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有恶猫

　　清晨，洛阳城内。

　　三月春寒料峭，微雨里寒意涔涔。枝头的梅花尚未谢尽，迎春花已在苔痕斑驳的角落悄悄生发。

　　洛阳东市酒肆如云，其中最高大华美者，莫过于云上楼。

　　云上楼雕栏画栋，宝塔状的屋顶直入云霄，不负它狂妄的楼名。相比之下，旁边的小小食肆就像高傲公主身旁的烧火丫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这家食肆新开不久，名叫疏雪食馆。天初亮就开了门，此时正传出说书声。

　　“话说南方有一小镇，名是镇，实则为村，上头的老爷们为了方便管理，才改成了镇。”

　　“这村落叫做红芦村，往前倒个十年，是前江湖第一刀客的隐居地。那位刀客一生无妻无子，不曾收徒，只在去世的前两年养了一只黑狸花小猫——嘿！你们说有没有意思，他居然将半生钻研的体术全数传授给了这只猫！”

　　“诶诶，各位先别忙着笑，这事儿绝不是我胡说八道！今年一月份，大约是十六七那两日，有不少江湖人寻摸到了刀客的坟前，计划着挖开他的坟寻找那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刀术秘籍。”

　　“那天赶巧了是刀客的祭日，细雨连绵。他养的猫长大了，颇有灵性，一直趴在他墓碑前守墓，刚好碰上这批人。”

　　“那场面——真可谓是天雷勾动地火刀光剑影齐发！这帮子江湖客亮出刀柄正要挖坟，那猫就恼了，炸着浑身道毛立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攻击！他们只感觉眼前一花，猫影子还未看清，人家已经绕着他们转了一圈，爪起爪落之间就把他们全部拍昏在地！”

　　“约摸过了半日，这群人方悠悠转醒，已被运到了集市上，十几人叠得像座山。身上脸上全是带血印的抓痕，眉心更有一枚梅花状的痕迹，三月不消。这事儿传开之后，他们见天的戴着面具，沦为那一带的笑柄！”

　　“列位，经过此事，你们还觉得刀客将一身体术绝学传与他的猫，是个笑话吗？”

　　正值早间饭点，食馆里坐了不少人，边吃饭边听书。

　　说书先生呼啦一声甩开折扇，笑眯眯地扇着风，气定神闲地等着听众回应。

　　可惜大部分人只把这个故事当个不甚精彩的志怪小说，听了是听了，却根本不信，也懒得回应。

　　大堂正中间的桌子旁坐了一位少年，模样年轻俊俏，气质里掺了点初出茅庐的清澈的愚蠢。

　　他挑了挑眉，拍着桌子大笑道：“不过一只猫也能被你说得神乎其神，我可不信！若是那猫真有你说的这样强大，我当场把这张桌子吃了！”

　　他话音未落，嚣张的气焰才刚燃起，就被无情扑灭。

　　只见一道灰黑色的身影从窗外飞驰而入，如闪电般扑向少年人的面颊，四爪并拢地重重撞在他面庞中央。

　　巨力冲击之下，少年霎时被踹断鼻骨，两行鼻血溅起，门牙脱口飞出。

　　他轰然倒在地上，来不及叫疼，就已经手脚歪扭着不省人事。

　　而那始作俑者——一只体型匀称健壮的黑狸花猫正轻盈落到桌上，一身皮毛油光水滑，黑色斑纹遍布全身，如水里一朵一朵洇开的墨梅花。

　　它微扬起头坐下，耳朵后扯，眼睛眯成一条缝，尾巴乖顺地盘在四只爪子边上，姿态端庄又不怒自威。

　　说书人看见这只猫，笑得更加开心，仿佛与故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他合上手中的折扇，施施然一指昏倒在地的年轻人：“来啊，将这混吃混喝的小子叉出去！”

　　“……”

　　直到那年轻人被两个身材精壮的店小二架出门外，店内都还鸦雀无声。食客们似乎都未反应过来，震惊的神色被焊在脸上，筷子僵硬地递到嘴边，张嘴却咬了个空。

　　等他们回神，堂前空空荡荡。说书先生早已没了踪影，桌上的狸花猫亦消失不见。

　　方才发生的一切，犹如电光火石间的一场集体幻梦。

　　彼时彼刻，食馆后院内。

　　庄宇跳上石桌趴好，两只前爪揣进肚皮下方，脑袋半仰，一双圆眼睛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说书先生，瞳仁如竖起的针尖。

　　猫脸上看不出表情，但他后拽的耳朵一看就知道心情不佳。尾巴搭在桌沿，一左一右地甩动拍打，显得威严深重。

　　不久前还气定神闲的说书人，这会儿像个犯了错被当场逮住的顽童，被提溜到家中最为严厉的老祖父跟前听训，低眉耷拉眼，不敢吱声——庄宇就是那位老祖父。

　　“喵。”

　　庄宇张嘴发出一声短促的猫叫，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却让说书人后颈皮一紧。

　　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庄哥……”

　　“喵呜。”

　　庄宇的叫声多了一截，尾巴急促拍打数下，还呲了牙。

　　说书人当即闭嘴，十分熟练地一个起跳滑跪滑到桌子前，高度正好够跟庄宇四目相对。

　　“我错了。”他老老实实低头认怂。

　　不认不行啊，这只猫打人可疼了。主要他不仅打人疼，还是那种外表看不出的疼，一爪子挠下去，看似皮肉伤，可爪痕两三个月都消不掉。

　　上回招惹了他的那十几个江湖人，到现在都顶着满脸爪印梅花印，恨不得让面具长在脸上。

　　更何况，就算没有他们，说书人自己也有前车之鉴——他去年九月份跟几个同村的小伙伴一起挨了顿毒打，后腰的淤青今天都还没痊愈。

　　惹不起，一万个惹不起！

　　庄宇看着眼前这死孩子，从肚皮下慢吞吞掏出右前爪，一根爪尖弹出，勾住他鬓角一块皮肤，嘶啦一下将他的仿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由于他的动作太粗鲁，说书人疼得龇牙咧嘴，却愣是一声不敢吭，老老实实垂着清俊的面容，等老祖父……哦不是，等着庄宇批评指正。

　　“喵。”庄宇挠了挠脖子，挠下来一块系着红绳的玉佩，爪子一勾甩给他，“喵哇。”

　　说书人手忙脚乱地接住玉佩，翻到正面一看——双鱼纹蝴蝶边。再翻到背面——一个潇洒不羁气壮山河的滚字。

　　他的眼睛一下就亮起来了：“我娘这是同意我外出游历了？”

　　庄宇打了个哈欠，两颗尖牙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懒洋洋地应道：“咪。”

　　听出他语气中的肯定意味，说书人兴奋得险些当场起身手舞足蹈。但身前的黑狸花猫气场太强，这个念头才刚升起，就被说书人硬生生按了回去。

　　庄宇知道他心里激动，也知道他激动的原因，舔舔爪子抹抹脸，指了指他后方的房间。

　　说书人心领神会，低头恭敬地道：“您要在这儿住下是吗？好的，我马上让人给您打扫房间！”

　　庄宇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了。

　　说书人咧嘴一乐，立刻带着“滚”字玉佩圆润地离开。

　　院子里只剩下庄宇一只猫，他趴在石桌上晒太阳，毛发暖融融地蓬松起来。

　　枕着并拢的前爪，庄宇歪着头，闭目养神，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穿越成猫后，这一年来的经历。

　　庄宇前世是普通上班族，职位是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每□□九晚五，日子过得清闲普通。

　　二十五岁生日前夕，他一时兴起到郊外爬山，却不慎失足坠崖，眼睛一闭一睁，他就从人变成了猫，躺在木屋的炕上，被一个中年男人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喂羊奶。

　　那男人收养了他，至于男人的身份，便是说书人故事中的前江湖第一刀客。

　　刀客养了他一年，确实也把自己的体术教了他。教一只猫武功确实是很惊世骇俗的事，但更加惊世骇俗的，是他居然真的学会了。

　　猫的反应速度远超于人，发力方式虽然与人类不同，却可以触类旁通。

　　大概是刀客教得好，不过七个月，庄宇就得了他三分真传，成为红芦村——刀客的家乡，也是他的隐居之地实力最强的存在。

　　去年十月份，庄宇一只猫挑翻了村子里所有受过刀客指点的年轻人，几乎是踩着他们的脑袋铸造了自己如今的威名和地位。

　　而今年一月与那十几名江湖人士的一战，则让他的地位更加无可撼动。

　　庄宇想，如果刀客还活着，一定也会为他的进益高兴。

　　那年轻的说书人名叫洛雪斐，是红芦村村长的独子。

　　村长寡居，性格要强，对自己的孩子也十分严厉，在洛雪斐被庄宇以绝对的优势打败后，她立刻打消了让他外出游历的想法，原因是江湖危险，他跟那么多人齐上都不是一只只学了大半年武的猫的对手，若真放他出去，将来怕是只能魂归故里。

　　洛雪斐天性热爱自由，不喜管束，早就腻烦了平日里母亲的严格要求，就盼着游历这天。

　　一听说不能出去游历了，洛雪斐当时就如晴天霹雳，跟自己的青梅竹马兼最好的朋友抱头痛哭了一晚上，第二天……

　　他们俩双双离家出走，只不过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走得那叫个头也不回，甚至连张告知家人的纸条都没留。

　　村长与他青梅的父亲勃然大怒，俩家长一合计想出了个法子，一人给刻了一块滚字玉佩，再请庄宇出山，找到他们，把玉佩带给他们，顺便留下折腾他们几日，好好的给他们一个教训。

　　在村子里的时候，但凡学过武的青年人都没少挨庄宇的毒打，平常还经常被拉出来跟庄宇比较，可谓是从身心两方面被打击得明明白白，对庄宇的恐惧都快把他们腌入味了。

　　庄宇在他们心中积威甚重，他只要出现在那里，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是一个莫大的震慑。

　　其实庄宇本来不想接这活儿的，奈何两位家长给得太多。他一路被护送着西行找到了洛雪斐的青梅张钰儿，将那小姑娘折腾得很是焦头烂额了半个月，然后才东行来寻洛雪斐。

　　到了洛阳之后，村长派来的人回村了，离开前给庄宇传了一句话——不要客气，既然这臭小子哭着喊着想接受世界的毒打，那就成全他。

　　听到传话的那一瞬间，庄宇几乎连洛雪斐埋哪儿都想好了。

　　喜欢自由是吧？自由可是有代价的。

　　庄宇扬起猫猫嘴，笑得纯良无害。

　　小猫咪可没有什么坏心思，他只不过是想磨炼自家傻狍子罢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