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恋人]彼岸伊甸

　　Episode 11. 虚名 Fame

　　浮名浮利，一切虚空。我们这些人里面谁是真正快活的，谁是称心如意的——就算当时遂了心愿，过后还不是照样不满意？
　　——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名利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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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族长子的成年礼如期举行，魔界几乎所有说得上话的权贵悉数到场，场面隆重，盛况空前。
　　西维亚身为仪式主持，按规定披了一件厚重的红白相间的典礼披风。她照本宣科说了一段致辞，在万众瞩目之下，将仆从手中托盘上的桂冠戴在了拉曼·基思·加西亚的头上。
　　名为拉曼的青年一头墨蓝短发，脸庞冷峻，不苟言笑，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举手投足的贵气和无可挑剔的仪态必然师出名门。
　　礼节性地和康斯坦斯这个东道主跳完了第一支舞，男男女女的宾客便从四面八方围拢上来，谈笑寒暄不停。
　　西维亚应酬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必要，便借故离开了聚集的人群。还没出大厅，余光便瞟到一个金发的少年疾步扑了过来。
　　“西维亚小姐！”
　　少女闻声堪堪扶住少年没太站稳的身形，丝毫没有责怪对方莽撞无礼的意思，只是低下头好脾气地回应道：“好久不见啊，阿德莱德。”
　　少年弯起了眼睛，蓝绿的眸色犹如纯净透彻的春日湖水，一双妖异的蛇瞳也在这灿烂的笑容中变得天真无害起来。
　　“这一别就是六十年，我很想念您。”少年感叹道。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略显成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羞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嗯？怎么，你有话要同我说？”西维亚见少年此番模样，便从侍者手中拿了一杯红酒，移步向窗边走去。
　　“嗯……就是，我原本想给您准备礼物。但是左思右想都没找到合适的——”少年一边跟上西维亚的脚步，一边略带局促地解释道：“我知道您说过，我们最好不要交往太过密切。但是我想，三十年后，在我成年那天把礼物送给您……应该没有问题的吧。”
　　她是那么高贵优雅的存在，璀璨不可方物，天上明月无法比拟，林间山风难以描摹。
　　她是他的憧憬，他的榜样，他想把最配得上的东西送给她。
　　“当然可以，我很期待。”西维亚柔和了语气。那时候的他们一定会变得比现在更强大。
　　她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目光充满肯定。

　　少年与少女相谈许久，终是行了个礼，面带不舍地离开。一旁注目观看的卡尔海因茨走上前来。
　　“你又穿了一身黑，西维亚。”男人和少女处境差不多，被众人簇拥交谈良久，方才得以抽身出来。他走过来无奈一笑，惋惜道：“你明明很适合穿白色的。”
　　少女清隽的容貌很适合穿素丽的衣服，白色尤甚。可奈何她总是爱穿颜色深重的礼裙，冷冽疏离的姿态仿佛一只暮秋时节的寒鸦。
　　“白色总是让我想起自己的身份。”西维亚转移了视线，古井无波的眼眸看向舞池中的宾客们：“或许你并不懂这种感觉。”
　　魔界的正式军服都是白色制式，不同级别的身份会配有不同样式的肩章和领带。而在重大军事场合及节日，需要穿上更为精致的军礼服进行检阅。
　　可这个最为纯洁无瑕的颜色却包含了太多她想要抛却的责任和往事，时时刻刻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和现在身处的位置。
　　百年前，她作为布拉伊的鹰犬，挥刀斩断了异党叛贼的爪牙，利用自己特殊的预知能力，肃清了上代魔王在当朝残余的反动势力。
　　可后来经历了诸多世事的她才逐渐意识到，或许少不更事的自己在走上一条不归路。
　　上层的斗争太过复杂和多变，即使是维持中立也无法独善其身。
　　王的命令，党同伐异，诛锄异己，未必是正确的；王的野心，得步进步，获陇望蜀，也远远不能够满足。
　　待到多年之后，新的看门犬出现，那时的她作为旧时部属，魔王又是否会疑心她功高盖主、养鹰飏去呢？
　　基于此等考量，她当年想要自请归隐。可魔王又怎么会看不出她的想法，当即与她长谈一番，言语措辞间透露出对她的殷殷期望与警示。
　　手握魔王许多秘密，她又如何不明白魔王话中的弦外之意？
　　博弈的结尾，她终是没有签订与魔王的正式契约，保持了最后的底线。
　　她退而求其次，与魔王约定，一日不与王定下契约，便一日不再插手政事。
　　自此，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隐退生活。

　　“呵……”卡尔轻笑，拈起西维亚脖颈边垂落的缎带，拂向一旁，调侃道：“总是穿着黑衣，可无法升上天堂啊[1]。”
　　“救赎什么的，那种东西……我不需要。”西维亚抿了抿嘴角，难得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难不成为表诚心，我还要每天带着根棕榈树枝？别说笑了。”
　　“哈哈哈哈，你可真是有趣，西维亚。跟你聊天总是感觉很舒适，一时都忘记打招呼了。”男人忍俊不禁，面露快色。
　　迎着少女的目光，他这才伸手按胸，身体稍微前躬，行了个迟怠的见面礼，顺带着随口问道：“领地的事情如何了？”
　　“这种浮于表面的东西，怎样都好。领地那边使魔差不多已经安排妥当，我只希望我的计划能够推行。”
　　西维亚提拔了一些当地小贵族的青年才俊。这些人的家族大多出身平民，经过数代的努力才成为了贵族。虽说官衔比不上领主，但胜在是她亲手任命的，所以领主也不敢对此有什么意见。
　　在她鞭长不及的地方，还是需要多加留心，培植独属于自己的势力。
　　对此卡尔评判，尽管这些人贤才兼备，但他们祖上并非正统贵族，自身资质和经验积淀必然与名门世家相去甚远，远不如直接拉拢大家族来得划算。
　　再者，就算无知的平民起义反抗，大可以武力镇压，杀一儆百。贵族的头衔不是摆设，只要绝对的控制权在那里，就不会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去当这个献身舍命的出头鸟。
　　可总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不是么？西维亚表示。而且正因为这些人出身布衣，才更能体会平民的难处和诉求，因而更好地管理土地和人民，归顺人心。
　　“虽然我不明白你的做法意义何在。”男人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但——如果是你所期望的，那么可以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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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付完了一干人等，难得有了清净的时光，西维亚斜倚在休息室的丝绒沙发上，拿起酒瓶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
　　蛇族设宴，自然不乏珍馐美味，她早已司空见惯。但这酒却是百年的佳酿，制工考究，着实难得一见。
　　壁炉中火焰静静燃烧，将烛台投射到洁白的墙壁上，黑影幢幢。
　　“叩叩。”
　　敲门声忽地响起，打破一室寂静。得到应允后，紧闭的门扉才被轻轻打开。
　　“西维亚大公，又见面了。”白发的俊逸少年彬彬有礼地说道。
　　他一身骑士服，双目蛇瞳，面带傲气，背后的两缕头发随着动作左右摆动。
　　“你是？”
　　西维亚看他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名讳。
　　“我是亚当斯·珀西·莱斯特，隶属于蛇族氏族。”
　　好像有点印象。西维亚心道。
　　见少女用眼神默许他继续往下说，少年微微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说出了此行的来意：“欧洲中部的布拉格那边有一块要塞之地，本该是属于珀西家族。”
　　“但是因为康斯坦斯先前用了些手段，所以我们一直没能收复失地。我现在从可靠来源得知，那里埋藏着先王留下的一颗幻石——”
　　西维亚的神情在听到少年说话时变得愈发严肃，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些谋逆言论传到纪检官那里，能让你整个家族覆灭。”
　　她眉头紧蹙，神色骤然冷却下来。
　　她不知道少年此番话是出自何意。若是想借着密谋造反的名义拉她下水，那手段未免也太过低级。
　　幻石在顶级的幻术师手里可谓是一大杀器，能把对手困死在永无止境的幻境里。据她所知，幻石是千年才能生成的物事，可遇而不可求，即使是鹫族也有且仅有一颗。
　　虽然有秘闻说先代魔王曾留下一颗幻石，但是经过了百年的时光，这种说法早已成了子虚乌有的伪言。
　　这个消息如果是真的，魔界必将会迎来不可名状的新变化。这之中的所有知情人都可能成为巨大的变数。
　　至于这情报的真伪——就目前来看，那片地方不过是弹丸之地，着实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少年以此做文章的可能性并不大。再者，冒着被告发的风险也要告知她，所以消息大概率是可信的。
　　但先不说这个情报从何得知，光是越过本家的管辖擅自收购领地，就属于重中之罪，加之隐瞒不报的事实，若是究责，便是存了天大的欺君谋反之心。
　　她身为魔王的重臣，自然谨始虑终，对此难免多想了不少。
　　气氛凝固起来。明明是坐在沙发上的她更矮一头，可少年却无端地从那双金色的眼眸中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
　　他定了定心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惶，尽量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接着说道：
　　“所以我在赌，我赌您会听我说下去。我想守护家族留下来的领地和人民，当然也包括先王的遗产。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

　　“哦？请我帮忙？”西维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她记性尚可，犹记得少年不过是阿德莱德母亲家族那边的亲属而已，并非是什么出身高贵之人。他怕是不知晓他们之间的阶级差距？
　　她放下酒杯，优雅地交叠起了双腿，反问道：“你是什么身份地位？”
　　“我不过是没落家族的继承人罢了，身份低微，没什么资本说话。”少年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却依然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卑不亢地说道：“也正因如此，我才希望您能出手。居其位谋其政，我素闻西维亚大公您执法如山，刚正不阿，才斗胆请您做主。”
　　掷地有声的嗓音在房间响起，犹如醒神清心的法铃一般。少年一番语罢，满室寂然。
　　荧荧灯火飘摇，在墙上留下冷然逸散的投影，四下无人之时。
　　空气中安静了片刻，突然响起了一声从鼻间发出的轻嗤。
　　“还真是初生牛犊，什么都敢和别人透露。”西维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少年迎着审视的目光，不动如松，眉眼严肃，她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时的她也是秉持着规戒律法，尽心尽力地做好本分，时常趟进浑水，为此得罪了很多贵族也并不自知。
　　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还未被功利所侵染，志存高远，一腔孤勇，拥有着她遗忘已久的果敢坚决。
　　这个时代，热血虽然不契合残酷的生存法则，但也不应该成为笑柄。
　　她奚弄他的莽然，却也欣赏他的觉悟。
　　拱手相让给珀西家族幻石这一大筹码，看似她做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可她若是贸然出手将属于蛇族的领地收入囊中，势必会引起魔王的警惕。倒不如顺水推舟，卖对方一个人情。
　　再者，事成之后，也能够把蛇族的势力削减掉部分，算是间接促进了她的计划进程，倒是好事一桩。
　　“我会提供应有的帮助。希望你的这份决心能给你带来好运。”

　　这个少年的未来如何她不得而知。人人都说天理昭彰，信主得永生。可世上并非善恶有报，亦无那所谓的天道轮回。
　　这份极端强烈的责任感给他带来的不是功成名就，就是粉身碎骨。既然选择了这么一条笔直而又坎坷的路，就要做好舍身成仁的准备。
　　命运不是公正无私的判官。它总是那般虚无莫测，游戏所有人的人生。
　　有人赞美命运，歌颂收获的阳光与玫瑰；有人唾弃人生，痛斥遭受的泥泞和苦难。
　　人人都是世界棋盘上的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无一例外。
　　她只能心中摇摇头轻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怪阿德莱德和这孩子玩得很好。
　　她不需要少年给她什么回报。这世上很少有人能给她想要的东西。倒是她自己随手一挥，就能赐予不少人其毕生渴求之物。
　　她所厌弃的囹圄，却是很多人觊觎图谋的位置。
　　造化弄人，说得大抵就是如此吧。

　　“万分感谢！”少年直起了身，眼眸发亮，向西维亚露出了一个不明显的笑容：“如果以后有我帮得上的忙，请您随意调遣，我必将万死不辞。”
　　“这倒不必。只是你的消息是从谁口中得知？”
　　“这……是源家家主建议我来找您的。他说过，‘如果西维亚问起的话，你如实相告便好’。”
　　“源修治？”
　　“是的。”
　　西维亚舒展的眉头复又皱了起来。如果只有亚当斯也就罢了，可是现在这件事和源修治扯上了关系，让她不得不警觉起来。
　　源家的领地主要分布在亚洲，对于其他地方手长莫及。以鹫族的本事，确实没办法提供帮助。
　　她思忖了几秒，问道：“他有没有和你谈条件？”
　　“他说，成功之后会用对等的酬谢和我交换。同时，作为提供消息的回报，珀西家族在必要时刻会遵从他的请求。”
　　……行吧。
　　合着源修治只提供了情报，亚当斯负责出力，她负责帮忙，他就在那里坐收渔翁之利。
　　西维亚没再言语，只是在心里把会见源家家主这一条事项排上了日程。
　　“刚好，阿德莱德少爷要找您。如不介意，还请您纡尊和我一同前往。”
　　“我会查证你提供的情报。虽然你是艾德的朋友，但，如有欺瞒，我不会网开一面。”西维亚给了一个警示的眼神。
　　“绝无半句虚言。”少年认真地回答道。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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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典故出自《圣经·启示录》：此后我观看，见有许多的人，没有人能数过来，是从各国、各族、各民、各方来的，站在宝座和羔羊面前，身穿白衣，手拿棕树枝，大声喊着说：“愿救恩归于坐在宝座上我们的神，也归于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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