手可好？”沈绎盯着眼前这年龄不过四十的妇人，仔细道。

　　哑厨不敢抬头看他，只用点头来答应。

　　“你可是从宫里出来，曾经照顾俪嫔的？”这是他的第一个问题。

　　哑厨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个问题，这幅画，可是经过你手到轻衣公主那里的？”沈绎将画展开，给她看。

　　仅是瞧了一眼，她就点头。

　　“第三个问题，那孩子，可是经由你手送出去的？”沈绎的声音虽没有起伏，但紧握的双手出卖了他的紧张，宋蕴心一揪，上前轻轻握住。

　　哑厨点头。

　　“接手人，可是宋主讲？他带着孩子，交给了沈家对吗？”

　　哑厨看着沈绎戴着的玉佩，继续点着头。

　　“大胆！你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会有避开所有人耳目的能力！”沈绎厉声喝道。

　　哑厨一个哆嗦，又跪下了，只是这次，她没有回避自己的视线，在沈绎和宋蕴两人之间流转了许久，像是终于做好了决定般，从怀中拿出了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颤颤巍巍地递给了沈绎。

　　沈绎愣了一下神没有接，下意识想到了之前看的《轻衣传》，后面几页就是被撕掉的。

　　宋蕴以为他是害怕，便接了过来。

　　......

　　终于熬到快要生产的日子，她第一次庆幸自己的不受宠成为了她的保护伞，而她也终于收到了宋主讲给她的画，这不是简单的画，而是能延续小家伙生命的钥匙。

　　那晚，她忍着疼痛，咬着牙，诞下了一个生命，但她来不及看，只匆匆将怀里的一对玉佩放在襁褓之中就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竟看到曾经厌恶自己的母妃坐在床榻上，慈爱地看向自己。

　　她开始担心，这般样子，母妃定是发现了什么，可不待她开口，母妃就说：“累着了吧，好生歇息，其他的不用担心，孩子，我也送出宫去了。”

　　轻衣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问道：“您说什么？”

　　哪知俪嫔笑道：“我的傻孩子，你不可能真的以为，怀孕这么大的事情能躲过我的眼睛吧？你想想为何自己能安静养胎这么久不被打扰？总不能真是被禁足的原因吧？”

　　这一笑，让她开始汗流浃背，虚弱但顽强道：“您不能伤害他！”

　　俪嫔抚摸着她的头，轻声道：“他是你的孩子，我不会害他，这么多年我也看开了，这皇家根本待不得，还不如寻常百姓家里，平平淡淡过一生也挺好，你不感谢我，倒想着我会害他？我要是害他，你怎么可能拿到画？我要是害他，你怎能顺利生产？我要是害他，就不能废这么大的心思，在外找一个孩子替你遮掩！”

　　轻衣被她的话震惊了，没想到母妃做了这么多，可她不是讨厌自己吗？

　　“行了，别这幅样子，我看不得。”俪嫔说完就走了。

　　可她终究没看到沈轻衣好起来的样子，因为那个傻孩子先走一步了。

　　所以，这就是沈轻衣所有的自述，洗清了祖父的冤屈，也讲明了事情的真相，本该感到轻松的宋蕴反而觉得压抑。

　　“另外一个孩子从哪里来？你又是怎的得到赦免出的宫？”

　　像是知道她会问，哑厨在纸上写下了回答。

　　“那个孩子是宋主讲来万怡楼时，偶然得知这里的一个女侍产下了一个病儿，在找大夫看过，得到的回答都是无力回天时，才同娘娘设的计，将两人的身份互换，因为娘娘知道，她替公主掩盖得再好，也会被院长、皇上的人发觉，奴家是娘娘在离世前，就被调到了别的地方当差，年龄一到，就被放出来了，这些都是有记录的，您可以查。”

　　所以，祖父那句“救了一个孩子，害了一个孩子”，好像都有了解释。

　　只是让她没想到，俪嫔到最后竟然将公主的画，尤其是将最关键的一幅自己留着，也是为了防止那些人找到沈绎的踪迹吧。

　　外面老鸨一直在催，沈绎不得不将人放离，只是哑厨走前，在纸上最后写了一句话。

　　“若是娘娘和公主看到您活得这样好，应当是高兴的吧。”

　　沈绎看完，唇齿轻启：“谢谢。”

　　这一句谢谢，宋蕴都差点没听到，但哑厨的脚步一顿，定格了几秒后才踏出房间。

　　后面老鸨进来又是一顿道歉，两人觉得是时候离开了，便付了银两，离开了万怡楼。

　　此时天已经黑了。

　　“怎么样？”沈绎突然出声。

　　“嗯？什么怎么样？”宋蕴不明所以。

　　“你现在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可还满意？”沈绎盯着她，语气认真得不能再认真了。

　　“这有什么满意不满意，我同你在一起又不是看上了你的家世，现在祖父的冤屈没了，自然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宋蕴白了他一眼。

　　“不行，你必须亲口说，你满意我才行。”沈绎固执道。

　　宋蕴觉得他话里有话，但还是认真道：“沈绎，我很满意你，真的。”

　　男子这才吐了一口气：“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关于在传的我弑父那件事真假？”

　　其实他不说，宋蕴还真忘了，既然他提起了，听听也无妨。

　　“你听的版本，几乎正确，但最不正确的一点，他不是我杀的，”

　　沈绎望着天空，继续道，“那日他又开始精神失常，我一直跟着他怕他做傻事，不知道他从哪里偷的刀，藏在了袖口，我拿开了打我的竹鞭，却没拿得了那把刀，连带着我的手也被染红，你说，人是我杀的吗？传着传着，有些时候我自己都信了。”

　　宋蕴听完轻轻抚摸着他的背，觉得他这些年过得太不容易了，为母复仇的执念，被外界的流言攻击。

　　究竟得有多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这一切啊。

　　“不是你杀的，就不是你杀的，你不相信自己，我相信你。”

　　许久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听着马车行驶的声音。

　　到了宋府。

　　“明日，我来府上。”

　　宋蕴知道这是他打算见自己父母了，便回答：“好，我等你。”

　　看到女儿平安无事地回来，宋父宋母的心才算是落下。

　　宋蕴将今日的事讲给了父母听，得知冤屈被洗刷，夫妇二人也是高兴极了。

　　“没想到啊，原来你祖父救的那个孩子还活着，过得这样好真好。”

　　“对呀，他明日还要来府上拜见你们。”宋蕴转述刚刚沈绎话里的意思。

　　“那明日可要好好准备准备了，这么大一件事。”

　　今日终于将所有谜团都解开，感觉心里前所未有地轻松，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是被汀兰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的。

　　“小姐小姐！不得了了！有媒婆上门提亲了！！！你快起来去看看！”

　　这话一出不得了，她才回来没多久，怎么就有人上门提亲了呢？

　　等等，不会是沈绎吧？昨天那句今天来府上，是来提亲的？

　　顾不得宋蕴多想，慌忙将自己收拾好，出去看情况。

　　宋父宋母也是一脸懵，昨天只记得自家女儿说那孩子会来，没想到来的竟是媒婆！

　　而且媒婆还挺上道，聘礼和帖子都齐齐送了过来，连日子都选好了。

　　好在宋蕴过来稳定了局面，也问清楚了情况，还真是沈绎派的人来。

　　这下她和父母的表情如出一辙了。

　　宋父宋母见状不对，赶紧将自家闺女拉到一旁：“阿蕴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宋蕴庆幸昨晚将沈绎的事情大部分都告诉了父母，要是今天再说，指不定得晕过去。

　　“父亲母亲，如果他今日这举动，是出自真心的，你们愿意将女儿嫁给他吗？”宋蕴紧张地看向父母。

　　两老互望了一眼，宋母道：“阿蕴，你的亲事，我们不会过多干预，但也不会随随便便将你嫁出去的，我只问一句，你真的想嫁给他吗？”

　　宋蕴鼓起勇气，点头道：“我喜欢他，也愿意嫁给他！”

　　宋父没有开口，只静静往一旁走去。

　　她有些慌张，不知道父亲怎么想的，目光向母亲求助。

　　母亲则将她往那边推了推，意思是让她自己去开口，这样也许更好一些。

　　宋蕴只得作罢，在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后才走向父亲身边。

　　“父亲，我和他的喜欢，都不只是说说而已，你不知道，他以前和现在可不一样了，尤其是他会为了我改变，学会尊重我，理解我，成为我的依靠，您放心，他不会负我的。”

　　宋父良久没说话，久到宋蕴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开口了。

　　“你和我多讲讲他吧，也让我留点他的把柄在。”

　　宋蕴被逗笑了，但还是依言说了起来。

　　等沈绎到的时候，宋家人都已经整理好心态。

　　具体怎么商讨婚事的，宋蕴不得而知，因为她被自家母亲推回了房里。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来没有这么着急过，生怕沈绎过不了自己父母的那一关。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等她出来，双方笑容满面，和气得不得了。

　　更让她不敢相信的是，三人竟已经定好了婚期！

　　而且日子还是在父母离京前！

　　这沈绎到底有什么能力，竟然能让父母同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成婚？

　　只有七日了！

　　“不是，你怎么说服我父母的？”宋蕴将他拉在一边，企图知道沈绎的手段。

　　但沈绎不仅不说，还卖关子道：“欲知事情如何，且等洞房花烛夜分解~”

　　后面几日，宋蕴能做的只有点头和摇头。

　　期间，林夫人来过好几趟，由最开始的难过到后面帮忙张罗，林俞安消瘦了许多，但还是给她带来了祝福，还有林俞轩，虽然还只是小不点儿，但已经会说吉祥的话了。

　　要说这场喜事，除了当事人外，恐怕就要数程琳琅最兴奋了。

　　宋蕴亲自将请柬送去的那天，程琳琅的尖叫声都快把房顶掀开了。

　　“不是，这沈绎也太等不及娶你了吧？这还剩下几日啊，东西来得及置吗？”

　　宋蕴揉了揉耳朵道：“无非就是那些外人看的东西，我之后不一定会待在京都，屋子里的东西能住就行。”

　　“哎呀，我知道你不会在京都久住，但你是嫁人诶！嫁妆可有备齐，总不能落了他沈绎的下风，不行我得去给你添点，你可别小瞧我，我也是有不少值钱的东西的。”程琳琅说完就要将人往仓库带去。

　　还是宋蕴及时将她拉住，说：“放心！这些东西，他知道来不及，所以早就给我备好了。”

　　“啊？他给你备好了？”程琳琅惊讶道。

　　“那日他来提亲就将嫁妆送过来了，除了一些珠宝类的东西，还有银票，和一些铺子，我本不想收，他说不能委屈了我。”

　　宋蕴知道他的心思，就没拒绝，反正这些东西，都给他留着，她图的，又不是这些。

　　“那他挺上道的，得了，有他沈绎出力，就轮不到我出手了，不过想想几日后就是你的婚期，就觉得好不切实际。”

　　“别说你不相信，我自己都觉得不真实，不过我的幸福找到了，你可得抓紧了~”宋蕴打趣着。

　　程琳琅选择充耳不闻，带着她去选新婚礼物了，她只得作罢。

　　日子转眼间便到了婚礼当天，宋蕴无时无刻不在告诉自己，别紧张别紧张，不过就婚礼仪式而已，时间很快就过了。

　　可熬过了仪式，等她一个人无聊在婚房等沈绎的时候，那让她觉得更难熬。

　　每次她想要将头纱掀起来看看时，都会被礼官打断：“新娘子可别乱动，好好坐着便是。”

　　久到她快要睡着，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沈绎将人都退下，走到宋蕴的面前，用喜秤将盖头掀起。

　　沈绎眼里溢出的温柔，都落到了她的眼中。

　　“我还以为你会喝醉了进来。”

　　沈绎清了清嗓子道：“喝醉了会误事，有些事情，清醒着做，更好。”

　　“众人都可叫你阿蕴，唯有我，可唤你娘子。”

　　明明没说什么，却让宋蕴满脸通红，眼神也止不住地躲闪。

　　沈绎也不拆穿她，剩下的流程，都是他带着一一完成的。

　　这夜，沈绎在她耳边低声说：“都夸宋小姐会赏字画，那像本公子这样的人，可能入得了你的眼?”

　　听到这话的宋蕴怂了，她可招架不住这样的沈绎，红着脸想要跑出房间，可沈绎哪里会放过她，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

　　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以前见到我跑得比兔子还快，现在，可不许再跑了。”

　　至此礼成，有命运羁绊的两人终究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几年后，北朝第一位女性鉴赏书画家诞生，众人都道，这位鉴赏家神龙见首不见尾。

　　不过要是看到沈副会长的身影，那她一定就在，至于为什么？那谁还不知道沈绎是个宠妻狂魔，夫人到哪儿，他就到哪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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