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

作者: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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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5


      “偷了他的银子。”宁婉答的不卑不亢。

      “银子?”临安郡主音调都拔高几分,“我当是什么宝贝呢,拿他多少银子,你说个数,我替你还了,就翻篇呗。”

      临安郡主拉过宁婉的手,抚在她掌心缠着的棉带上,“六哥也忒小气了,几两银子,就值得割你一块肉。”临安郡主随父兄久居交趾,南荒野蛮,多晓勇好斗之徒,见多了剿匪镇压的场面,尤其对流血受伤的气味敏感。

      “不是他。”宁婉声音低低地否认,她蜷起手,躲不开临安的目光,索性将胳膊背在身后。

      “早知道他待你不好,我也不给他好脸色了。”

      临安郡主不放心外头的大夫,叫了府上的军医来,拆下宁婉手上的棉带,二指宽的一道口子赫然绽在眼前,涂了药膏红肿却不大消下,裂开的口子微微外翻着皮肉。

      “真疼。”临安郡主轻轻在那伤口上吹风,学着从前陆皇后的样子,“呼噜呼噜毛,痛痛飞,小乖小乖不疼了。”

      “有奇效呢,真的就不疼了。”宁婉仰起头,笑着道。

      军医清理创口,重新给伤口处上了药,原样包扎起来,又交代忌口事项,姐妹二人没说两句话,外面就有奴才来报。

      “主子,诸家公子小姐都到了,舞阳长公主也来了,已经叫人引着去了赛场。”

      “她来做什么?”临安郡主厌恶道。

      急先锋遇见恶霸王,临安郡主没少在那女霸王手底下吃亏。

      后来人听说,那女霸王看上了她家哥哥,临安在家里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打滚儿的搅黄了那门还没来得及定下的亲事。

      哥哥在祠堂同着祖父的牌位起誓,从不曾对舞阳长公主有一丝一毫的情谊,以后也不会娶其过门,临安才破涕为笑,撒了手上的上吊绳,小狗子似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攀她哥哥背上喊大英雄。

      自此,舞阳更是恨上了临安。

      舞阳嫁人后日子过的不如意,驸马外面卑卑怯怯,瞧着是胆小怕事的模样,实则心肝肠子都是腌臢不堪的,自己身边的奴婢没一个干净不说,就连伺候舞阳长公主的婢女凡有丁点儿姿色,他都狗胆包天的染指。

      再看往日爱慕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夫妻恩爱更是一段佳话,舞阳长公主心里的愤恨百倍千倍的疯长,恨不能一刀把临安杀了,吮血啖肉,方解心头恨意。

      两家姑娘不对付,京城里闹的人尽皆知。妹妹和堂妹不睦,皇帝也不好断这官司,只能叫皇后两头哄着,由她们自己搓磨。

      再后来,临安随父兄带兵,去了南边,舞阳长公主一个人好没滋味,久而久之,也安分不少。

      今日老仇人相见,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临安恐宁婉与自己亲近会受那贱人迫害,让宁婉装作生分不熟络的样子,叫人先带着她过去,自己则点了百十号兵丁,披甲持械,威风堂堂地立看台两侧。

      “好久不见,姐姐可好?”临安换了身火红华服,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不及落座,先笑着跟舞阳长公主问好。

      “我听说你前几日回来了,蛮荒之地,瘴气迫人,我这个做姐姐的好一阵担心,也顾不得自己没收到帖子,就着急忙慌地来瞧你。”

      舞阳长公主嘴不饶人,反唇相讥还嫌不够,轻飘飘瞥一眼跪在脚边的女子,继续笑道,“刚巧在这儿碰见了个熟人儿,妹妹快过来坐,瞧瞧还记得她么?”

      临安郡主压下怒气,眼不瞥的在主座坐下,招手叫部署上前,摆出彩头,打球的众人不论男女,抽签分做红蓝两队,换上统一服饰,高头大马只等部署发令。

      “堂姐在京都日子过的纷纷多彩,我在交趾却寡淡着呢,好几年没见过这么热闹的景了,咱们姐妹相聚,不若各自添些彩头,也叫场上的打出十二万分尽心。”

      舞阳长公主见她不接自己的话,以为她初回京都,不知道前些日子的传言。

      又听到邀约下赌局,含笑应下,随手从腕上褪下一只满绿的独玉牡丹镯,叫身旁的嬷嬷拿了放在呈盘。

      “这镯子是南阳吴旭所制,名家好玉,不知妹妹可有等价物件。”

      临安郡主最不喜那些环佩叮当的东西,手上连戒指都少带,一时摘不出什么宝贝。她眼珠子转转,叫人取来纸笔,勾画几笔,连同一张票据,一并推至舞阳长公主面前。

      “从前怡亲王打我这儿借了两千两银子,你若赢我,我把账过给你,如何?”临安郡主不屑地乜一眼那镯子,“你那镯子再金贵,也不抵两千两。”

      陆敬之的欠条?舞阳长公主眼睛陡然清亮,伸手就拿过来看,“这是你的一面之词,这上头的鬼画符似的,我又看不懂,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临安郡主道:“断个真假还不简单。”她从随身荷包里取了枚小印,抢过自己信立的字据,一时找不见柔软平整的地方,随手点了个人,“你,过来。后背借本郡主一用。”

      宁婉顺从地起身,依言蹲下。

      临安郡主盖了印,再将字据丢给舞阳怀里。

      “苏萍已阅,姐姐就是信不过我的人品,还信不过陆敬之?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拿他的事情出来玩笑。”临安郡主这话说的巧妙,真真假假,乍听之下,任谁也找不出过错。

      舞阳长公主笑着将那字据也搁在呈盘,两千两银子要不要得回来不重要,能下陆敬之的面子,叫他丢人,倒找出去两千两她都愿意。

      这厢下定彩头,部署站在裁定台上,手中令旗高高举起,引腔大喝,赛场上红蓝两队即如飞出的箭羽,你争我夺,杀气腾腾。

      战局紧张,舞阳长公主两个看的入神,好容易半场换人,才想起宁婉已不在跟前,使了个眼色,叫跟前婆子带人去寻。

      “姐姐要找谁?”

      临安郡主是主人家,她出言发问,公主府的人不好四处冲撞,在阶下驻足,只等主子发话。

      舞阳长公主牵强笑道:“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不过是个有趣的笑话,妹妹初来乍到,怕是消息闭塞,不曾听闻吧。”

      舞阳长公主口中的笑话,临安郡主可太知道了。

      她一肚子火气,霎时找到了发作的时机。

      不待舞阳长公主把话说完,她便出言打断,义正言辞道:“笑话?又是你们那些个二世祖想了什么整人的法子,欺瞒霸凌,作践一个可怜人儿的尊严罢了。”

      “这些所谓的笑话,我从前在京都城里见得多了。’无故落水的江家姑娘‘,’反缚了双手赤条条挂在相姑馆门口的刘进士‘,还有陆家那个为了护主被你们逼着生吞炭火的老妈妈,你们的笑话,哪个不是精彩。”

      舞阳长公主乃金枝玉叶,纵使是了些离经叛道的举止,有皇帝护着,又有崇瑞王这个胞兄偏袒,漫天下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今儿个临安郡主当着这么多世家夫人小姐的面,把遮羞布底下的腐疮露出来,叫头顶明堂堂的大太阳照得清清楚楚。

      撕破了脸面,临安也不打算放过她,欺身压在她面前,掐着腰,半个身子悬停在她脸上,“不知堂姐说的笑话,又是作践哪个?你只说出来,我同你一起笑啊!”

      “你!你……”舞阳长公主被她气势骇住,拿捏人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郡主娘娘消消火气。”公主府的老嬷嬷赔笑脸上前把人拉住,老母鸡似地挓挲着膀子,将舞阳长公主护在身后,“都是一家子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拌两句嘴,谁也别在心里存气。”

      老嬷嬷是从前跟在太后身边的人,临安多少也得给她三分薄面,收了气势,冷冷侧目,讥讽道,“杀人越货的强盗,也好意思厚颜无耻的装可怜躲在人后。”

      “苏菁,你今儿看这个的热闹,明儿惦记那一家的玩笑,可曾睁开眼做一回清明人,看看自己家里烂泥似的一大摊。”

      隔着那老嬷嬷,临安郡主话把子直往舞阳长公主的肺管子上戳,“也不晓得陆敬之知不知道,陆家抄家那一天,你拿他小侄女的性命,逼的太微夫人吞炭身故。那老太太可是陆皇后乳母,硕德忠厚,连先帝都敬重她几分。你,真是个畜生。”

      临安郡主骂的尽兴,骂完才觉失言,自己一时口快,反倒叫陆敬之背了黑锅,苏菁、苏冼兄妹二人惯是小性,斤斤计较,报复心极强,过些日子自己袖子一甩,回了交趾,他们指不定要记恨在陆敬之身上。

      罪过罪过,她真不是故意的。

      舞阳长公主落了脸,人多不好发作,趴在老嬷嬷怀里失声痛哭。

      霸道的人外面软弱一回,就能得到十分的体贴,从前种种恶行,谁也记不得,谁也不能论论,就好比浪子回头,恶人放下了屠刀。

      伸张正义的那个再想据理力争,也叫坏人的两滴眼泪生生给压派回去。

      相熟的夫人近前宽慰舞阳长公主,反倒显得临安郡主不近情理,胁迫骨肉姊妹。

      远处打马球的出了结果,舞阳长公主押中红队得胜,临安郡主押的蓝队以一球之差,输了战局。

      “最后,还不是本宫赢了。”舞阳长公主志得意满,将那只镯子重新戴回手上,高傲地抬着头,拿起盖了印的字据,“收下吧,折两千两银子,给赢球的几个打赏,至于这字据上的债,本宫得闲了亲自去讨。”

      临安郡主吃了败仗,落寞地坐在那里。

      幸亏她刚刚让人把宁婉带去耳房了,要不然,依苏菁的性子,她说不过自己,定要把气撒在旁人身上。

      别院管家脚步急促地进来,在临安耳边小声禀报。

      斗败的孔雀恢复了明艳,拨开众人,从舞阳长公主手里将字据抢了回来。

      “刷刷”两声,利落地撕成了碎片,洋洋洒洒,丢在地上。

      “脑袋空空的笨蛋,假的你也看不出来。这是张作废的兑票,二百两银子早就被我支来买了巢盆,我一出了名的‘兜里净’,买花花草草的钱都不够,哪里来有两千两借给旁人。”

      “你!你敢拿二哥的名义扯谎!”舞阳长公主像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小人得志道。

      说话不急,便见一男子阔步而来,别院管家恭敬随后。

      “六哥哥!”

      临安郡主按陆家一辈的排名,唤陆敬之一声陆六哥,可今天当着舞阳的面,她偏要称呼的亲昵,红彤彤的小孔雀抱拳作揖,豪迈做派,与她这一身端庄违和。

      “二、二哥。”舞阳长公主说话都打磕巴。

      她最怕陆敬之了,她胞兄跟二哥不睦,她跟着胞兄说两句坏话也就得了,真要她敲锣打鼓的跟二哥叫嚣,她也不敢。

      想起念书时在陆敬之手底下挨过的板子,戒尺落在手心儿,打过的地方肿的跟馒头似的,父皇还笑着说二哥打得好,该是让她涨涨记性。

      二哥最凶,不像皇兄和哥哥他们,皇兄就从没打过她板子。

      “马球赛谁拿的头筹?”陆敬之面上冷冰冰的,他在上首坐下,舞阳、临安两个分立左右,陆敬之不开口让坐,众人纷纷躬身立正,无有一丝动静。

      部署带着两个姜红袄子的姑娘上前回话,小姑娘瞧模样有十一二岁,站着比马球杆稍微高点儿,勒了抹额,圆圆的小脸儿跑出了汗,红扑扑的像个苹果。

      “二叔。”小姑娘给陆敬之作揖,又甜甜道,“小姑姑好,表姑姑好。”

      临安郡主定睛细看,才认出这姑娘是张贵妃膝下的方怡公主。

      “小芳圆,竟然是你,几年不见,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临安郡主笑着将小姑娘搂在怀里,问东问西,好不高兴。她是个孩子王,比赛打赌只为和苏菁置气,至于输赢,她才不在乎呢。

      相较于临安郡主这个表姑姑,舞阳长公主作为亲姑姑反倒冷淡许多。

      陆敬之问两个小姑娘进了几球,罚杆可中了,舞阳长公主实在是坐不住,借口要走。

      “站住。”陆敬之在身后将人叫住。

      “我是奉皇命来给二位拉架的,皇兄怕你们俩打架扯头花,才打发我过来,既然小妹要回去,架肯定是打不起来了,那我跟小妹一道回吧。”

      陆敬之不容置喙,扭头看一眼方怡公主,“小芳圆跟着回去,还是在你姑母这里多待会儿。”

      小公主人精似的一个,不愿掺和进大人的事情,咧嘴挽起蒋家姑娘的手,“我和蒋姐姐有约,就不劳烦二叔了。”

      “也好。”陆敬之点头。

      兄妹二人少有话题,陆敬之沉着脸骑马走在前面,舞阳长公主偷偷从车窗招来自己的婆子,努嘴让她们把带着的人藏好,千万不能露出破绽,叫前头马上那个瞧见。

      一路无言,唯有马蹄声与车辙吱呀。

      到了公主府门前,陆敬之勒马叫舞阳下车,跟着的婆子鬼鬼祟祟去后面带人,王府侍卫呵斥一声,吓得那婆子摔了个屁股蹲儿,狼狈地跌坐地上。

      舞阳长公主吓得脊背生汗。

      陆敬之凛色问她:“你去别人家里做客,还有夹带?”

      “没,没有。”舞阳摇头,坚定道,“多谢二哥送我,二哥慢走。”

      陆敬之侧目,望向那辆可疑的马车,嘴角压下一分不易察觉的讽笑。

      “客套了。”

      陆敬之调转马头,出了公主府的街巷。

      觑见一只紧张的小手,掌心有一抹白,做贼似地推开车笭,露出圆溜溜的大眼睛,四下张望。

      咱们把时间往前头捣捣,先说回京郊别院这里。

      “宁姐姐找不见了?”临安郡主没来得及送客,听到宁婉失踪的消息,急的忙发派人四处去寻。

      方怡公主人小鬼大,询问了耳房并无争斗的动静,试探着道:“宁姑姑许是自愿跟着那人走的。”

      二叔的事情她从母妃那里听过一些,二叔横槊赋诗,是个百年一遇的奇才,可惜,为母族所累,坎坷波折,才有了今时今日。

      二叔心里藏着个姑娘,这么大岁数不成亲,也是为着那姑娘。

      她找宫里的老嬷嬷偷偷打听过,早年常跟在陆皇后身边的世家女里头,数宁家姑姑和表姑姑,二叔几个最为亲厚。

      老天多搓摩苦命人,户部尚书宁德漳贪墨案触了父皇的逆鳞,监守自盗,虚拨粮饷,害的滇西连吃败仗,割地让出昭南大半。

      十个八个宁家也不够抄的,这事在父皇面前,提也不能提。

      哎,偏偏二叔就喜欢那宁家的姑娘,若不然,以二叔今时地位,在父皇那里求求情,许是就把人指给他了。

      方怡公主这些日子跟着蒋家姑娘没少看那些书生小姐的话本子,她把宁家姑姑代入苦苦痴恋的穷秀才,她二叔就是囚于秀楼的千金小姐。

      身份不对,门第不对,穷秀才两手空空,又凭什么诓骗着千金小姐与他自贱私会呢。

      蒋家姑娘猜到她脑子里在臆想什么,在她额头轻轻拍了一下,“嗨,回神。你再这样,那本《三遂平妖转》我就不给你带了。”

      方怡公主忙告罪悔过,赌咒起誓,证明自己的清白。

      临安郡主本是担忧的一颗心,想到宁婉是被陆敬之给带走的,也缓缓落定。

      陆敬之总好过别人,宁婉说他们闹别扭了,陆敬之此举,大略是把人哄走好赔不是呢。

      临安郡主歇了找人的心思,却不知宁婉自言得罪陆敬之的那些话,字字真切,没有一个字儿的假话。

      她被捆着手脚,关在马车里,带进了怡亲王府。

      马车停下,外头奴仆丫鬟声音渐小,慢慢变得静悄悄。

      “嘶……”

      倏忽一声马鸣,整个车子跟着震颤,车辙声卡拉卡拉地响,不难猜到是马惊了。

      “救命!”

      宁婉呼救的声音发颤,努力用脚去勾落扣的车门。

      她察觉到马车跑起来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呜呜……救命啊,六郎救我。”

      呜呜咽咽的抽搭声自马车里响起,驾马的把式得了示意,缓缓将马停驻,车门‘嘭’的一声从外面推开,两个力大的婆子上来给宁婉解开束缚。

      手脚得了伸展,宁婉瘫坐在马车里,眼泪越性厉害起来。

      她哭的声音小小,压抑着汹涌的委屈,脑袋一点一点地垂下,蜷曲着腿,所有的脆弱,都毫无保留的现在他的面前。

      她就是故意的,刻意且明显,一只露出肚皮讨好的小狐狸,卑鄙的妄图用眼泪掩盖从前的过错。

      陆敬之就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眯起眼睛看她的一举一动,手上摩挲着那只白玉扳指。

      直到,玉石变得温热。

      马车里的哭腔也断断续续变得更弱。

      陆敬之嘲弄的笑出声,“宁婉啊宁婉,你怎么还和从前一样,惺惺作态,卑劣无耻,叫人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陆敬之连看她也不愿看了,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庑郎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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