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进制

　　我问了很多地方，都没人愿意录用铃。她未成年，这是第一；没有工作经验，这是第二；没办身份证和户口，约等于黑户，这是第三。其他的，要么有损健康，例如快餐店的服务员，整天飘在炸物的油烟之中；要么不甚安全，像是群氓麇集的烧烤铺。除此以外，我害怕她被人泡了，又担心她食宿于斯以致聚少离多。我不想托佳勇或者陈峰他们帮忙，关于铃的事，我还没告诉过任何人。为免事情变得复杂，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
　　直到我有一天又去打包云吞面，尽管客人不多，那面还是很久才上好。
　　“张嫂，这回咋这么久呢？”
　　“哎呀，小弦，你不知道，张嫂我前两天烧水伤了手，现在揉面团都不利索。”她把贴着膏药的右手给我看。
　　“啊，您一个人会不会有点做不来，考虑过请人帮忙吗？”我问她。
　　“关键是没人来干呢，小本买卖嘛，张嫂也给不了太高的薪水……”
　　“我有个同学想找点活干，暑期工嘛。她呢，一个小女生，很勤快，应该能帮您不少。”
　　“这样吗？你跟她说，张嫂答应了，可以的话这两天过来吧。一月两千，包食宿有提成。”
　　“谢谢您啊。”我提着云吞面离开了。

　　回去跟铃说起这回事。
　　“你看，离这儿不远，环境也可以，最重要的，你不是爱吃云吞面吗？”
　　铃笑了笑，说：“好呀。”
　　她于是开始在那店里工作。三餐在那解决，但晚上还是回来。周末休一天。周六晚上，我问她觉得怎么样。
　　“很累，但还挺高兴的。张嫂对我，好像对她亲女儿一样，” 她一边用毛巾擦汗，一边说道，“云吞面好好吃，但没想到做一碗面有这么多流程。”
　　“很麻烦吗？”我问她。
　　“头一两天觉得有点麻烦，但慢慢就适应了，毕竟工作就是这样啊，尽管很烦，却不得不沉下心热爱。”她叹口气。
　　“恭喜你找到了工作的真谛。”我笑道。
　　周五晚。我去探望她，店里只有两三个客人，我一进门，恰好碰见铃端着面出来。
　　“你怎么来了？”她有点惊讶。
　　“来看看你。”
　　“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她有点脸红。
　　“这围裙倒是挺合你身的——在家怎么不穿呢？”我笑了。
　　这时张嫂出来了。
　　“张嫂，她待在这，没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张嫂摆摆手，笑道：“哪有哪有，这妹子可能干了！小弦啊，你瞧这大晚上也没啥客人。难得你过来，张嫂就不让小铃干活啦，你们坐这儿歇歇吧。”
　　“好……好的。”铃说。
　　暑假本来就又长又无聊，铃一上班，更加闲得发慌。虽然不时去探望铃，还是难解纳闷。我于是有了心思，去找点什么做做看，例如，找个比赛报名吧。不过，我身无长物，又能参加什么赛事呢？
　　我找到周老师，给他发信息，问他近期有什么比赛，适合我参加的。
　　他发来一则短讯，上书“第三十一届渚江杯新概念阅读大赛”，考的就是课外知识，关于一系列推荐书目内容的问答，“深度问答”，应该是价值观之类的吧，肯定不仅限于时间人物地点情节，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
　　我再往下看，写着全省普高学生均可参加，分为初赛和复赛，复赛的前五名都能提前获得渚州师范学院的降分录取名额，我倒是想试试看，毕竟现在再这么下去，在混日子和退学的边缘，连大学都一定考不上了。
　　“本来考虑到我校的状况，赛事没有向我们发出过邀请；但是以你的语文水平，我相信足以应对比赛的内容。”他在信息中这么说道。
　　我报名了。参考书目有近百部，我看过的不到四分之一。从古典名著到网络小说，基本上都是大部头。从现在到开赛只有一个月，不可能看完那么多。但没有办法，跳读也好，书评也罢，总得好好应对一番。
　　虽说手机上能够看书，但我的偏好，仅限于原著。翻译作，网上的版本参差不齐，即使不强求是最优那一版，有的连全篇都难找齐。不过，若说书评，还得拜托子清才行。我问他要不要参加这赛事，其实我不该问的——这样不就多了个劲敌吗！可是，作为朋友，我也不能这么吃独食。所幸他这段时间回家照顾老人，没空参赛，况且，“老子要考渚师还要它降分不成！”虽说如此，还是给我推荐了一大堆译本和书评。
　　这两天下雨，等天晴了，再去一趟图书馆吧。
　　一天晚上，铃洗完澡，我和她说起这事，“一起去吧，你不是也想去图书馆看看吗？”
　　“好啊！”她爽快地答应下来。于是在天晴的条件下，又增加了一个条件：星期天。
　　毕竟是夏季，渚江三角洲外刮起了台风，吹得窗户砰砰地响。周天也不例外，铃和我就待在家，她还在学上网，我就在线上看小说。
　　到了中午，她做饭，做的自然是云吞面。我们在客厅吃完，我洗了碗，又开始看书。她突然坐过来，将小臂放我面前，问我：“香吗？”
　　我只觉一阵茉莉的清芬流入胸中，“你买了香水吗？我闻到茉莉花的香气。”
　　“鼻子真灵！半个月发一次薪水哦！”
　　“好厉害！发了多少？”其实我只是随口一问。
　　“说我活干得好，还多发了一点呢。至于多少嘛——商业机密！”
　　“净卖关子。”我摸摸她的脑袋。
　　她凑近，好奇地盯着我的屏幕，“在看什么书？”
　　“《子夜》。赛事用，二刷，前天刚开始看呢。”
　　“是茅盾写的吗？我们那边也有，只是佚失了一部分。其实无论是文笔还是人物都很好，可惜是残篇……”
　　“哪一部分？”
　　“从屠维岳出场那儿开始。”
　　“屠维岳吗……那可不止‘一部分’，半本书都缺了吧，”我叹口气，“真遗憾。不过，我快读到那里了，一起看吧？”
　　我们这样度过了一个星期天。第二个星期天放晴了，不知道算是幸事吗？总之，我和她去了渚江图书馆。那天她化了淡妆，穿了一条淡绿色的连衣裙。
　　上次一楼开时装书刊大赏，我和子清就上了二楼；这次是名为“长河峥嵘”的历史展，展品是纷繁的历史著作。我也喜欢历史，但没有忘记此程的目的；铃却捧着一本《中古渚江史》看得入迷，显然忘记了时间。我不好意思催她，又不想在一楼耽误太久。等了一会，便索性对她说，自己先上去挑几本书。
　　“啊啊，抱歉，我看得出了神。一起上去吗？”她脸红了，慌张地摆摆手。
　　“没事。刚好特价，你要是喜欢看这本，就捎上吧。或者网购也行——但我不知道现在网上有没优惠。”
　　“感觉运费好贵，”她说，“我带了钱，在这买也可以。”她取了个篮子，将书放下。
　　我们到了二楼。红色经典。我看了看铃，再看看书架上的一本本革命文学，其实还是庆幸能生在这时代，至少，我们依然大河汤汤，五岳向上。
　　我和铃按着子清给的书单来找。不一会取了四五本，反正要买，不如就趁着这里打折，也没必要一一网购了。走过几个书架，我看到了《创业史》：可能因为谁的提醒，这书从四楼放到了二楼。
　　“这书，你看过吗？”我问她。
　　“听说过书名，但好像只剩下书名了。”
　　我叹道：“唉，这么好的书，即使找人一页一页地背，也别让它失传啊……”
　　“可惜我背不下来呢……”她自嘲似的笑了，“有电子书吧？”
　　“有。回去就给你看。”
　　我们上了三楼。儿童文学。我正想跳过，她拉住我，说道：“别那么急嘛，儿童文学也可以看看吧？”
　　我们就往那边走。今天人很多，目之所及，都是坐地上看书的小朋友。
　　“好可爱，”她忽然说，“在我们那边，只有高层的小朋友才能这么悠闲。下层和底层自不必说了，即使是中层的孩子，都要为了生计或学业而忙里忙外，整个人都蔫蔫的，没有神气。也没这个闲心读书——虽然没多少书就是了……”
　　“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想孩子生在和平稳定的时代呢？至少不用疲于奔命。”
　　“是的，”她看着远处，“我之前有没有告诉过你，2645年，出生率掉到了谷底，大概一对夫妇生不到0.3个孩子——贫民窟的就无法计算了。当然，专家解释说，社会发展刺激了生育理念，但其实谁都知道主要是压力太大了。还有，对社会前途的悲观，我觉得这也算是主因之一。”
　　“看来六百年过去了，这套话术还是一点不改。现状还是那样啊……”我笑道。
　　“怎么说呢，其实我在这生活了一段时间，虽然看得到你们压力也很大，但是，至少未来是向好的，‘现代人’，乐观一点嘛。”她翻开了一本儿童绘本。
　　“啊，小鳄鱼，小青蛙……要是我小时候也有这样的故事听，该有多好。”她揉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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