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结局之后

　　十月中旬，天气逐渐转冷，平城的天气却依旧阴晴不定，刚才还晴空万里，此时又飘起了细雨。

　　医院一间普通病房里，护士踮着脚，娴熟地将飘进雨丝的透风窗带上，离开前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女人。

　　她是刚刚才被送进来的，白且薄的皮肤在医院雪白墙壁的映衬下显得更加苍白虚弱，黑色的鬓角被不慎飘进窗的雨丝微微打湿，仿佛一朵氤氲在水汽中的白色山茶花，脆弱又美丽。

　　实际上，女人的身体状况确实也如雨中山茶一般摇摇欲坠。

　　想到方才在册子上看到的她的病情，护士低低叹了口气，悄无声息地合上了房门离开。

　　然而就在护士转身的一刹那，本该昏迷着的女人自然垂在床边的白皙细腻的手臂突然动了动，纤长卷翘的睫毛慢慢蝶翼般颤了几下，然后慢慢睁开了眼，不紧不慢地从床头柜上拿来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

　　几秒后，电话被接通。

　　熟悉的醇厚温和的女声响起：“喂，念念，怎么突然打电话了？”

　　“……”

　　“喂?”

　　“咦，怎么没声音?”对方耐心等了几秒，却始终没听到钟念说话，不禁有些疑惑地嘀咕了一句。她把手机拿得更近了点，“喂，喂?念念?能听得到吗？”

　　依旧没有应答。听筒里只有足以划破空气的寂静以及细微的呼吸声。

　　“这孩子，该不会打错电话了吧……”女人轻笑了一下，以为是女儿不小心碰到的，并没有当回事。

　　就在她即将挂断电话之际，听筒里才传来动静。

　　钟念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听上去仿佛痛苦难耐，听筒里原本清浅的呼吸也忽然变得急促了起来。“妈，是我……别挂……”

　　女人没想到听筒里会突然出声，更被钟念声音中透出的糟糕状态吓了一跳，急忙悬崖勒马，停下了准备去按手机挂断键的手指：“好好好，我不挂，你也别挂！”

　　她听出了钟念声线的不稳，焦灼地连声地追问，“念念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好疼，妈，我好疼啊，感觉，感觉快喘不过气了……”女人听到轻轻的抽泣声，随后钟念单薄且尾调颤抖的嗓音穿透手机传来。

　　疼在儿身，痛在娘心。钟念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听到听筒里传来的极低的抽咽声，徐亚云还是感觉自己疼得心尖儿都在颤动。

　　“不会是老毛病又犯了吗?念念你吃药了吗？现在人在哪儿呢？”她连用了几个问句，平时慢条斯理的语速也进化成了机关枪，恨不得立马赶到女儿身边。

　　“我……在，在平城清和医院。”钟念只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声音细弱得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勉强。

　　徐亚云自然听出了她的虚弱，内心更是心疼。她害怕自己的情绪会影响到钟念，于是压住了自己内心的焦急与担忧，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好，妈知道了哈。念念乖，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来找你。”

　　“嗯。”

　　——

　　一刻钟后，钟念如愿听到了门外传来的低语声，唇角掀起不明显的弧度，随后又压了下去。卷翘浓密的睫毛小刷子般垂下，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圈恹恹的阴影。她输着液的左手捂住胸口，右手紧紧抓着被角，仿佛这样便可以减轻她的痛苦般。

　　徐亚云进来时，看到的便是钟念这幅模样，难受得仿佛心尖被陡然剜了一刀一样。

　　虽说不是她亲生的孩子，但钟念八岁就来到她家，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潜意识里早已经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也是发自内心地心疼怜爱这个孩子。

　　看见钟念这个状态，徐亚云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心都是心疼。平时养尊处优，事事追求仪态的贵妇人失态地拉住查房的医生：“医生，我女儿她没事吧，明明之前还好好的，药也是有坚持吃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

　　从业几十年，医生对家属这种激烈的反应早就司空见惯，淡定地扒拉开手臂上的那只手，见怪不怪地写下查房记录，完后又扫了病床上的钟念一眼道：“我看过记录，病人在八岁时曾经做过外科开胸手术，手术很成功。照理说这种情况，只要按时吃药，不会出现严重的病情复发的情况。除非——”

　　“医生，除非什么？”

　　“除非什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道是病人妈妈焦急的询问，另一道是……

　　医生顺着那道低沉清冷的男音，视线投向门口。男人身形颀长，眼角眉梢都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淡，即使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风衣，但丝毫不能折损他的英俊。

　　看样子就像是成功人士，不知道是病人的哥哥还是别的什么人……医生默默地想。

　　“小延，你来了！”而一脸焦急的徐亚云此刻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音调都透着股欣喜。

　　女儿生病躺在床上，之前就给打了电话的儿子磨蹭到现在还没来。没有主心骨，她一个人慌得不行，一直提着的心见到女婿才稍微安定下来。

　　“岳母。”裴延颔了颔首，跟徐亚云打了声招呼，又瞥见医生探究的目光，惜字如金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钟念丈夫。”

　　原来是丈夫啊……医生点点头表示知晓，扶了一下滑落鼻梁的金丝眼镜，继续刚才他的话题：“病人应该是受到了刺激，情绪波动过大才造成的胸闷心悸乃至晕厥。”

　　“刺激？我家念念这几天白天不是一直都待在画室里画画，能受什么刺激？”徐亚云叫了起来，显然是不相信医生的话。

　　“情况确实是这样，病人身体上并无什么大碍，主要还是心病。”医生也不过多解释，合上记录本，转身去查下一间房。

　　“哎，医生，别走啊，你再看一眼我女儿啊，诊断这么草率，她一会儿又难受怎么办？”

　　“基本上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即使发生了，您可以里面按下床头的按铃器，我们会第一时间赶到。”

　　医生毫无感情色彩的语气随着门锁咔哒一声落下陡然消失在病房内。

　　“欸，你……”

　　徐亚云不曾想医生就这样离开了，未说完的话就这样卡在喉咙里，心里正嘀咕着这医生不负责任，却突然听到钟念弱弱地喊她。

　　她赶忙走到女儿床前，半蹲着身子，动作轻柔地抚上钟念的脸庞，语气满是担忧，“怎么了念念？现在胸口还疼吗，有没有感觉好点？”

　　“这家医院的医生真是一点都不专业，等会你哥他们到了，就给你办转院手续，去平城最好的医院。”想到刚刚医生的行为，她又愤愤道。

　　“妈。”钟念轻声打断了徐亚云的喋喋不休，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是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医生也没说错什么，这是我的心病，不用转院。而且我和刚才比起来已经好多了。”

　　她的声音较之以平常更加地轻细，“也不用喊哥哥他们过来，嫂子还怀着孕……让裴延留在这照顾我就行。”

　　“不转怎么行，你身体还那么……”徐亚云闻言瞥了一眼裴延，说着说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蹙眉，“不对，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昨天晚上才查出来……”

　　“念念，你老实告诉妈，是不是苏灿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徐亚云眼睛紧紧盯着钟念，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表情。

　　明明她昨晚还特意叮嘱苏灿不要出去乱说，一是怕月份还不大的胎儿不稳，二就是怕刺激到钟念。

　　毕竟念念这孩子对阿言的心意她一直是知道的，甚至当时隐隐抱着一种乐见其成的态度，都叫了十几年妈了，再叫几十年也无妨，谁知道苏灿突然横插一脚……

　　徐亚云的眉毛越皱越紧，心里怀疑更甚。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徐亚云前脚刚提到她，宋祁言后脚就带着妻子苏灿匆匆赶来。

　　“妈，妹夫，我们来晚了一点，妹妹还好吧？”他有些愧疚地摸了摸鼻子，而身旁妻子清秀的脸上却挂着僵硬的笑意，并未开口说话。不知路上发生了什么，宋祁言外衣上还带着大片的水迹和浅浅污泥。

　　裴延注意到这一点，狭长眼眸眯了眯，但并未说什么，只是表情淡淡地跟夫妻俩颔首致意。

　　而徐亚云此时心里正对苏灿有怀疑，连带着对亲儿子都有点厌屋及乌的嫌弃，从鼻腔里轻飘飘哼了一声，根本不想理这对小夫妻，转过身继续温声询问钟念。

　　可钟念自从他们来了之后就紧抿着唇不说话，徐亚云一问她就摇头，但她不经意间望向苏灿小腹的悲伤目光以及侧过脸去眼中蓄着的一层水光还是被徐亚云看得清清楚楚。

　　这下答案显而易见。

　　徐亚云立刻就倒竖眉梢，面上带了些愠怒，但还是尽可能地对钟念平静语气:“念念，你好好休息，妈有些事情要叮嘱你嫂子。”然后又扭头面无表情道，“苏灿，出来一下。”

　　见状，钟念蹙起两道弯弯的笼烟眉，挣扎着起身要拉住徐亚云:“妈，不关嫂子的事，是我自己晕倒的，还是嫂子把我送到医院的。”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徐亚云喷火般的目光又扫向了苏灿。把人送到医院就跑路，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

　　“念念，这件事你先不要管。”徐亚云脸上彻底没了笑容，又重复了一遍，“苏灿，我们谈谈吧。”

　　苏灿一进来就低着头，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力求不要引火烧身，但此时见了婆婆的表情和语气便知道大事不妙。

　　她恨恨地瞪了虚弱躺在床上的钟念一眼，贱人，比沃尔玛购物袋还能装，迟早有一天要把她那张假惺惺无辜的脸皮都给撕碎。

　　而钟念并没有对她的眼神有什么实质性的反应，反而抬头给了她一个清纯不谙世事般的小白花的笑容。苏灿更气了，贱人！

　　苏灿被徐亚云叫出去“谈话”了，宋祁言很清楚母亲一直以来都对妻子不甚喜爱，而妻子又不是善于忍耐的人，生怕她们在外面吵起来，连话都还没来得及跟躺在床上的钟念说一句就随便扯了一个借口，离开病房追上母亲与妻子的步伐。

　　一下子走了三个人，刚刚还略显拥挤的病房里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自进来以来一直沉默站在床边的男人依旧雕塑般立在原地。

　　想到方才宋祁言因为苏灿慌乱匆忙的步伐和对她扯出的显而易见的敷衍借口，钟念扯了扯嘴角，又朝身旁的男人偏过头，露出一个苍白又讽刺的笑:“对了，你呢？要用什么理由走?”

　　裴延眼神暗了暗，淡淡道:“我不走。”

　　钟念露出诧异眼神。但她对自己这便宜老公是去是留并不十分关心，也无意弄清他所说话的真实意图，只是随意扭过头:“那随便你。”

　　她无意识地望着门口，思绪不禁飘到下午的咖啡厅。

　　那时候天气还很好，阳光和煦，风清云朗。她连续在画室里画了几个小时的画，眼睛和手都酸得不像是自己的。在填完最后一笔色彩后，她搁下画笔，照例出去散步并喝上一杯咖啡。

　　而苏灿不知从谁那打听到她每天必去的咖啡厅，在她喝咖啡的时候突然故意扶着肚子出现，得意地告诉钟念她怀了宋祁言的孩子。

　　“我还挺可怜你的。也只有整天装得病恹恹跟林黛玉似的，才能费劲地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点怜爱和同情。不过，我今天是来告诉你，我已经怀了阿言的孩子，请你以后也不要再打着妹妹的幌子来骚扰他了。”

　　钟念简直想笑，反问：“那你的意思是让我最好少回娘家喽?”

　　苏灿嘴角上扬，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最好如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你并不是宋家的女儿，宋家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就该感恩戴德了，所以也不要妄想将来分走我儿子的一分财产。”

　　看着对方那副得意忘形的嘴脸，钟念看着杯子里的咖啡一下子倒了胃口。不过她最近懒得跟她计较，刚正要结账离开，苏灿又突然道：“你是不是很享受那种抢东西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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