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俗幻想

　　程枝沛很难说清楚，她究竟是因为他一瞬间的示弱，处于可怜对方的心态才答应了他，还是因为长时间连轴转的工作，此时真的很需要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来抚慰自己冰冷的胃，才顺势答应了他。

　　以前读书时，父母管她管得很严，一日三餐都是请了营养师，按照人体所需营养，搭配好的菜色，再加上她学业繁重，实在是没有什么多余时间，和同学一起出去聚餐。
　　和赵峰谈恋爱的那段时间，她因为公司的事情每天焦头烂额，吃饭也是食之无味，更多的时候，食物是发挥的充饥的作用。

　　而荣问邯此人，仅有的几次见面，他总是西装革履，衣服上连一点褶皱、一丝灰尘也无。在她眼里，像荣问邯这种人，大概每天出入的都是高级餐厅。
　　因此当他载着她，七拐八拐地将车开到一个胡同口时，她不禁深深疑虑了。
　　这胡同口深处，像是有他经常去的那种餐厅吗？

　　车子熄了火，荣问邯绕到车子的另一边，替她打开了车门。
　　她轻声道谢后下了车，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要去吃饭的地方，是哪家店？”
　　并非是她多疑，但是眼前这狭窄漆黑的小巷，这坑坑洼洼的泥泞道路，真的是很难让她不往绑架勒索、父债子偿那方面联想。

　　脑中快速回忆了一遍，确定以自己仅有的已知信息来判断，程家与荣家并没有上一代的恩仇。还在苦苦思索自己在平时有没有得罪过他时，身旁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让我猜猜，程小姐此刻一定很紧张，或许还在想，程氏与荣氏是不是有过什么私怨，我才会把你带到这种轻易不会被人发现的，适合面对面解决私人恩怨的隐秘地方。”
　　借着头顶上昏暗的灯光，她看到他的眼睛中流露出些许玩味的笑意。

　　意识到自己可能再次被他捉弄了，恼怒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毕竟如果真的有恩怨，他一定不会以这种开玩笑的方式轻松地说出来。

　　又走了一段路，在穿过一条小巷，拐过一个胡同口后，终于豁然开朗。
　　前方一排十分破旧的房子中，西首第一家的屋檐下挂着一块招牌，招牌上“荣家馄饨铺”几个字亮着灯光，门前一排排矮凳上都坐满了端着碗，正大快朵颐吃着馄饨，喝着馄饨汤的人。
　　谈话聊天声、吵嚷算账声、嬉笑打闹声混在一起，与他们身后仿佛被黑暗吞噬的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温暖的烟火气息格外浓厚。

　　“荣家馄饨铺。”
　　她轻声念着招牌上的字，心中十分惊讶。
　　荣问邯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走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带她来这家馄饨摊吃馄饨吗？招牌上的“荣家”是和他一个本家吗？难道这家店是他的远房亲戚开的吗？
　　但如果荣问邯本人并不打算主动告诉她的话，随便窥探他人隐私是一件极其不礼貌的事情。她便压下心中的那一点好奇，跟在他身后，随他一同坐在了矮桌前。

　　负责记录点菜的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胖乎乎小姑娘，见有新客人来了，她甩着辫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但在她看到荣问邯后，红润的脸蛋霎时间变得苍白，紧接着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叔叔……叔叔想要什么馅的馄饨？”
　　她胆怯地开了口。

　　荣问邯却神色如常，接过小姑娘手中的菜单后，递给了她，自己看也不看菜单上的菜色，直接先点了一碗鸡肉香菇玉米馅的馄饨，两碗虾仁豆腐、两碗丝瓜鸡蛋?菌菇?汤，又点了几个口味清淡的家常炒菜。
　　她见他也不看菜单，拆筷子、用热水烫餐具等动作十分熟练，心想应该是以前常来，但若真的是熟客，为什么小女孩见他却十分畏惧？

　　小女孩仍站在桌旁，她怕耽搁时间越长，小女孩会越害怕，就匆匆点了一碗馄饨、两瓶豆奶，便把菜单又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冲她甜甜一笑，又蹦蹦跳跳跑到了后厨。

　　刚才她看菜单点菜的功夫，荣问邯已经拿热水把餐具都烫了一遍，这时便将一整套碗筷都递给了她。

　　不知道他习不习惯在饭桌上谈生意，但就她个人来讲，是最讨厌一边喝酒一边讨论合同这种方式，既影响食欲也影响办事效率。
　　考虑到彼此的消化问题，她并没有趁机谈两家合作的事情。

　　明明遇到尴尬事情的人是他，但心神不定的那个人却变成了她，他本人反倒是一派坦然的样子。烫完了餐具之后，又拿起茶壶，缓缓给她倒了杯热茶。

　　“有风，喝点热茶。”
　　他简短说道。

　　又过了大概十五分钟，他们这一桌的菜终于上来一个。端菜的人是一位瘦高个的女人，看起来像是小女孩的母亲、
　　女人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两碗虾仁豆腐“砰”地一声摔在了桌子上。

　　小女孩躲在女人身后，肉乎乎的手指含在嘴里，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三个人。

　　程枝沛被这突如其来的发怒吓了一大跳，躲闪不及时，碗里的一点汤汁迸溅到她的衣服上。
　　荣问邯见状抽给她几张湿纸巾，慢条斯理地抬眼看着站在桌前的女人。
　　“来者是客，老板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吗？”
　　“呸！”女人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毫无顾忌地骂了起来，“狗屁客人，你算个几把客人！扫把星！讨债鬼！你来吃一次我们店倒霉十年！我们不稀罕你那点臭钱！”

　　这猝不及防的叫骂令她慌了神，她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荣问邯，只见他神色自若，仿佛站在对面的这个女人，污言秽语中骂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周围客人像是见怪不怪了一样，只有最开始那阵往这边看了看，等到女人开骂的时候，大部分人都转过了头，无动于衷，继续喝着自己的馄饨汤。

　　“老板娘……”目前最主要的是让女人停止咒骂，她站起身，刚想劝阻女人，谁知女人仿佛刚看见她一般，冷笑了一声，炮火紧接着直直对准她：
　　“怎么？这是哪个瞎了眼，巴着你那点臭钱不放手的贱货？啊？我告诉你！你别看他穿得人五人六的，其实这世界上最不是人的就是他！”
　　嫌干骂不够解气，骂着骂着，女人端起一碗虾仁豆腐就朝着她泼了过去。
　　事发突然，她瞠目结舌，忘记了躲闪，正眼睁睁地看着那碗汤汁浓郁的虾仁豆腐朝自己身上泼来时，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狠狠拽着她的手腕，迫使她往旁边跌去，她睁大了眼睛，重重砸在了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上。

　　一整碗冒着热气的汤汁都泼在了荣问邯的西装外套上，而他面不改色，依旧是半搂着怀里的程枝沛。
　　在使她站稳后，他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而后抬起眼，神色冷峻地看着暴怒的女人。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嗤笑一声，懒散开口问道，“虾仁一斤多少钱？泼在我身上，对你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浪费吗？”
　　“呸！”女人又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就算给你的买药钱！”
　　“谢谢。”他的脸上露出嘲讽笑意，又问道，“如果是算医药费，你这两碗馄饨可不够。”
　　女人被他激怒，破口大骂，“这么多年了荣问邯你真是一点脸都不要！像你这种狗杂种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有钱人！每天挣着黑心钱你不昧良心吗！”

　　看女人还想再继续骂，程枝沛连忙往前迈了一步，刚想伸手拉开女人时，却突然被荣问邯打断了。
　　他冷冷注视着女人，微微抬起点下巴，“小点声骂吧，孩子都被你吓哭了。”

　　女人连忙低下头，一把紧紧搂住小姑娘，第三次往地上吐了唾沫，“今天算你走运！”
　　说完就转过身，粗暴地拽着小女孩走了。

　　程枝沛仍沉浸在不知所措的惶然中，荣问邯却微微侧过脸，朝着她勾唇笑了笑，“抱歉，没能让你吃上馄饨。”
　　即便是在狼狈的此刻，他的语气中仍然含着一丝遗憾，“这家店，馄饨味道真的不错。”

　　无论是看起来与他有着深仇大怨的女人，还是他针锋相对，咄咄逼人的口吻，又或者是周围这些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见怪不怪的客人们，都让她震惊不已。
　　她停顿了半天，才勉强回道，“没关系，我也不是很饿。”

　　仅上的两碗菜，一碗被泼在了荣问邯的外套上，另一碗被女人临走前泄愤，摔在了地上。程枝沛想了想，还是拿起立在墙旁的笤帚，将这些都扫干净，倒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然后拿纸巾把桌子和凳子都擦了擦，才询问站在旁边，一脸漠然的荣问邯，“你饿吗？”
　　她停顿了一下，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到底要不要说出口。
　　但想了想，她还是装作镇定的样子开口问道，“我家里还有些食材，如果你饿了，可以开车载我去我家，我可以给你做一点。”
　　说完她又飞快补充道，“我只能用家里有的食材做，所以很大程度上可能会不太合你的口味。”

　　一边开口邀请他去家里吃饭，一边又威吓一样地警告他，自己可能不会按照他的喜好来做饭。这话和这举动，不管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处处透着极大的矛盾。

　　但他并没有被她吓退，反而低声笑了一声。
　　他悠悠问道，“程小姐，你这是想让我去呢，还是不想让我去呢？”

　　她立即作严肃状，“荣总……”

　　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不由分说地往胡同口走过去，愉悦的声音中透着笑意：
　　“我就当程小姐是诚心邀请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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