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作者:古小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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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蛟若云间月


      燕霡霂终于下床,头脑清明,通体舒畅,恍若隔世重生。走入园中,父亲早已守候在门外,眼神里殷殷祈盼。燕霡霂心中酸痛,扑通跪倒,“儿子不孝,愧对慈恩!”燕傲天颤手将他扶起,上下打量,笑道,“真是好了么?”燕霡霂点点头,感觉父亲的胳膊不住发颤,看燕傲天眼角似含泪光,他想着自己年青力壮,却总累阿爷劳心忧神,越发羞愧难当,又跪了下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低声唤道,“阿爷!”
      燕傲天满面慈祥,温言道,“快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他数日忧心忡忡,不知儿子生死如何,乍见燕霡霂英姿勃勃,恢复从前轩昂模样,一时悲喜交加,几乎难以置信。燕枫笑着劝慰,“阿爷,大哥身体康泰,这是我们燕家的大喜事!”燕傲天回过神来,抹一把眼角,恢复了镇定,“二郎所言极是!此次要多谢陈娘子!”陈涟微笑回礼,斜睨燕霡霂一眼,神情颇为古怪。燕傲天瞥见儿子面色讪讪,有些奇怪,定睛看时,燕霡霂却是满脸漠然。想来是自己眼花,燕傲天暗叹,“我果真是老了……”
      房中乍现睚眦,众人均感神奇。陈涟告诉大家,此物从头颅取出时,原本珍珠大小,以术法摧动,宝珠便幻化成神兽模样。燕枫眼中闪着好奇神色,“书上说,睚眦乃上古神兽,以咒语驾驭,陈娘子真乃高人,竟通术法!”陈涟抿嘴一笑,“我曾为一位高人治病,当时死缠着他,跟他学过一点术法。”
      燕枫喜欢刨根问底,猜测道,“各国大师术法高深,娘子所说的高人,可是他们么?”陈涟撇下嘴,“他们算得什么?这位高人少年时便能呼风唤雨,样貌又美极,岂是凡夫俗子能及?”燕枫面上神往,“能呼风唤雨的少年郎?样貌又美极?那是谁家的高人?”陈涟叹道,“如今他已不是少年了——”她不愿多提,岔开话题道,“其实,这次咒语灵验,也属侥幸。燕大郎目前内力丧浅,不足以驾驭神兽,好在他和睚眦相处日久,可尝试以心力来掌控神兽行止。”
      燕枫仔细端详神兽,眼神羡慕,“睚眦腾云驾雾时,不知是什么样子?”陈涟笑道,“睚眦是龙子,不仅能腾云驾雾,还可入地潜水。”燕枫越发新奇,想伸手抚摸,睚眦陡然抬头,怒目而视,燕枫吓得缩回手去,讪讪道,“不知它吃些什么?”陈涟解释道,“睚眦神兽无需喂食,它喜欢死人尸骨,闲暇时候玩耍撕咬,偶尔也吃下肚去。”
      “陈娘子真是见多识广!”燕枫眼神赞许,又笑一笑道,“传言睚眦好勇擅斗,嗜杀绝情,与大哥的性情,倒有几分相似。”陈涟抿嘴一笑,“燕将军得此神兽,便可上天入海,更加威风了。”她言语中带着讥讽,燕霡霂只当没有听见。傅韬一旁问道,“师姐可知,此物怎会进入燕将军脑中?”陈涟摇头道,“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儿子脑中突现睚眦,此事着实诡异,若传言出去,燕霡霂更会被仇家指认为怪物。燕傲天肃然正色,吩咐府中诸人,严禁透露风声,违者必定严惩。燕霡霂忽问,“爹爹,前日抓到的刺客,可问出结果了么?”燕傲天沉脸道,“果然是白家派来的杀手。”燕枫素来多嘴,嗤笑道,“白韶华许诺,取得你的首级,赏千两金。他这次倒舍得花本钱!阿爹也不声张,将两怪的头颅径直送去给白谋了。”
      燕霡霂暗忖,“白韶华要我性命,倒不奇怪!”他沉默不语,燕枫憋不住话,忍不住又道,“大哥,你关了一个月,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圣人最近性情大变,封查碧海云天,捉拿二皇子下狱,竟投入寂寥堂中——”燕霡霂心头一惊,“二皇子下狱?”燕枫唏嘘道,“果真天威难测,旦夕祸福,殊难想像。”
      陈涟忽然问道,“燕二郎,你所说的二皇子,就是民间传言,南朝皇帝外面拣来的义子么?”燕枫点头,“正是,五年前二皇子受重伤,还亏得傅大夫妙手回春,救了他一条性命。”傅韬低眉回道,“他逃过一劫,也是天命使然。”顿一顿又道,“我诊病之时,见南朝皇帝对这位皇子十分欢喜,怎么会投他入监牢?”燕枫苦笑道,“据说因为他丢失了传国雪珠,皇帝震怒,所以羁押审问。”
      陈涟若有所思,问道,“这位二皇子是哪一年生的?”燕枫心下奇怪,不明白陈涟为何有此一问,答道,“他于云玄三年九月出生,与我同年同月。”陈涟蹙眉想了一想,眼睛蓦地闪烁一下,“原来是他——”燕枫眸中闪过讶异,“陈娘子说什么?你认识二皇子么?”陈涟笑一笑,“他不是张郎的命根子么?他竟舍得?”
      燕枫呆了一呆,“陈娘子也听说了?”摇头道,“如今,我朝皇帝连喜好都变了。”他望眼燕霡霂,“大哥还不知道,这些日子,圣人常常传白家娘子进宫,夜间也令她侍香,欢喜她得紧呢,且想想看,白家娘子那副模样……”燕霡霂眼神微变,燕傲天狠狠瞪了燕枫,“多嘴!”燕枫无所谓地一笑,“君子质谨不妄言!阿爹,我不说就是。”
      燕霡霂也不多问,只低下头去。燕傲天暗自叹气,寻思要找个时机好好疏导儿子,莫再与白家小娘子来往。一旁的陈涟又开口道,“燕相,大郎伤病既已治愈,按照先前的承诺,我们当即刻动身,前往渺国。”燕傲天微微吃惊,“陈娘子,大郎病患方愈,总要歇些日子,调养生息……”陈涟摇头,语气不容置疑,“燕将军身子好得很,燕相不必忧心!”
      傅韬知道师姐颐指气使,说一不二,却不知她为何如此着急?便待上前作和事佬,燕霡霂抬头道,“阿爷,既已答应陈娘子,儿子也该早早了结此事。”扭头对陈涟道,“娘子可否宽延一日?明日我去宫中拜别圣人,后日一早启程。”陈涟眼神在他脸上盘旋,知道他急着去见恋人,微微一哂,“就依燕将军所言。”
      燕傲天想着儿子又要别离,心中不舍,燕枫却道,“大哥,我想去寂寥堂看看右介,你明日进宫,帮我求求圣人可好?”自从二皇子入狱后,燕枫心下焦急,一直想去探望,奈何圣人严命,禁止任何人探监,燕枫求好友裴郎中向张思新求情,也被皇帝驳回。他想着皇帝素来喜欢燕霡霂,便想求哥哥帮忙。燕傲天闻言变了脸色,怒道,“二郎好不晓事,还嫌你大哥祸事惹得不够么?”扭头吩咐燕霡霂,“明日面圣,切记恭谨认错,不可强项置气。”燕霡霂点头,“孩儿知道的。”
      燕霡霂回到房中,沉思半晌,唤水儿上前,低声问道,“她可曾派人来过?”水儿愣了一下,明白大郎君所指的“她”是谁,忙摆手道,“不曾!”燕霡霂迟疑片刻,又问,“可有口信?”水儿早得燕喜叮嘱,响亮回答,“书函口信,通通没有!”燕霡霂怔了片刻,挥手道,“你下去吧!”水儿心中有些不忍,忆起大郎受伤毒发时的惨状,又觉义愤填膺,想一想加了两句,“这些日子,白府香也不送了。上次碰到她身边沙婢,我气不过,质问她说,我家郎君伤成这样,你家小娘子怎么无动于衷,也不问侯一声?”
      水儿说到这里,觑了燕霡霂一眼,看他面色漠然,便接口下去,“那丫头回答,白娘子忙着为圣人炼什么香,抽不出身,没空理会你们燕家这些小事。”偷看燕霡霂,他也不气恼,只散漫问道,“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水儿慌忙跪倒,“小的所言,句句属实!郎君若是恼怒,只管打小的出气,水儿却不敢欺瞒郎君!”燕霡霂心底厌烦,懒得理他,骂道,“滚出去!”
      窗外日头将落,府中正欢欢喜喜准备家宴庆贺,燕霡霂急着出门,又担心父亲不悦,想了一想,唤来住在府邸的两个亲随,吩咐一人去白家打探,另一人去唤周旋前来。他等得心头发毛,终于亲随回话,说白娘子每日进宫面圣,早出晚归,有时夜半方才回府,这会儿也不在家中。燕霡霂心头狐疑,如此说来,她确实十分忙碌,没有闲暇时间顾及其他。
      筵席散去,听周旋讲述天雨山庄的遭遇,燕霡霂越发心悸。他按捺不住,夜半起身出门。燕府与白府同在一个坊间,燕霡霂又配有皇城牒牌,深夜出入,也无人拦他。燕霡霂在白府门外徘徊,天色晦暗,街道空寂,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透过白家城墙,男子仰望檐角楼阁,数点星火灯光,不知哪一盏照亮他眷恋的佳人?
      终于盼到晨曦,白府开门,燕霡霂打点钱两,阍者告诉他,白娘子深夜被召入宫,尚未回转。燕霡霂满心的祈盼,如同沙漏中的沙子,一点点化成乌有。他定下神来,暗想,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是他的,他不容许别的男人夺走她,他……要她!

      朝思暮想的人儿终于立在眼前,燕霡霂胸口涌出无尽悲伤,身体的血液仿被抽空,只剩下一具木然躯壳……
      燕霡霂从白府赶往皇城,在微明殿外等候几个时辰,终于与她相会——少女醒眼惺忪,头发散乱,望向自己的眼神没有想像中的期待和甜蜜,反而盛满惊恐和不安。她做了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脑中如同裂雷劈过,燕霡霂当自己头疼又要发作,半晌方回过神来,下意识握紧了双拳。卧房内弥散着奇异暖香,柔靡缠绵,令他作呕。为什么,不过短短月余,一切便天翻地覆?弟弟所言,莫非竟是真的?燕霡霂暗想,她并非这样的人,难道是皇帝迫她?皇帝的腰间,为何悬挂着她的香球?他等待着,她来跟自己解释清楚。
      白灼华扬起头,极力躲避燕霡霂身上的暧昧气息。这些日子,她见不到燕霡霂,愁眉苦脸发呆,张思新旁边笑道,“小洁体健,打他几下不妨事的,你大可放心,至多一月,他定然痊愈。”白灼华原本不信,每日担心他的伤势,现下看来,果真是杞人忧天!眼前男子,袍上全无药味,哪里像卧榻养伤?他的衣衫上,溢满着助情香气。助情香乃助情花提炼而成,小若粳米色泽鲜红,专为催发情欲。哥哥曾经说过,即便八十老翁,当寝之际,含香一粒,助情发兴,也是精力不倦。他正当壮年,那个女人没有助情香,怕是不行……原来他伤势早已痊愈,躲着不肯见她,竟是做些浓雨情抛的勾当!如此大的剂量,他和那个女人,竟是夜夜不眠么?
      初时在微明殿撞见燕霡霂,白灼华唯恐他误会,此刻羞愤交加,只觉自己可笑,她压抑下满心气恼,竭力放平语调,“原来,这些日子……你过得很好!”燕霡霂没料她说出此话,淡淡道,“我身子恢复,蒟蒻不喜欢吗?”白灼华越发有气——他和别的女子缠绵,还能如此泰然自若?明知我鼻息不同常人,会察觉这些异状,他竟不在乎么?白灼华气得浑身打颤,强笑道,“你恢复这么快,身子这般……强健,确实有些意外。”少女漫不经心,对自己的伤痛浑不在意,燕霡霂犹如冰水浇淋,原本想询问的话语,竟不知如何开口。
      白灼华不再理他,扭头便走,燕霡霂迟疑片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白灼华浑身一震,怒道,“放开你的脏手!”燕霡霂自然不放,反而箍紧少女腕骨,拖着她来到僻静梅林之中。白灼华被燕霡霂用力抓住,痛呼出声,“快放手!”燕霡霂四顾无人,停住脚步,却不松手。他渐渐生疑,不动声色问道,“冷水香,是你亲手炼制?还是与别人合制?”
      白灼华近日送去香料,被燕家悉数退回,她想着自己彻夜劳累,他却与别的女人共处欢好,自己真是白操了这份心!听燕霡霂发问,白灼华咬唇冷笑,“我忙得很,没空为你炼那玩艺,将军另请高明吧!”燕霡霂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冷冷道,“我看小娘子果然很忙,连夜半时候,也忙着为圣人炼香么?炼香怎么却炼到了皇帝的寝宫里?”他手上收紧,宛若钢爪一般,白灼华手腕一阵剧痛,她又窘又气,更觉委屈,嘴里嘶嘶冒着冷气,骂道,“这些日子,你又做些什么?我夜里是否炼香,关你甚事?”
      她一个闺阁娘子,夜间留宿在皇帝寝殿,还摆出轻描淡写若无其事的腔调,燕霡霂越发气恼,低声喝道,“快说!这冷水香,究竟是谁炼制?”白灼华疼得额头冒汗,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只觉万分委屈,暗忖,“他竟拿刑讯犯人的手段对我么?”泪水在少女眼眶打转,她心念一动,悄悄将袖中香囊滑到手中。燕霡霂眼疾手快,立时翻她腕骨,劈手夺去她掌中香囊。
      燕霡霂在她眼前晃动香囊,冷峭发问,“这又是什么香?”白灼华咬牙恨恨道,“此香含有鼠薏草,与丁香玉是一对,两者气息相合,可令人短暂晕眩。”关于丁香玉,燕霡霂当日听陈涟提及,没料白灼华如此坦诚,自己尚未逼问,她竟当面承认。燕霡霂讶异之下,心头凉了半截,问道,“你便用它……谋我的命么?”
      白灼华疼得脸色泛白,心头怒极,急道,“这叫以毒攻毒,谁让你这般对我?”她这番辩白,仿佛一柄利剑,从燕霡霂天灵插下,犀利的疼痛顺着他的头颅一直戳入心扉,燕霡霂顿觉天旋地转,白灼华那张脸忽然模糊不定,和着满树梅花,在眼前左右飘荡。情急之下,他慌忙扶住身旁梅树,停了片刻,勉强抬头,一字一顿问道,“我何时对你不起?”随着每个字的迸出,他的心也一点点缩紧,“你曾告诉我说,炼制近生香不难,我且问你,近生香究竟去了哪里?”
      男子手上加力,白灼华痛不可当,只怀疑自己的手骨被他硬生生折断。她万没料到,燕霡霂对自己如此粗暴,提及近生香时更是满脸的不信任,白灼华不由怒道,“近生香去了哪里,关你甚事?”燕霡霂颤声问道,“你把它送给了……何泰锐?”白灼华呆了一呆,蓦地笑道,“正是如此!这也与你无关!”燕霡霂四肢冰冷,胸膛一时空荡荡的,一颗心浑然找不到着落,原来自己所作所为,真是自以为是,自作自受!他死死盯住眼前女子,心有不甘,“你为我制香,真是为了下毒害我?”
      他问出这话,白灼华气得胸膛便要炸开,又仿佛自己掏出心肺,却被他扔在地上践踏,他饥不择食,与那样女子风流,还振振有词含血喷人,白灼华牙齿不住打战,笑道,“正是呢!我既种下如此剧毒,你为何没被毒死?”
      燕霡霂闻言,登时呆住,慢慢松开了手。他眼神迷茫,白灼华心下忽有些后悔,唤他道,“阿遥!其实不是的——”燕霡霂眸子空洞,茫然看了她一眼,却又似什么也没看到,他后退一步,默默转头离开。白灼华还待叫他,燕霡霂站立之处,两棵梅树突然起火,噼啪作响,须臾之间,浓烟烈焰,遮挡住男子踽踽身影,也隔绝了少女模糊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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