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作者:古小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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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香氲紫蝶舞


      “先生,木都城到了!”
      身边少年不住地东张西望,话音里面含着兴奋和期盼的焦灼情绪,一双眼睛也焕发出异彩。区曦淡漠地抬头,霞光映射下,青灰城墙巍峨岌嶪,雄壮瑰丽,这就是南国木都城,北国史书上一笔永远的耻辱。元玄初年,南国建都于此,区曦清晰记得,那年发生许多大事,北国风雨飘摇,半壁江山都拱手南朝,他悲愤自戕,小迭和父亲相继奔赴黄泉……
      “师父,小迭等着你!”二十二年了,小迭的娇媚软语,还清晰萦绕耳边。胸口的疤痕轻轻跳动,一扯一扯地提醒他,有些记忆,今生都无法忘记。比如,他刻板窒息的少年生活,比如,小迭爱恋纠缠的眼神,比如,他用尖刀剜去家族印记时,父亲愤怒铁青的脸。返回故土的日子,那些场景愈加分明,常常萦绕在他的梦中。忘记过去真的……很难!吉光片羽的记忆,仿佛夏日飘落水面的花,冬夜洋洋洒洒的雪,仿佛眼前美如醇酒的春(-)风,又仿佛胸膛丑陋的创疤,或者,是深深烙入他心中、跳跃不止的炙热灼痛。
      “先生,南国温暖,二月的空气中,都弥散着花香呢!”少年乍惊乍喜的话语,打断了男子蒙蒙飞絮的回忆。区曦暗叹口气,希音跟随自己多年,识香本领却毫无长进。这不怪他……小迭离开后,他再没收过弟子……他害怕听人唤他师父。
      打量身边半仆半徒的少年,希音正瞪大眼睛,面上闪现着陡入繁华的激动和不安。区曦轻声应答,“不是花香,这里刚杀了人,以木蜜合香除去血气。”暗想,“大清早就戮杀百人,木都城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
      希音微微一怔,“外界传言,南国对外穷兵黩武,木都却稳若泰山,繁华升平,尤胜仙境,原来是骗人的!”区曦沉静如玉的面容上渗出淡淡笑意,“仙境?人世间,哪里来的仙境?”希音笑道,“先生,我们居住的碌碌谷,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远离尘嚣,可不就是仙境么?”
      区曦清亮的瞳仁里,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愁。原以为,他这一生,永远守在那卉木萋萋地,思念他的佳人,不论凡尘俗事。偏偏世事无常,他与父亲决裂不久,家族猝生巨变,父亲忽然撒手人寰。他对父亲的怨恨,在听闻噩耗的那刻,烟消云散。因为无法扶柩守灵,那段日子,他服缞遥拜,胸中长久郁结着懊悔、伤痛和惆怅的复杂情绪。
      “先生,前面有家茶社,我们去歇脚可好?”希音饭量甚大,昼夜奔波,早已饥肠辘辘。他略有些歉疚,点点头,希音面露喜色,揉揉肚皮,率先开路。太阳才刚露头,街头摊贩已急不可耐,纷纷摆出排场,吃得玩的,各式杂耍,琳琅满目。步入茶社,也是宾客盈门,熙熙攘攘。伙计笑脸相迎,打量眼前二人,心里有些奇怪——前面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身板黝黑结实,满面尘土,看似长途跋涉的旅客,而后面同行的中年男子却清雅从容,一袭衣衫纤尘不染,仿佛谪居世间的仙人一般。
      伙计引位,两人坐定,茶点很快摆上,区曦只顾沉思,却不动箸。希音与他分席,倒是风卷残云,片刻吃了个干干净净。伙计上前添茶,希音打着饱嗝问道,“这位小哥,白将军府怎么走?”伙计愣了一愣,立时换了满脸恭顺的表情,“小人寻思,这位郎君气宇不凡,定非常人,原来呀,是白将军的门生。”希音嗤笑,“白谋的门生?谁说我家郎君……”区曦淡淡扫他一眼,希音便住了口。区曦接口说道,“我们欲见白将军府的大郎。”
      “白韶华白大郎么,”伙计得意笑道,“客官今日问我,算是问对人呢!白大郎经常来此饮茶,要找他,去白府是寻不到的。”区曦微微诧异,“那该去往何处?”伙计嘻嘻一笑,却不言语。区曦咳嗽一声,希音递上几角碎币,伙计笑眯眯接过,“找白大郎,当然要去碧海云天!”
      区曦想了一想,“可是那风月所碧海云天?”伙计点头,“正是呢!莫说木都城,纵观整个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个碧海云天?”希音奇道,“碧海云天怎么走?我们去了,又如何寻人?”伙计道,“碧海云天在咸宜门,出门往东拐,就能找到。白大郎是那里的娇客,你们去了,只管报上他的大名,一准能寻到!”思忖着又道,“碧海云天不接外客,能否进得去,就要看客官的运道呢。”
      说话之间,窗外锣鼓喧天,四匹骏马披着红绸,拉着一辆华美车子缓缓驶过。紫红描金的车厢摆饰着各种花果,姹紫嫣红,花团锦簇,香气馥郁。这是香术大赛的巡游花车,它预示着,两年一度的香术竞技,赛期将至。南黑国人皆好香术,轮番举办,今年定在南国木都,算日子就是下月。
      花香熏人欲醉,区曦袖中颤颤微微地钻出一只彩蝶,彩蝶通体呈现蓝紫色,泛着金银光泽,十分地耀眼,它扑闪着翅膀,跃跃欲飞,男子伸出手掌,彩蝶仿佛懂得主人的召唤,慢慢爬向男子手掌,蝶儿纤细如针的双腿,攀附在男子修长的指尖上。南国贵族奢靡,喜好豢养宠物取乐,伙计暗忖,此人倒风雅得很,竟然宠养蝴蝶!想来彩蝶闻到花香,便忍不住探出头来。
      男子凝望紫蝶,目光温柔怜惜,身边茶客的注意力,却尽在宝马香车上。忽有人问道,“今年香术斗梅,不知谁能夺魁?”斗梅是南朝人的专用词汇。因为国君好梅,南朝常常举办斗梅大赛,久而久之,斗梅就成为竞技比赛的代名词。香术斗梅,指的就是香术比赛。
      茶客此言一出,仿佛掀开一锅滚水,立时便有人接茬,“今年呀,咱们南国定要赢了黑国,依我看,都三郎胜出的机会最大!”都三郎本名梁瑜,是南国青大师的得意弟子,青大师又名都梁大师,因此众人称他的三弟子为都三郎。
      香术比赛属于国家竞技,所以,历届的香术状元,凡出身卑微者,皆能获得朝廷赏赐,改换门庭,跻身南国或黑国士族之列。这个奖励,对于庶民贱民,诱惑巨大。当初天帝创下各国时,等级制度森严,贵族平民,不相来往,通婚更是绝对禁止。黑国曾有一名官员犯了小错,本来罚点钱粮就可了事,不巧有旁人检举,其妻乃贱民后代,上峰得知后大为震惊,立刻查实此事,该官员属于违禁通婚,不久被朝廷斩首示众。
      其后,各国的等级观念愈加分明,贵族之中,世家寒门互不联姻,平民之间,庶人鄙视贱民,尤胜贵族。黑国国君无尘纳绿萝国的梓衿为妃,谏官们这下忙活开来,他们翻箱倒柜,查找梓衿的家门出处,希冀寻出其身份低贱的证据,更添一条妖妇的罪状,劝谏国君的上疏里也可多写上一笔理由。
      南朝建国后,南国皇帝张思新首次挑战天帝制度,打破了天国遵循多年的尊卑传统。张思新一不崇神佛,二不尊孝悌,三不讲门第。科举考试,他取消诗赋帖经,改成推究时弊的论文。同时,废除士族不经科考便可做官的惯例,贵族平民,科举仕途,一视同仁。国君开创的各类斗梅大赛,多是手工竞技比赛,带动国内各色手工技艺发展,成为科举外又一条平民入仕之路。
      此外,张思新喜好美色,又打破贵族平民不相通婚的禁忌,国中乐户贱女,凡容颜清丽的娇娘,他照单全收,纳入掖庭。南国贵族对国君此举最为心领神会,上行下效,大伙儿忙不迭地搜揽民间美女,大大方方收为妾室。
      两年一度的香术大赛,又为富庶的平民开辟了一条擢升途经。香术是富贵玩艺,囊中丰厚却苦无地位的商农吏佐们,便想藉此机会,一飞升天。都三郎就属此类,他的父亲是南国大米商梁赫,木都和碧城的官粮,多由梁家米仓供应,因儿子科考无望,梁赫令儿子拜青大师学艺,盼着大赛取胜,改换梁家门庭。
      谈及都三郎夺魁,又有茶客跳出反对,“不对不对!都三郎毕竟年轻,我说呀,还是郁金大师厉害些!”“非也非也,万年寺主持弗居大师的须弥香,更胜一筹。”“你这是瞎扯!弗居大师世外高人,哪里会来参加竞技?”众人七嘴八舌,争辩起来,有人出来打圆场转移话题,“任谁夺魁,总不及郿大师的本事,这次比赛,不知又有多少人要挑战大师!”“这些人真自不量力,郿大师何等风采?掰手指算算,这十几年来,谁能胜得过大师一招半式?”“正是正是!月末郿大师主持大赛,大伙儿可就近瞻仰他老人家的风采,真乃幸事!”
      又有好事者插嘴,“郿大师和北雪先生倒没比试过,不知谁更胜一筹?”“阳雪先生当年诛杀秋水门时一招定乾坤,郿大师谈论起他的身手,也唏嘘惊叹呢!”“北雪先生成名多年,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他长得什么模样,又隐身在何处?”“听说郿大师曾寻访阳雪先生,却无功而返,郿大师几次说起,遗憾得很呢!”
      “依我看,阳雪先生还是不如郿大师。”一位读书人模样的等了半日,终于捡了个说话空隙插上了嘴。他一言既出,全场立刻安静下来,“这话怎么说?”读书人见众人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颇为得意,拈了胡须,慢条斯理道,“黑圣大师曾经仔细研习过北雪先生的招式,说他手法里带着邪气,有几分神似早年的安浠香司,终不如郿大师名门正派来得光明磊落。”
      “北雪先生竟是安浠香司的传人么?”这是个新鲜消息,众人面上都有些好奇。“那也不是,”读书人摇头,“算年龄,北雪先生人过中年,安浠香司却是百年前的传奇人物,两者岁数差距太大,据黑圣大师评论,他俩手法貌似相仿,细究却也不同。”“是呀,北雪先生诛杀秋水门是除害,安浠香司屠戮的却是正派中人。”
      谈及安浠香司,众人面色都凝重起来。安浠香司是香界的风云人物,他隐居于边远南疆,性情古怪,亦正亦邪,行踪捉摸不定。七十年前,香界茅香叔联合十多个正派,百位高手合力围剿邪派露华门,声势浩大,杀戮血腥,双方都死伤惨重。露华门的门主,妖女莣草遭到茅香叔重创,性命危在旦夕。
      就在这关键时刻,安浠香司从天而降,相助露华门,举手之间,斩杀了数位正派好手,他冷静娴雅的气质,惊乎天人的绝技,震撼住全场,瞬间扭转局面。露华门士气大涨,香界正派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葬身异乡。
      双方混战之中,茅香叔的儿子降真意外被安浠击毙,这场杀戮才戛然而止。当事人讲,安浠和降真一直关系暧昧,降真曾经偷窃自家的宝物悄悄赠送安浠,事发后差点被暴怒的父亲打死,后来,安浠和降真两人因为江湖门派的芥蒂决裂,割席断义,从此不相往来。
      安浠目睹降真惨死在自己怀里,登时呆住,一时间丧魂失魄,斗志全失。茅香叔更是心痛如割,抢回儿子的尸体失声痛哭。最后,双方偃旗息鼓,各自回家举丧。露华门和安浠香司,从此不闻踪迹。众人回忆起这场残酷的战争,都觉心悸,全场登时沉默下来。
      希音聆听众人议论,忍不住侧头望了区曦一眼。区曦只默默注视掌中蝴蝶,对周遭恍若未闻。隔了半晌,一个声音跳出来转移话题,打破了沉闷空气,“这次大赛,燕家二郎君可要出席么?”美少年燕枫是木都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气氛顿时活跃欢快起来,有人抢着回答,“燕家二郎君自然要去。南国香术比赛,燕二郎若不出席,大赛风采就减了一半。”
      “咦,燕二郎最近忙些什么,怎么不曾光顾渌水馆?”“这位兄台,如今早春二月,燕郎赴渌水馆品鉴新茶,最早也得下月才行。”“你们不晓得,燕郎最近出入魏紫堂最多。十日后演出《琴挑》,二郎要客串潘生呢!”“燕郎饰演潘生,那妙常一角,定是魏堂主呢!”
      众人口中的魏堂主,指的是近年红遍南国的优伶魏蒹葭,听说他容颜绝美,迷倒了大片南人。谈到美郎君,众茶客十分兴奋,“这对璧人登台,怕是天上的月亮,也暗淡无光,要被他俩比下去呢!”“咱们无福瞻仰,站在街角听听,也是好的!”“这位兄台,街角能听见么?”
      众人七嘴八舌,啧啧赞叹,话题转到燕二郎和魏堂主的绝世风采上,一位富贵闲人,一个梨园名伶,如何仙姿雅容,碰到一起,又生出何种风流韵事。众人讲得眉飞色舞,这边区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他刚走了两步,忽听门外吵吵嚷嚷,转头望去,路边数十名提着刀棍的南国官兵,正急匆匆奔来。官兵一路蛮横,碰上不顺眼的,抡起棍子就打,路人惊叫着纷纷躲避。
      伙计变了脸色,伸臂拦住区曦,“郎君,等会儿再走。”区曦微微一怔,“为何?”伙计陪笑道,“这几日,禁卫军逢异乡人便抓,郎君喝口茶稍待,等官兵离开,再出门不迟。”
      希音问道,“禁卫军为何抓人?”伙计低声道,“四月盛典转眼就到了,每逢这个时候,沙奴就会悄悄闹事,朝廷唯恐生变,天天都要抓人杀人!”十三年前,也就是元玄十年的四月,南国灭掉了沙国,其后每年四月,南国都举行盛大的典礼,欢庆胜利。
      沙国亡国后,沙人被南朝人奴役,沦为下等卑贱的沙奴。沙奴的身体性命,全操主人之手,出门时要靠主人保护,没有主人的落单沙奴,行走在路上,人人得以杀之。所以,沙人在南国的地位,尚排在牲畜之后。因为惨遭荼毒,沙奴不满南廷的压迫已久,他们常常聚结反抗,或者公开抢掠,或者暗行杀戮。每逢四月盛典,沙奴们都蠢蠢欲动,策划着如何制造血腥事件,打击南国朝廷。
      伙计谈论沙奴,区曦淡淡回道,“我并非沙人,却为何行不得?”伙计先前得了他的钱财,倒是一番好意,看他不以为然,耐心解释,“郎君有所不知,近日城中戒严,但凡陌生面孔,禁卫军只当疑犯抓去,严刑拷问,回答不清的,稀里糊涂就被砍了。”越发压低声音,“冤死了不少人呢!”
      南国禁卫军狠辣,区曦早有耳闻,微微一哂,旁边希音不解,问道,“那屈杀的,去官府申冤么?”伙计奇怪地看他,“伸什么冤?禁卫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奉皇命办天家差使,官府哪里敢管?死人,自然是白白送死!”他本来就是个多嘴的人,瞧一眼左右,低声补了一句,“有些平日开罪禁卫军的人,也被他们公报私仇,稀里糊涂抓进去或打或杀,整得可惨呢!”希音越发诧异,“禁卫军如此猖獗,南朝朝廷就不管么?”
      伙计摇了摇头,“小哥来自外地,不明白咱们这里的状况。禁卫军本身就是高官子弟,他们的头领燕将军,更是皇帝的心腹红人,燕将军他爹,又官居左相高位,身份尊崇,哪个敢惹?”希音想了一想,“你说的燕将军,出自南朝燕家么?”伙计眼神赞许,“小哥终于说对了!”指了街外,“你看,禁卫军抓什么人,也是有规矩的,那边大摇大摆的沙奴,禁卫军就不敢抓。”
      希音探头张望,忍不住问,“这却为何?”伙计笑道,“木都城中,有四户人家的沙奴,别说南人,连官府也不敢招惹。”希音扳着手指算道,“白燕南飞,南朝的两大贵族,我曾经听说过。”伙计点头道,“燕相府、白将军府自然位列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却不是他们。”希音奇道,“那是哪家?”伙计是个话痨,得人请教,洋洋自得,“自然是含德李家。”
      “什么含德李家?”希音神色茫然,区曦却十分明白,伙计说的李家,是皇后含德娘娘的弟弟,李勇将军府。达孝公李勇虽派驻花城,李勇的二儿子李隆盛却留在京城为官,木都达孝公府邸并不冷清。区曦暗想,“除了燕、白、李三姓外,第四家,大概便是长孙家呢!”不料伙计续道,“第四个么,是碧海云天的沙妓。”
      南朝贵族大户,竟然与青楼娼门并称,男子心中鄙夷,笑道,“碧海云天,果然不同凡响!”伙计没听出他言语中的轻蔑,陪笑道,“正是呢!沙人貌美,碧海云天最出名的十位姐妹,其中沙女就占了八位,与她们来往的,都是高官贵族,平常人谁敢招惹?”朝着窗外努了努嘴,“这个沙仆悬挂腰牌,必是这四家中的一户,所以禁卫军问也不问,只管放行。”说话之间,官兵已抓了数人,用绳索串成一串,趾高气扬鞭打着走了。男子目送他们远去,站起身来,“我们走吧!”

      木都咸宜门,风流渊薮地。区曦到达咸宜门时,太阳尚未露头,氤氲雾气笼罩洏河,朦朦胧胧间,隐约露出画舫一角。整条洏河,宛若一位娇羞沉睡的少女,空气中弥散着淡淡柳香,花香和脂粉香,更添几分旖旎春情。各色柔媚的香气,罗织成一张温柔网,诱惑无数男人前仆后继,奋身跳入,沉迷不醒。
      区曦这半生,也为香气罗网,无法自拔。他明白,自己沉溺香术,是因为无法释怀小迭的离去。惟有埋首香中,他才能放下思念和愧疚,熬过漫漫长夜。他的佳人走了,他的爱却无法远去,所以,他年复一年的忧愁,年复一年的恐怖,恐怖春(-)风秋雨,恐怖无尽寒夜。碌碌谷中,他和好友桃花夫人对饮,醉酒的他常常自嘲,堂堂七尺,竟活得如此寂寥,寂寥得,惟余袖中这缕香了。
      三弟数次前往谷中,义正严词地规劝,“大丈夫当以宗室为心,以生灵百姓为念,忠素竭诚,辅佐君王,建立万世不朽之功业!如今家国有难,大哥你却袖手旁观,为了一个离世多年的女子,终日饮酒买醉,虚掷光阴,这般碌碌无为,如此对得起历代的先祖?”
      三弟的言语打动不了他,区曦拈起落在肩头的桃花,摇头苦笑,“我是个死人,心如枯槁,能做什么?再说,我早就改了姓氏,再不理会你家的事情。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概与我无关。”
      说罢,区曦转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三弟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怒。其实,他心中十分明白,三弟如今的处境有多艰难!他归家过两次,家中二弟清俊憔悴的笑颜,荒诞不经的举止,仿佛一把尖刀,剜痛了他的心。区曦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脖项的吊坠,这块漆木吊坠,是抱病的二弟亲手雕刻馈赠给他的礼物……
      “郎君要入咸宜门,可有玉牌?”碧海云天门外站着五六个仆役,当中一个管事,拦住主仆俩的去路。希音愣了一下,“什么玉牌?”管事打量希音,心下鄙夷,“乡下贱仆,不懂规矩。”转而看到区曦,稍稍客气了些,解释道,“碧海云天是金贵地方,高官显族,方有资格出入,玉牌便是进出的凭证。”
      区曦摇头,“行时仓促,不曾带有信物。”希音凑上去道,“我们带有钱两。”管事摆出一幅为难的样子,“没有玉牌,纵然万两黄金,也是不成。”那管事有些阅历,观男子衣饰雅洁,气宇轩昂,言语倒未敢轻慢,“郎君可有阁中姐妹的信物?”区曦再次摇头,“也没有。”管事一摊双手,“既如此,小的只有得罪,郎君请回吧!”
      区曦皱了皱眉头,出入娼门,靠的是钱财,为何还需携带信物,这般麻烦?希音拳着几锭银钱,上前拉住管事袖子,陪上笑脸,“我们远道而来,还请大哥行个方便。”管事袖中忽然一沉,当即会意,悄悄将银钱滑到手中,掂量片刻,“看你们外乡人,也搞不清状况,待我给两位讲讲碧海云天的规矩。”
      南朝娼门,沿袭天国惯例,分宫妓、官妓、营妓、家妓和私娼,宫妓原是御前朝奉,演奏宫廷乐舞。南国建国时,皇帝张思新为犒赏开国官员,遣宫妓出宫,专侍王公贵戚,寻常富贾,纵然腰缠万贯,也难得其门而入。座落咸宜门的碧海云天,便是宫妓聚集所在,洏河两岸,覆压精舍小院,临水照花,幽静雅致,非市坊娼门蝶乱莺狂可比。因此,出入碧海云天,必须持有官家或娼门凭证。南国贵族,皆以出入此地为荣。王公侯爵,士家子弟,凡没见识过碧海云天姐妹风采的,必被旁人耻笑。
      碧海云天风流故事甚多,管事口若悬河,讲起来滔滔不绝,希音一壁附和,一壁思量,看来这碧海云天门槛太高,却是进不去了。管事问道,“你家郎君来此,欲寻访哪位姐妹?”希音回说,“我们来此地,专为拜访白将军府中大郎。”管事闻言,想一想道,“白大郎每日必去魏紫堂,烦两位在此地等侯,正午前后,一准能等到他。”希音面有难色,“我家先生的身份,哪能立在这门口等人?”
      说话间,一群锦衣男女,簇拥一位戴小金冠着葱绿襕衫的俊秀少年过来。管事瞧见来者,满面堆笑,撇开两人,快步迎了上去,“燕二郎大驾光临!”燕二郎,想来就是燕相家的二郎君燕枫了!燕枫号称南朝美男,果然面若冠玉,生得清雅俊逸,他满面春(-)风,笑着骂管事道,“我日日都来,日日听你说的就这一句,狗才,不能换点新词?”说话间,燕枫忽然勒马,回头望了区曦,微微一笑,“自打香香道士离世,三匀香久已无人再用!”
      区曦袖中熏香名叫三匀香,世面上很难寻到,见燕枫识得自己的香品,区曦颔首回应,“纵观整个南朝,能以大象藏香熏衣的,怕也只有燕家郎君才做得到!”大象藏香乃烟雨国的宝物,象虎相斗,两者合抱而亡,尸体腐烂,数百年凝结,化成一块大象藏香,味似甘露,清香悠远,可除戾气,因数量奇绝,故而价值连城。
      燕枫怔了一怔,笑道,“兄台果真雅人!”他打量区曦,对方约摸四十余岁,比自己年长许多,于是抛了手中的镶玉金鞭给随从,跳下马来作揖,“敢问兄台高姓?”男子回礼,“不才名叫区曦。”燕枫歪头想了片刻,各国雅人名士他大多知道,却没听说过这个姓氏。既然想不出来,他也懒得多费脑筋,招呼区曦道,“区兄来此寻芳么?何如一同前往?”
      燕枫交友广泛,碰到相投之人,无论门弟贵贱,一律呼朋唤友,众人也喜攀附这位贵胄,常寻机投其所好,盼能与燕家郎君搭上一言半语。旁边管事暗想,“没料燕二郎看中了他,幸好刚才言语谨慎,不曾得罪。他跟在燕二郎身后,出入碧海云天,倒是方便多了。”
      不料区曦闻言,却摇头拒绝,“某在此,专为等侯白大郎。”燕枫听到白大郎三个字,笑容慢慢凝结,“区郎是白府的门生?”区曦应道,“正是!”燕枫退后一步,摇头道,“可惜了!”不再理他,翻身上马,径直驰入碧海云天。
      白燕两家素来不合,区曦早有耳闻,淡然一笑,也不以为意,等了一会儿,听到欢呼声音,“魏堂主到了!”一时间脚步纷沓,清静的巷弄里忽然涌出大片人潮,也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粉白黛绿的少女们,轻裾飘飘,长袖翳翳,亮晶晶花钿下的双眸,满含着期盼和忐忑,更有春梦初醒的男子,仓促间披件长衫,赤着双脚,忙不迭奔将出来。
      伴随众人视线流转,一乘豪华的暖轿,缓缓向碧海云天门口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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