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恋人]彼岸伊甸

　　Episode 6. 白羽 Feather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爱所有人，信任少数人，不负任何人。
　　——威廉·莎士比亚《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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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离了炎夏的包裹，凉风趁虚而入，现在早晚出门都要带上一件披肩防寒。
　　白昼变得短了起来，夜的脚步愈发向前。
　　逆卷怜司站在喷泉前，状似沉思。偶有麻雀从林中误入庄园中，懵懵懂懂地在地面上啄食两下，停留片刻便拍着翅膀倏然飞离。
　　西维亚拢了拢头饰下有些松动的鬓发，一出门便看到了这一幕。
　　小小的少年板正地站在前院里，微风似是不忍惊扰他的思索，只是怯怯地拂动他的发丝。
　　西维亚害怕突然间过去打搅到他，于是轻咳一声，刻意加重了自己的脚步。

　　少年闻声微微转过头来，露出了一个礼貌的浅笑，尽管那笑容几乎没有弧度。
　　“老师早。”
　　现在还是清晨时分，露水深重，凉意未散。西维亚瞧他穿着单薄，鼻尖冻得微红，便伸手把随身的披肩取下来围在了他身上。
　　“……老师？”逆卷怜司有些惊讶地扶住了披肩，露出了犹疑的眼神。
　　“记得天凉了要加衣服。”西维亚淡淡地说道。
　　少年闻言，似有话要说，迟疑了片刻，斟酌着开口道：“其实吸血鬼一族对温度没有那么敏感。”
　　“嗯，我知道。”西维亚迎着少年疑惑的目光，看向了远处的一株法国梧桐。那棵梧桐树夏天还住满了不知疲倦的知了，此时却随着树叶的泛黄凋落而沉睡于地底。
　　“这并不见得是好事，更要多些注意才是。”
　　吸血鬼因为体表的感受器阈值下降，有些生理反应更难被察觉到。这些信号无法作为一种提醒，所以需要比他人留心。

　　怜司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她的侧脸，最后低声说道：“谢谢。”
　　少年抿了抿唇，顺着西维亚的视线看过去，却只看见一株枯落的大树，上面还挂着半青半黄的叶片，在风中簌簌抖动，不知道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垂下眼帘，心情有些复杂。
　　她和他以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佣人们只会沉默无言地把他的房间整理干净，把相应的换洗衣服收纳进衣橱，没有人告诉他今天很冷，也没有人提醒他记得加衣。
　　所以西维亚这样一个随手的举动令他感到很突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小不受母亲重视，母亲那忧虑的目光总是锁定在修的身上。父亲对他少有的关心也是仅限于考察几句他的课业，从不过问他的衣食住行，饥足冷暖。
　　把七分熟的牛排机械地放入口中，咀嚼六次，然后咽下。黑胡椒酱汁一定要从左到右均匀淋下，然后再拿起刀叉进行拆解。
　　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学习，思考，如此循环往复。
　　他觉得生活一直如此。
　　本该如此。
　　这个残酷的世界，唯有通过实力才能证明自己。
　　时光将他牢牢地困在这里，这个地方是万人仰望的位置。多少人对这之中的荣华权势趋之若鹜，戚戚然不可终日。
　　可西维亚来了，她是这宅子里第一个给他添衣的人。
　　死气沉沉的生活突然亮起了一束光。那光很微弱，但足以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
　　这冰冷的宅邸终于有了一点活着的气息，原来没有得到认可的人也会拥有被爱的权利。

　　西维亚看了看沉默不语的男孩，大概也能猜到几分他的想法。
　　在宅子里呆了三年，之前也不是没有见过逆卷怜司冬天穿着薄外套在外面。只是她觉得这似乎不是她分内的事，所以并没有管教过。
　　但相处了这么久，他们变得熟悉了许多，现在她会时不时关照着这六个孩子的动向。
　　他们比卡尔那家伙好相与得多，简直就是涉世未深的小白兔。
　　单纯的少年少女总是人们保护的对象，这份特权在他们成年之前都会一直有效。这世上总有许多如此这般自然而生的约定俗成。
　　她和逆卷家的六子之间相处愉快，他们也时常向她发出邀请，一起去骑马或者踏青。
　　这种不需要疲于心计的生活让她感觉很满意，逆卷家的安防甚至都不需要她过多地布设结界。
　　可是与世无争的生活总是不现实，前段时间使魔的调查结果显示，那天打断她和卡尔的仆人是科迪莉亚娘家带来的陪嫁，曾经是魔王的心腹近侍之一。这和卡尔传达回来的情报一致。
　　果然啊。
　　是时候去面见布拉伊了……
　　升官封爵并非她愿，但如果这是不得不承受的的责任，那她会让强加于她的人……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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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王的宫殿还是一如既往的极尽豪奢，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墙壁反射出炫目的光彩，粼粼摇曳的灯火散发着寂静的辉芒。
　　她在某个深沉的夜造访了强大如斯的魔王。那个男人的阴郁眼神不减当年，嘴上的笑隐隐令人不寒而栗。
　　“西维亚，我们也有六十年没见了。”魔王靠坐在纯金的王座上，戴着戒指的指节不疾不徐地敲打着镶满宝石的扶手，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怒。
　　“是的，陛下。”西维亚轻按胸口，微微鞠了一躬，行了个流畅的贵族礼，口气沉稳道，“现在才来觐见您，是我的失礼。”
　　西维亚自觉自己说过会不问政事，但卡尔却突然提出要兑现当年她在魔王干涉下输掉的赌约。
　　她不是不经世事的年幼孩童，早就在过去在逆卷家的几年里想明白了个中缘由。
　　所以尽管这一切都是出自魔王之手，致使她不得不打破自己最初的誓言，但她也只能将此揽作自己的责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哈哈哈哈哈，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啊，西维亚。”魔王抚掌大笑，意味深长道：“你曾经拒绝了本王授予的特权，不过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嘛。”
　　“如今我依然希望你能成为我的能臣贤士。”
　　西维亚毫不意外地换上一个完美的微笑，单膝下跪，将头深深低下，在魔王的居高临下的注视中行了一个极为隆重的骑士礼。
　　“谨遵悉命。”
　　海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没人看见西维亚脸上的表情。
　　魔族上层社会不乏各种形式的礼节，日常生活中用得太多，西维亚早已烂熟于心。
　　但这个骑士礼很少出现，只有在册封以及重大表彰时才会用到，代表了极高的臣服和衷心。她也仅仅在首次受封爵位和领地时行过一次。
　　那是个风雪呼啸的严冬，她从寒冷的北方战场凯旋。顾不得换下厚重的戎装，身披一袍霜花踏入大殿，沾着泥与雪的军靴与地面相碰发出沉闷的响声。诸位重臣立于两旁，正前方的座椅上是至高无上的王。
　　她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倾落的大氅撒下纷纷洁白雪花。
　　那时的吸血鬼王是卡尔的父亲。她还不认识卡尔，卡尔也没有见过她，一切故事还未开始。
　　那些年卡尔才利用终末病，将始祖一族逼入绝境，但因为和西维亚交集不多，她也仅仅只是听闻过他的大名。
　　她很感谢魔王给了她相应的财富和头衔，但对方似乎将此当作了控制她的枷锁，向她索求更多的付出，以带给自己更稳固的权力和地位。
　　如果说贵族是魔界的权力集合，蛇族是其中的重心所在，那么魔王就是权力中心。魔王拥有着绝对的中央集权，可以说是一人的专制统治。
　　要想撼动整个政治体系的根基，或许要从“下层”出发，自下而上地瓦解他的统治。
　　行过这个礼之后，她会成为魔王新一任的左膀右臂，也会成为暗中举起反旗的叛党。
　　魔界的阶级体系根深蒂固，盘根错节，非一日之寒，但即使是以蜉蝣撼大树之姿态，举一人之力螳臂当车，她也会抗争到底，在所不惜。

　　那晚，魔王后殿的烛火亮了很久，接近三更，最终才沉沉熄灭。
　　三个月后的年宴上，贵族们只看到几年前昙花一现的高贵少女再次露面，重新回到了甚嚣尘上的社交场。
　　魔王举杯，将侧立身旁的少女介绍给众人，高调宣布少女成为魔族继卡尔之后的第五位大公。
　　少女名为”西维亚”。
　　除了一些早已知道风声的一些高级贵族之外，在场的人无不或多或少露出震惊的神色。
　　除去魔界上次出现女大公还是在数千年前不谈，而少女也是魔界史上第一个没有依靠世袭爵位而上台的人。
　　诸般猜测在此刻尘埃落定，魔界必将迎来一次全新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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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下众人神色各异，唯有一人目光死死锁定在少女身上。
　　”……西维亚，是你吗？”温文尔雅的男人神情出现了裂缝，他强压下心头的冲动，端着酒杯靠近了下到一楼的西维亚。
　　他惘然不顾身旁美艳女子毒辣的目光，终于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女面容。
　　“好久不见，鹫族族长。”西维亚淡漠地打了个招呼，随手将抿了一口的酒杯放回了侍者的托盘上。
　　注意到人们的目光聚集过来，男人恢复了儒雅温和的表情，好似一直如此。身后青红色和服的女子依旧面含怒意盯着二人，端着酒杯的指节微微颤抖，因太过用力而变得泛白。
　　这对男女便是当今鹫族家主与其同胞妹妹，源修治和源美树。
　　鹫族擅长幻术，受历代魔王忌惮，总是被限制权力。当年源修治接任家主，恰逢传世幻石在纷争中被用掉，才打消了魔王的顾虑，逐渐将家族壮大。虽然早年间有传闻道，还有一颗属于前代魔王的幻石流落在世间，但一直以来都未曾有人发现相关的迹象，此等流言便渐渐踪影全无，烟消云散。
　　魔王对源修治青眼有加。也正是因为如此，源美树才有恃无恐，屡次打压其厌恶之人。
　　而西维亚当初曾受过源美树不少算计，因此对鹫族无甚好感。
　　一切皆是只因源修治对西维亚一厢情愿，甚至在其宅邸的会客厅宣布，愿意为她放弃家主之位。这话被门外的源美树听在心里，因此生出了对西维亚的滔天怨恨。
　　”我绝对不会让兄长的努力毁于一旦，他不应该爱上你这样的女人！”
　　那天源美树疯狂而又美丽的面庞历历在目，她的眼中尽是浓浓的怨怼和不甘。

　　“恭喜，西维亚。”
　　“恭喜啊，西维亚大公！”
　　两道男声陆续响起，迎面走来了血族之王卡尔海因茨和狼族之主鲁修马尔·坎斯特。
　　少女闻声举杯致意，礼节性地回复道：“承蒙关照，我敬二位。”
　　“哈哈哈哈我早说西维亚大公不容小觑，今日一看连升三级，果真前途不可限量！”鲁修马尔语气豪爽，衣着如同他本人一样高调。他一身豪华的礼服上布满了精致的鎏金刺绣，反射出的亮光随着大幅的肢体动作反复流转变换。
　　“您过誉了，坎斯特阁下。”西维亚谦虚道，“我远比不上狼族历史久远，以后还请多多提携。”
　　“哪里的话！今后有空欢迎到我府上做客。”鲁修马尔举起酒杯，西维亚点头应下，二人轻轻碰杯。
　　“西维亚阁下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眷属，若不嫌弃的话改日可以和我同去挑选。”卡尔海因茨抬了抬手，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真是热闹啊，能够同时见到四位大公相谈甚欢。”
　　西维亚闻言转头，发现一个身披西装外套的英俊潇洒的红发中年男子阔步走来。
　　“加西亚阁下，夜安。”西维亚率先打了个招呼。
　　来者正是蛇族当今家主，康斯坦斯·弗里德·加西亚。
　　鲁修马尔看见后感叹了一声道：“好久不见，康斯坦斯。”
　　名为康斯坦斯的男人目光越过西维亚，投向了鲁修马尔，笑道：“是啊，坎斯特。”
　　回答完鲁修马尔之后，康斯坦斯才将目光放到了西维亚身上，寒暄道：“西维亚阁下，祝贺。”
　　他神色犀利地盯着少女，眼神深沉不可捉摸，虽有笑意，但却未达眼底。
　　对此，少女不以为意，报以毫不退却的回视。
　　心思各异的五人在舞池中心齐聚首，举杯同庆。酒杯相碰，发出叮铃悠扬的脆响，那是权与利嗡鸣的声音。[1]
　　灯火通明的宫殿里鼓乐齐鸣，人们杯觥交杂，酒香四溢，庆祝一位大贵族的回归。水晶灯坠摇摇晃晃，流光溢彩，好似梦幻而又脆弱的肥皂泡。在这金迷纸醉的空气里，那些深藏的黑暗和腐败仿佛都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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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已过，宴会还在持续，气氛正酣。
　　出了会场，外面清冷的夜与里边的热闹相隔绝。
　　源修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西维亚走到阳台。
　　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将携带出来的酒气吹散。
　　他的心中是久别的郁结和重逢的惊喜。
　　他始终不明白那个天神一样的少女为什么在伸手帮助他之后对他变得冷漠起来。
　　也许他早已在漫长的数十年中，将她逐渐美化成了拯救自己的形象。可那终究只是想象出来的样子，相比现实不知覆盖了多少美好的粉饰。
　　不管他在旁人面前如何冷肃果决，但只要想到她，他就变回了曾经那个弱小而又单纯的自己，将带着污迹与伤痕的手放在她的掌心，仿佛因此拥有了无尽的力量。
　　她对他说：“不要怕。”
　　梦中的她有着清丽的容颜，从前方的路逆光而来，带着令人安心的气息，将他拯救。
　　一如多年前的那天。
　　而正是那个明亮晴朗的午后，饱受冷眼的少年遇到了偶然经过的少女。她一袭白色戎装，背着光弯下膝盖，像张开翅膀的天使一样，向脏兮兮的他伸出了手，将年少的他带到了那名义上的父亲前。
　　那天的阳光温暖得不似人间，真切而又模糊，仿佛将他灰暗的人生点亮，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下去。漫长的岁月中，时空之轮始终运转不息，那一天他和她的命运出现了交点。从那以后，他获得了他一生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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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化用自北岛《波兰来客》：“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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