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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我叫龟梨和也。16岁。
秋天的时候,一个叫做赤西仁,漂亮得让女人们都自卑的男人,走进了我和乐融融,与世无争的家中。我被家中的武士们带到了自己的房间中。欢声笑语,霎时间没有了踪迹。“扑通扑通”沉闷的倒地声,惨叫声,逃避时弄碎东西的声音,女人们的哭声,从四面八方涌进了我的耳朵。害怕。害怕。于是用力地捂住耳朵。但是,那些声音却已经盘踞在我的脑海里,一直一直回旋着。任想要如何停止,都挥散不去。
空间在这一时刻变得紧张,空气仿佛是带上了刺,从鼻子进入,硬生生地扎在肺中,痛苦地难以言状。捂住耳朵的时候,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空落落的房间,就好像是有了回音,越来越响,直到震颤我的耳膜。
几分钟,仿佛漫长的几个世纪。胆战心惊地松开耳朵,府中已经悄无声息。不详感笼罩心头。
拉开纸门,发出清脆的响声。快步奔跑。
那个男人。白的肌肤,红的嘴唇。高的鼻子,灰紫的羽织。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把闪出寒光的剑。剑尖分明指着一个人——我的父亲。不发一言,对准胸口刺入。一瞬间,父亲和蔼的面容变得狰狞,然后僵硬,停滞在这一个表情上。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提起手腕,转身。从胸口喷出的血,温暖的血,一点点一簇簇地在他灰紫色的羽织上绽放开来。父亲整个身子扑倒在面前的桌子上。他一步也没有动过,好像是等待着这个不速之客来终结自己的生命。身体下面的事物也被染成红色,向外蔓延开来。血从桌边落下,铿锵有力地击打在榻榻米上,像极我儿时玩的小鼓所发出的声音。
他干净的脸上也溅到了血,已经有些发暗的血,似某种证明,证明他的杀戮已经终结,证明他的任务已经达成,证明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从腰间抽出父亲送给我的防身小刀。虽然我知道,我根本无力去杀死他。
可是。从这一时刻开始。我的生存意义,也就仅仅在于。
复仇。
同意做他的徒弟。但我永远不会叫他“老师”。他叫赤西仁。我的仇人,叫做赤西仁。
下弦月。夜空是蓝丝绒。华丽,有质感。
我和他争吵。他竟然在杀死我一家之后同我说,“人会转世,我只不过是让你的父母早点重新开始而已”。原来,做刺客的人,就是这样被洗脑的,就是这样不存在自责感。我却开始哭泣,将一直压抑的痛苦宣泄而出。
这些都不是真的。只要重新睁开眼睛。我依旧是那个龟梨和也,那个不谙世事,拥有一切我想要的龟梨和也。
但是这一切都是真的。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就让我好好哭一次,然后我要杀了他。赤西仁,让我成为你的徒弟,就是你这辈子最最大的失策。你,注定,要被我杀死。
一边想,一边眼泪还是止不住。
被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一把搂了过去。
他是刺客啊。
但是他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啊。
“智久……”模模糊糊地听见他低吟了一句,然后就是他的脸贴近了我的脸。直到唇与唇相接。那一刻我清醒过来。猛地推开他。赤西仁脸上的表情由惊异到失望,然后尴尬地看着我,回过身去。
“对不起。”声音轻若蚊声。
“……”智久是谁?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疑问。不过,不论是谁,这个人一定就是赤西仁的软肋。只要找到这个人,我可能就能杀了他了吧。你的把柄被我知道了,这样也不要紧吧。赤西仁既然都有命中注定,那么,你命中注定让我知道你的把柄,这样,你也就命中注定地被我杀死。无力回天。
记得以前父亲告诉过我。一个人,被玩是不能避免的,既然如此,就只有接着玩,把玩你的人玩死为止,总比被人玩死的好。
我同赤西仁的关系,也是如此。玩和被玩。杀与被杀。
于是,向他学做刺客的所有应该做到的事情。双手剑,单手剑,速度,念力,观察力,体能,以至于眼神,表情。时间从那个十月的金秋推移到三月。我和他一起修炼的山上,已经有些春花料峭的意味了。赤西仁常常望着山下的村落发呆,时而又眺目远方,好似在期待着什么。
“剑,是用来舞的。”他站在一边,把自己的剑插在地上,依靠在上面,微笑着看着我,“小龟,进步很快啊。果然,我这个师傅很有用吧。你的体型虽然偏瘦,但是速度真的很快。在山上修炼,就是让你能够有敏捷的身手。现在的你的身手,和那时候的你,的确不能同日而语了呢。”不说话,依旧舞动着手中的剑。
“停下来。”他挺起身子,拔起地上的剑,系在腰间。走过来,捏住了我握着剑的手,贴着我的背,轻轻地扭动我的手腕,“要这样,知道吗?手腕要用力,眼睛要看着剑的方向啊。”嘴中呼出的热气轻轻地在我的耳朵上游移。像儿时睡午觉时不小心扫到身上的羽毛扇子,轻轻柔柔的质感,挑逗着我的神经。一种搔痒难耐的感觉,轻轻地摆摆头,“我教你啊,感受一下哦。”于是开始握着我的手,身体力行地教。停下来那一刻,我回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双眼皮,有淡淡的泪痣,相视不语。
风吹过,轻轻地卷起我和他的衣服,抚过头发。我们就这样僵持在这个动作上,谁都没有动。
“啊,小龟……去吃……吃晚饭吧,我做好了刚刚。你累了吧,休息……休息吧,啊?”尴尬地收回手,像个孩子一样地搓搓手,不告诉别人的话,谁能看出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刺客?
“嗯,好的。”我收起剑,跟着他,走进我们所居住的小木屋。
“刷——”屋旁的树突然不和谐地抖动了一下,他回头,警觉地握住腰上的剑。“小龟,小心,我拔出剑的时候你就马上下山走。”
“不,我要一直跟着你的,你忘记了吗?知道我杀了你为止……”“要杀我,你就得先保住你自己的命!”他打断我的话,向我低声吼了一句。这样的一句话让我根本无法回答,我看着他,先前孩子气的尴尬样子一扫而空,像换面具一般地换上了杀手的模样,萧离的眼神,紧锁的眉,透着杀意。手上、手臂上的血管都已经凸了起来。
“既然非走不可,那就要走一起走啊!”我盯着他的眼睛,“走吧!”拔出剑,朝着他微微颔首。看他的眼神由责备到无可奈何,便一同转身。
三个蒙着脸的刺客,个个都比我高出一个头。高高壮壮,手上的剑是渴血的兽,贪婪地睁着眼睛。邪恶的奸笑。
“哈哈哈……仁,听说你收了徒弟,就这么一个货色吗?”
“可恶!”我低声诅咒,握着剑的手因为太过用力而瑟瑟发抖。
“又矮又瘦,天生就不是做刺客的料啊,不过这脸张的倒还不错,仁,怎么了,丢下你的智久鸟枪换炮了?哈哈哈……”
“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不是为了看我的徒弟的吧?”
“我们奉命来刺杀你,哦,还有你的宝贝徒弟。”那几个刺客很不知廉耻地大笑起来。
“废话少说,接招吧。”我拔出剑,就朝着那个一直在笑着的刺客砍去。
“小龟!小心啊!”赤西抽出剑,紧跟在我的身后。
树影,人影,剑影,互相重叠,交相辉映。
攻击赤西的两个刺客很快就不敌他,准备抽身而退。只有我一个人,在和另外一个刺客单身鏖战。他的力量远远在我之上,但是我的速度和他是不相伯仲。“剑,是用来舞的。”赤西的话在我的耳边浮现。舞,舞,舞。是不是只有舞动剑才能发挥出我的力量呢?“要这样,知道吗?手腕要用力,眼睛要看着剑的方向啊。”他的手的温度,似乎在我的手上复苏,手中舞着的剑,变成了他在掌握,速度,力量,扭转,挑动,刺击,就好像不是我的手在操作,不是我的心在操控。而是赤西仁,他正在控制着我的一举一动。
“啊!”血,从对手的胸口向我的脸汹涌而来。视线被模糊,手开始发抖。第一次杀人的经历让我猝不及防。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心理防备。单纯的害怕,罪恶感也同时油然而生。
父亲,这是你给我的惩罚吗?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血,排山倒海般得涌到我的身上?“叮——”手中的剑也不自觉地掉落在地。摊开自己的手,看着满是血腥的手,发呆。
“小龟!小心后面!”当我回过神来,回过头,是他们其中的一个,正已经提起剑,向我刺来。已经来不及躲闪了,怔在原地,闭上眼睛。对不起,父亲,母亲。我来不及给你们报仇,我的仇人正在一旁,或者也快乐地期待着我的死亡。我这就来追随你们了,原谅我,原谅我无法报仇……
“刷——”剑划过空气的声音,以及伴随着衣服被割开撕裂的声音。我睁开眼,却发现身前多一个身影。淡淡的清香,熟悉的温度,那把不能再眼熟的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为自己挨上这一刀?!他微微向前趔趄了一下,血不停地流了下来。用剑撑着地,拉住我的手,“小龟,你看你老师我厉害不厉害?”
“你!你干什么啊!我死了,我就不会报仇了,你应该开心才是啊!干什么要救我?!”
“快走,快走!”他没有回答我,拖着我的手,向山上走。
剩下的两个刺客紧追不舍,眼看着越来越逼近。赤西喘着粗气,脸色发白,血,一直不停地从他的胸口涌着,伤口看起来虽然不是很深,但是这么一直走,伤口不能处理一下,也更不是办法。我搭着他的手臂,他的身体几乎都靠在了我的身上。他转过头来,把头埋到了我的颈窝,棱角分明的鼻翼,贴在我的下巴上,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不住地滚下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间或微微地颤抖,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喂!醒醒!睁开眼睛!千万不要睡过去!”我使劲地摇晃他,“我们就能逃走的!醒过来!”
“嗯?……嗯……对不起……对不起……”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了,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应该算进胡话的范畴了吧。
一个刹车,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再后退一步就是悬崖,下面的海浪正在拍打着岸礁,发出哗哗的巨大响声。而面前就是两个不速之客。“哈哈,小子,无路可退了吧?乖乖地站着别动,我们还能让你们两个死得痛快点!”面露奸笑。
“滚,我宁可自杀也不让你们这两个小人得逞!”
“哟,还挺高傲的嘛!那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上!”
于是我拉起赤西,转身,大义凛然地跳下悬崖。
“那么高的地方下去,绝对死了吧?”
“应该是吧,我们去下面找找吧。”
“好!走。”
我一只手拉着赤西,一直手拿着剑,剑被我直直地插在了石缝中间。我和他,就这样悬空在了石壁上。
“赤西君,振作点!用力拉着我的手!不要松手啊,我拉你上去!”我朝着渐渐没有力气,即将要松手的赤西大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智久……看来我不能去我们一起种的樱花树下了……不要生气啊,好不好?”赤西低下头昵昵喃喃,恍惚中还是听到了“智久”这个名字。心里泛起了一丝特别的味道,说不上是酸还是苦。抬头看着剑,石头已经开始松动了,如果再不上去可能就有危险了。“赤西君!拉紧我的手!”
“小龟……”他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他眼里全是散不开的雾,“放手吧,你不要报仇吗?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报仇吧。”然后勉强地扬起微笑:“即使我死了,你也要每天都练剑啊,记住啊,剑,是舞的,手腕要用力。还有,记得要天天跑步啊,还有要天天自己去挑水,还有要学会做饭,学会自己洗衣服啊。放手吧。”
“……”我的眼眶是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变得湿润。其实,这段时间,我还不是一直依赖着他,说着复仇复仇,却依然依靠着他,依赖着他。以为是理所应当。
“我说了,要走一起走。”我坚定地看着他的双眸,“要。走。一。起。走。”我一字一顿地说完。然后拔下了插在石缝里面的已经接近滑下的剑。头贴在赤西的胸前,血,染红了我的脸,粘住了我的发,我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害怕。只是觉得很自然的事情,轻轻地抱住他的背,闭上眼睛。直线坠落。落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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