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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知道他将这一切带到我面前的意义。
我知道。
我并不是没见过杀人的柔弱孩子。血流在自己手上的感觉我一早就知道。那种刺痛的灼热和冰冷,粘稠和潮湿,我一早都知道。然而此时我却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冰冷冬天潮湿寒气的一丝丝渗透,缓慢而悄无声息,像极了死神的呼吸。而那种痛楚深入骨髓,无法解脱的缠绕。
我清楚知道,若非十天前那一刻毫无犹疑地转身而去,若非如此,我的下场绝对不会更加好看。
这个时候开膛破夫毫无掩盖地躺倒在森林空地的灰冷石板上的那个,便可能是我,很可能是我。
我牢牢握紧双手,发抖。身上裹了很厚的斗篷,是他借给我的一件灰鼠裘大衣,很暖和很柔软的皮毛,然而我仍然颤抖得无法自已。
他低下头来看我,然后突然用手臂圈住我的肩。他的动作安静轻柔,纯白长毛兔皮拼凑成的斗篷悉悉簌簌作响。
“你冷么?”他轻声问,展开手臂让我藏进他斗篷的空隙里,贴近他的身体。我垂下头,他体温的味道传来,带着很重的青草腥气。他放松地用一只手握紧我的肩头,仍然看着台上祭典的进程,目不转睛,像只野兽一般呼吸着弥散了血腥颗粒的空气。我抖了一下,他便更抱紧一点。
他问我,“你冷么,颜?”
他很高,抱着我肩头的时候是应该不会有压坠感的,然而我却有种极其沉重的感觉从他的手臂间传来。那结实然而年轻的曲线,肌肉收缩的力度,他的收支和长长指甲坚硬的挤压。我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面前流淌着鲜血,冷森森的味道刺鼻得吓人。
“我知道。”
我冷冰冰地回答。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可是我知道他能够明白,明白我究竟明白什么。尽管或许连我自己都没法用语言描述那些东西。我的声音中那股味道大概和血腥的味道极其相似,至少我觉得如此。我的腿则有点发软,然而我不晕血。我拼命告诉自己,那并不是我在害怕,不是。
可是那怎么可能不是?
祭祀用的语言那是我还不懂得,那种清脆的,歌唱一般的声音在我耳中如同风铃摇摆叮当,美好而毫无意义。我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进行下去。Dove在嘶叫,求饶。那叫声真得很凄惨。我冷酷地想。然后想,他其实有一副很动听的嗓音。他爱唱他家乡的民歌,充满生气和快乐的美丽歌声。他天生就出生在那个能歌善舞的民族中,然后用自己的美好捧回他人的钦羡和赞慕。他快乐而不懂得悲伤,艰辛和困惑;他从来就没想过从“ENGRAM”逃离……而他,现在却因此而受到惩罚。死亡近在眼前,摧毁了他漂亮的声音和纯洁明朗的面容。
是我背弃了他。然而我却仍然活着,注视着他的死亡,毫无歉疚。
两名黑衣的侍者按住他的手脚。他们是祭司们用密法制造的傀儡,拥有相似的金色头发和闪烁神秘光泽的眼眸,以及让人感到昏眩无力的眼神。他们的力量都超乎人类的强大,而Dove却不过是个孩子。他拼命地挣扎,叫着,声嘶力竭。我听不清他究竟在叫喊什么,他说了什么,或者他想说什么。
然而那些刺耳的声音却仿佛渐渐汇集起来,清晰起来。血淋淋的心脏还跳动着被取出胸膛的时候那些声音变得更加鲜明。他在叫着我的名字,很清楚很清楚。Jabez!他叫,Jabez!Jabez!声音尖利。他用力地叫,那颗心脏用力地跳着,仿佛想要用那些声音刺穿我的心脏,让我可以代替他死去。代替他躺在那灰暗的石板上面,仰望着大祭司手中闪烁冰寒光泽的金色匕首嗜血恶毒的形状。
我几乎蜷缩起来,如果不是他的手臂紧紧控制着我的身体。我几乎想要像刺猬那样蜷缩起来将所有声音所有影像都阻拦在尖刺之外。那不是我的错,并不是我的错,不是么!
我几乎想要呻吟,无法控制。因为我知道自己究竟有多么清楚自己。在那一刻,一切重新来过的话。即使一切重新来过,我所有能够做到的也只有逃走,更尽力地逃走而已。
我不想死,不像回到那里,更不想让自己躺上祭坛,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别人刺透我的胸口,将心脏摆上盛满槲寄生白色果实的金盘子里。
所以不要怪我不要叫我,我只能这样。
“颜。”
他低下头,鼻息温暖,缓缓掠过我的额角。然后他微笑起来,抬起另一只手搂住我,“好孩子。”他宽大的斗篷几乎完全遮挡了我的视线,那让我多少有点安慰。我垂下眼睛,努力去数清眼前毛裘上针毛的个数而忽略其他,包括那逐渐变得浓烈的血腥味道。
祭典将近结束,树木和草丛之间传来微弱的歌声,随后所有人开始应和着那个音调演唱起来,将各省的效果一点点扩大,弥散在整个空间中形成极其古怪的气氛。那是种让我极其难过的气氛,仿佛渗透在身体深处的低温和露水。
他又低下头,在我头顶上呼吸,然后轻轻问我,“你害怕么?”
我无法回答。他便抱紧我,让我依靠在他身上疏解软弱无力的双腿所承受的压力。他的手指轻轻掐进我的肩头,身体,灵魂和呼吸。他声音轻柔,仍然是个孩子的清脆和变声期最初的沙嘎,他说得很轻,然而我听得极其清楚。
他说,你看清楚了。
他说:“颜,颜苏同,你看清楚。
你给我看清楚了。”
我看得很清楚。太清楚了。死去的眼睛,苍白的脸色,僵直扭曲的身体,还有我灵魂中卑劣懦弱的一切。我知道他对我说出这些的意义,他在天光初明时将我领到这里,让我目睹这一场因我而起的杀戮,他拥抱我的手臂和他轻柔湿热的呼吸,这十三岁的年轻祭司,达佛涅斯·雅凯沙,他所做和他想要做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意义。
我了解,我都了解,因为在那一瞬间,他说,你看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
祭祀以一种颇为奇异的方式结束。我看不懂,也从来没有记住过,那些繁琐奇诡的声音和景象。他若无其事,而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否仍在人间。侍者们鱼贯而入,静悄悄处理地下残留的一切,除了那具尸体。我知道,作为祭品的尸体会在天光下暴露直到下一次祭典之前才会被烧毁打扫干净。
他拉着我离开祭坛。而我的目光却一直无法从尸体上移开,一面感到恶心而一面倍受吸引。那时我是那么矛盾,死死地盯着那曾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和兄弟的尸体。有一只苍蝇盘旋而过,落下来。原本冬天不该有这种嗡嗡响的肮脏昆虫存在的,它们都该被杀死在秋末的寒风中,然而这只漏网之鱼却悠闲自在地降落在Dove的脸上,棕色的皮肤下是失血的死白,我差不多快吐出来了,便猛然转过脸,浑身战栗地将头埋进皮裘深处。
他扶着我,手势安慰,而我毫无感激。我清楚明白他带我来此的目的。那并非为了此时的安抚,固然也并非为了让我崩溃。是我救了你,是达佛涅斯·雅凯沙救了颜苏同。他只是想加深这一点而已。
我挣脱开他,站直,拉平衣襟然后将灰色鼠裘的边沿掸平掖紧,抹开散乱额发。我只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后悔,或者哀悼。
她便在这时候过来。当她长大之后,会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巫,让人忌惮又过目难忘的女人,然而当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不过是个讨人喜欢的娇小孩子,花瓣一样柔嫩的脸孔,杏仁圆的蓝灰色眼睛,猫咪或者鸽子一样聪明柔软的眼神。
德鲁伊的薇尔瑛·雅凯沙,未来注定承担“ENGRAM”和枭鸣馆的女孩。她身后跟着那个属于她的紫色眼睛的男人,那个名叫绮儿·埃斯特尔的希腊男子。从我进入“ENGRAM”他便跟随在她身边,五年来丝毫不变。他望着我,表情漠然,眼光中似乎没有焦距。
薇尔瑛径自走到达佛涅斯面前,扬起脸来看他。
“哥哥。” 她叫他,那声音大概像黄莺一样优美,尽管我还没有亲眼见过那种被传说为美妙鸟类歌手的动物。我几乎为这个近乎讽刺的形容大笑出声。可惜我的胃翻江倒海地疼,那阻止了我,我也许应该感激它阻止了我。否则我也许会做出更多让我后悔的事情也说不定。
在那一刻,我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没有做,那也许是我唯一做对了的一件事情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谁知道。
他低头看着她,没有作声。德鲁伊雅凯沙家的祭司都是亲缘同族,然而他和她却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相差三岁。那是我以后才得知的,在当时,我完全看不出他们之间的态度有任何亲昵可言。
她看我一眼,眼神不算冷漠,而只是一种平静。可是那眼神让我讨厌,然而当时我已经没有更多力气来反对或者抱怨。更何况,我清楚知道他们谈论的正是我,站在他们旁边,怎么看都不像不会听不会看不会说话的木桩的我。
可惜他们大概也就当我是棵木桩而已。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和声音都很温柔。他说:“妹妹,别质疑我的决定。听清楚。”
他说,从今以后,他不属于‘ENGRAM’。我要他。
她便不再说话,只是歪着头看我,审视,或者我不知道那种目光中是否还有其他诸如嫉妒憎恨或者其他这一类的神色。当时我还太小,而如今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然后她离开,他转过身来看我,带一点似笑非笑。
“你都听到了。”
然后他伸手过来拉我。我甩开他的手,退后站稳,抬起头盯着那高出我大概十几公分的眼睛,灰色的眼神,“我不会把自己卖给你。”之后我深深呼吸,等待他的反应,而他只是维持着那个神态那个动作,仿佛在等待我继续说些什么。
我低下头。“然而我不会背弃你,只要你未做出同样事情。”
那一句话声音太低,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什么。而他却轻轻笑起来,看着我,然后俯下身来。
那大概是我的初吻,不,不是大概。
我第一次和人接吻便是和一个同性,一个与我同岁的男孩,德鲁伊的达佛涅斯·雅凯沙,金发灰眼的高个男孩。那一天我向他发了我这一生唯一一个象征忠诚和从属的誓言,一个模糊不清,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究竟有没有遵守的誓言。
我是Jabez Yan。颜苏同,华裔孤儿,杀手集团“ENGRAM”的受训者之一。
颜苏同是我的名字。据说是曾经作为私塾先生的外祖父起给我的。我父亲姓颜,母亲姓苏,同取得是永结同心之意。听说我父母是自由恋爱结婚,而这个名字则是外祖父送给他们的祝福,男女通用。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总是禁不住微微冷笑,无论如何,那大概更适合当作一个讽刺笑话,而不是真诚祝愿。
因为那永远也成不了真。
Nimmer ist Ni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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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2006-2-9 20:56
丢掉写觉得啰里啰唆的话,把小兔子的出现提到前面来了,不知道效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