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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走上几步站在刘夫人床头,越青环看着噙香淡淡道:“刘夫人现在需要静养歇息,这位姑娘请回吧。”
噙香一怔,抬起头来再度望向方才便注意过的青衣少女。
看这少女虽然容貌清雅,但衣饰十分简单,所以进屋时自已并没将她放在心上。可是现在见她居然敢拦在自已身前,倒要好好审视一番了。
“这位姑娘,是什么人?”噙香的眼眸中开始流露出些微的敌意,言语却仍是斯文有礼。
对她来说,踏进王府的一切女子,只要美丽,便是与她抢夺王爷的敌人。
“我是与父亲一同来为刘夫人医病的,夫人需要清静。所以,请你出去!”越青环对她的敌意视而不见,只是坚定又从容的重复。
就算在意到了,越青环恐怕也绝想不到,噙香的那分敌意从何而来。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前太医的女儿么?可惜了,真是可惜!”噙香好象没有听见青环青语,低低轻笑几声,眼中敌意消散,反而摇头惋惜。
早就听得府中侍卫说过,王爷在十数日前带回了前任太医为病重的奶娘医治。可是现在看来,奶娘的病显然是好不了的了,依照王爷脾气,那奉令治病的前太医除了死路一条,还会怎样?当然,身为太医的女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了。
可惜呵,真是可惜!这清秀的小姑娘很快便要失去父亲,甚至失去生命了。
边摇头,边看着越青环,噙香悠悠叹息,状若慈悲。
“这位姑娘,王爷现在不在屋内,你作那许多表情出来不嫌浪费么?我看你还是速速离去吧。”青环心底恼怒渐起,语调未变,但话中已经带刺。
“小姑娘好利的小嘴呵!看在你可能命不长久的份上,我也不与你一般见识了。 ”噙香也不动气,反而再度轻笑。
对着一个可能快要死去的丫头,她自然不用生气。
“奶娘病重垂危,噙香不宜在此过份打扰,告退了。”幽雅有礼的告辞,噙香转身离去,走到门边却是身形一顿,回头不经意的加上一句:“希望奶娘早日康复,还能有起床教导噙香的一天呵!”
一路娇笑,噙香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门外。
“夫人……”抿唇看着她们离去,青环转身看向久久不语的刘夫人。
“我……没事。”刘夫人脸色灰败落寞,闭上双目侧过头去,眼角却有两道泪痕悄然垂下。
青环无语。
她知晓,若在以前,刘夫人该是怎样一个自尊又出众的女子?
如今卧床病重,却只得承受那噙香言语冒犯。
深夜,明月皎洁。
傍晚从刘夫人房里出来后,青环并没有回到客园休息,而是走到了王府内最为僻静的竹园深处。
这里位于丛丛茂密的修竹尽处,依傍着一条小小河流。通向河边的路径上满是枯黄落叶,显然人迹罕至。
越青环坐在小河旁的一丛修竹下,就着天上明月低头细看手上书册。
纸已黄旧,翻页时需十分小心。月色虽朗,但也未及油灯光亮,所以需要格外凝神。
她已经在这里看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夕阳西下看到明月东升。
看的,正是祖传的千针回络。
怕父亲见到了再度伤神,所以她唯有将书册带出后来到这里。
从起始定脉的第一针、到迅速缓下经脉血流的连续七十八针,再到最后的四十九次引血冲脉,她已经仔仔细细研究了四遍,却什么破绽与差错也没寻出来。
书上的记载周详且精确,每一针落下的方位、力道以及时间,在她看来都没有任何偏差。
到底有没有错?若是有,又会错在哪里呢?
眨眨酸涩双眼,越青环将书册抱在怀中轻吁一声,抬头望向天上辉月。
晴明月色与微寒夜风,使人的心绪格外澈定,连带五官也随之更加灵敏起来,越青环不由侧耳细听。
风掠过竹梢、水流穿过河床,发出各种轻细声响,其中还夹杂着些许远处传来的人声……
等等!
这般幽静地方,又是这样深夜,怎么会有人走过来?
越青环心底一紧,直觉的便隐向丛竹之后。
在这王府里,她不想引出任何不必要的误会,也不想看到任何不能看的事物。
话语声夹杂着脚步声渐近,居然是直直顺着小径向河边踏来。不多时,两道模糊人影在竹丛里显现了出来。与人影一同过来的,还有一阵酒气。
越青环定睛细看,依稀分辨出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不稳,脚步踉跄,手里还举着个巨大的酒坛子,一边昂首狂饮一边喝斥着身侧搀扶自已的女子。
那几声低斥听在青环耳中无比熟悉,竟然便是朔王!
不错,穿过竹丛走入散漫月光的,除了朔王还有谁?而朔王身边的女子赫然便是那妾侍噙香。
只见噙香似是竭力扶着身形歪斜的朔王,口中不住道:“王爷,王爷小心哪!”
朔王一近河边忽的收住步伐,转目瞪向噙香道:“你,走开!本王现在不想看到任何人!”语声中满是厌烦。
噙香的神色显然甚是惧怕,但不知为何仍不愿离去,反而道:“王爷心情不佳,让噙香陪伴您不好么?”脸上笑意轻颤,在月下楚楚可怜。
“陪我?”朔王手提酒坛冷笑两声,忽的将坛子向噙香面前拎去,道:“好,你想陪我,那便先陪我一同喝酒吧!”话落不由分说单手一倾,酒坛里已有一泓酒液泼向噙香口唇。
瞬时间酒香随风四溢,连远远隐在竹丛后的越青环也闻到了些许。
看来,这酒可是十足的烈酒了!那朔王竟提了整整一坛来。
一声惊叫,噙香躲避不及已被酒液泼个正着。烈酒灌满了口鼻,立时痛苦的弯下腰身发出阵阵剧烈咳嗽,显见得是呛得不轻了。
朔王见状狂笑数声道:“连酒都不会喝,你怎么陪我?还不快滚!”
最后几字,已经是冷厉得骇人。
噙香双手捂面,剧咳不停中有咽泣声传出。再不敢稍作停留,转身狂奔向竹丛之外。
朔王看也不看她一眼,重新走向河畔。
越青环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呼吸都控制得极为轻细。
她从没想到过,世间竟有这般冷硬绝情的男子。噙香也算是他的枕边人吧?他竟然半点怜惜也没有。
河岸边,朔王尚不时的举起坛子大口饮酒。
难道,他喝了这许多还没有醉?青环不知道,一个人的酒量会如此厉害。他若不醉,那她要何时才能脱身呢?长时间蹲伏在竹丛后,她的腰背已经开始酸痛,脚也渐渐开始发麻了。
“娘,娘,您可看到孩儿了么……”
静寂里,忽然有轻不可闻的喃喃语声响起。
竟然,是从朔王的方向传来!
而且,这低弱语声中奇异的似乎夹杂着微微哽咽!
越青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她是否听错了?
或者,那个站在河边的男子并不是朔王?
霸气冷厉的朔王,怎么会发出哽咽声?
“奶娘,我不许你死,不许!不许!不许……”
继续传来的压抑语声终于让青环肯定,河边那个对月低语的男子,确是朔王。
而且,这回的音量渐渐增大,语气也越来越激烈,到得最后那一叠声的“不许”已经是有些声嘶力竭的沙哑了。
越青环听着一连串的怒喝,忽的有点怔忡。心底深处,似有一根最柔软的弦被挑动,漾起点点轻颤。
冷厉如朔王,原来也是会为他人性命担忧,也会借酒浇愁发泄,也有孤单脆弱的一刻呵!
河岸边奋力挺直昂首向月的身形忽然不再那样无情与冰冷,而是,多了一抹属于人的气味。宽大衣袍在夜风里飘拂,衬着流水星光,直欲飞去。
越青环注目朔王,沉思得有些出神,身子无意识间向旁边的一杆青竹靠去。
肩与竹相触,竹身微微一动,叶梢在空中划出异样气流。
很轻、很短的一声,微弱到不应有任何人查觉。
可是,岸边的朔王身形却猛的一顿,竟如同听到了这声异响。
越青环心头一跳,立时浑身僵硬,靠住修竹的身躯再不敢移动分毫。
可惜,已经晚了。
原本面对着河流的朔王缓缓的转过身来,双眼停在越青环藏身的竹丛上,一步一步,很慢、很稳的开始移动。
他走的实在很慢,每一步落下都仿佛经过了仔细的思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越青环的心上。刚入竹林时的踉跄与摇晃,已半点不见!
他,到底醉了没有?
现在,越青环已不能肯定。
若是没醉,那方才怎会低语失态?
若是醉了,那怎么身形还能这样平稳?怎么还能发觉轻微异动?
越青环忽然无比后悔,自已为何要深夜来到这鬼地方看书?还好死不死的正巧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她非常肯定,以朔王的狂傲,绝不会希望有人看到他的软弱与失态。
等一下,他会怎么样对付自已?直接扔进河里淹死,还是重重一拳打死,灭口?
可笑!自已刚才居然还会觉得他有丝……可怜。
“出来!”走到竹丛前,朔王站定,沉声命令。
他已确定竹后有人。
越青环在心底懊恼的哀叹一声,只得硬着头皮缓缓站起。
她不会隐身术,也不可能在瞬间化作空气消失无形,除了乖乖现身,还能怎样?
“啊!”刚站起一半,越青环身形微侧,一头向竹丛撞了过去。
她的脚……已经麻得无法站立了……
拧眉弯下腰,有些痛苦的一手扶住竹身,一手拼命揉搓小腿,也顾不得去面对眼前的煞星了。
“原来是你!看来,你已经呆在这里很久了,嗯?”朔王看着她半身显露在竹外,记起了她的身份。
他背向月光,越青环看不出他脸上表情如何,只得轻声应道:“是,王爷未到之时,青环就已经在此了。”
言下之意,她比他先来,所以算不得偷窥。
“是么?”朔王从鼻中轻哼一声,慢慢向越青环走近。
没有几步,朔王已直直挺立在她的面前,越青环眼前一暗,漫天月华顿被他高大的身形遮得一丝不剩。
脚上酸麻还没完全过去,越青环的身子又开始僵硬。
“起来!”朔王忽的伸手,一把抓在她肩头,把无法直立的她拎了起来。
就好象……拎起一只柔弱的小动物……
“王爷!”越青环大惊,顿时忘了脚下酸麻,双掌抵向他胸前。可惜,那抓在她肩头的手力大无比,令她半点也抗拒不得。
他想干嘛?难道……真的要杀人灭口?
被迫与朔王对视,越青环被牢牢定在朔王胸前,近得每一口呼吸中都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浓浓酒味。
天哪,他不会是直接用酒气来醉死她吧!
被熏得头昏脑胀,越青环简直欲哭无泪。
“说,奶娘她不会死!快说!”一开口,酒气更重,朔王的双眼直直盯着她,大手提着她的肩开始前后摇晃。
咦?他……怎么好象有些不对劲?
越青环瞪大眼睛,忽然发现此刻的朔王与前二次的朔王大大不同。
借着淡淡月光,青环仔细审视他。
他的面容仍有冷冽傲气,可是表情似乎生硬了些。他的眼神仍然霸道,可是却显得非常遥远,就好象……隔了一层纱幔,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眉心的红焰深得骇人,似要滴出血来一般。
这些,都是酒精挥发、血流加速的作用吧?
“嗯……奶娘她……不会死。”越青环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决定还是照他的意思说话比较好。何况,她也真的不想刘夫人去世。
“很好,奶娘她当然不会死!”听到她的附和,满意的大笑两声,朔王脸上现出很是开心的神色,手劲一松,一把将无力的越青环扔到了地上。
然后,转身起步摇晃两下……平平摔倒。
“砰”的一声大响,激起落叶数片、尘灰几重。
伏在地上还不及爬起的越青环张大嘴,不可置信的瞪视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
他……到底怎么回事?
许久后,越青环才能肯定,原来,朔王真的是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
爬起来拍拍身上落叶尘土,越青环大为侥幸的看看地上酣睡并打呼的朔王,转身向竹丛外走去。
她不是府中丫环,更不是他的侍妾,当然不用负责把他安顿回房了!
一路走一路微笑,越青环非常轻松也非常开心。
她总算了解,原来朔王也不过是个人。
她也无比清楚,对于命在旦昔的刘夫人,她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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