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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语向谁何
白灼华奉旨进宫,入住昭穆殿。张漪得了玩伴,十分欢喜,拉她四处走动。白灼华惦记炼香,也无心玩耍,急着赶往三昧堂。
三昧堂座落于后廷的西面,乃南国皇帝的私人香堂,张思新汇集天下香品,均藏于三昧堂中。想着自己得缘亲入,白灼华心情着实激荡。
三昧堂代理管事名唤龚敬,得知将军千金来临,率领众人守候门口,毕恭毕敬迎接。大伙儿翘首盼望,等来的白府娘子服饰简素,容颜平平,众人眼神中不禁流露出失望之色。白灼华早已习惯如此目光,倒不在意,信步走入,见院落广阔,丛林掩映下,一眼竟望不到头。
龚敬跟将上来,亦步亦趋,殷勤介绍,“白娘子,北园是香室,中园是加工香品的香场,香库在南园。”香室众多,排布了数十间,都是供皇帝品香的所在。白灼华推开一间,见香室分前堂后堂,前为园景小室,窗外绿树婆娑,以四扇雕花门隔挡,后为□□。□□墙壁上悬挂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宝剑,正中摆放一张红木雕云幅龙纹香几,几上搁着鼎形透雕五足三层银熏,青瓷莲华形柄香,朱雀青铜博山薰等各式香炉,均配同样质地的取火罐、香炭盒、香盒和香渣碟。几边立着一个象牙雕梅雀香筒,内插紫铜竹节形状的香匙、香夹、押灰扇、顶花、灰铲、香帚。插香的镂空梅花白瓷香笼莹白匀润,透明若绢,袭袭香氲在堂中弥荡萦纡,犹未散去。
白灼华静立片刻,问道,“圣人昨晚驾临过这里?”龚敬奇道,“白娘子如何得知?”白灼华笑而不答。龚敬道,“圣人常来坐香。”想想又叮嘱道,“陛下坐香之时,切忌闯入,陛下喜欢独处,极恨被人打扰,也不要奴婢们服侍。”白灼华问道,“圣人最近都点怀梦香么?”龚敬更觉讶异,心想她怎么连这都知道,点头答道,“正是呢!”
缕缕青涩草香缠绵在鼻端,白灼华蓦地有些伤感,点燃怀梦香,所见不过是佳人幻影,红尘旧梦香消云散,梦断都成空,岂非愁上加愁?她暗自唏嘘,南国皇帝叱诧风云,却不知梦中牵挂的是哪家红颜?
白灼华心弦似被香气拨动,忽然思及燕霡霂,多日不见,自己在他的梦中,也不知占得几分?对这个冷峻男子,白灼华心中着实没底,然而,他明明携过自己的手,五指相扣时电击般的欢悦,令她一遍遍回味,心头狂跳不止。白灼华双颊泛红,见龚敬正注视自己,不由心虚,“烦请知事带我去香库。”
进入香库,白灼华眼花缭乱,如同跌入米缸的老鼠,再也舍不得爬起。香典香品,很多从前她只耳闻,这里却得以亲见。亮如灯火味似甘露的旅人香,香如枣核,食之数日不饿的紫述香,珍稀典籍,更是应有尽有……白灼华在库中待了一日,黄昏才恋恋不舍离开。
翌日,白灼华早早赶去三昧堂。步入沉寂的香堂,一阵青草香迎面扑来,白灼华略感吃惊,循着香气走近香室,轻轻推门,却见一个男子以手支颐,跪坐香几边,似乎睡着了。男子头戴幞头纱帽,一袭圆领赤黄锦袍上绣满龙纹,灯光下熠熠生辉,果然是皇帝!他却为何独自睡在这里?
白灼华从未近距离瞻仰龙颜,记忆中的皇帝庄严威仪,可眼前的郎君,白皙面容淡然平静,双眉微蹙,隐藏着几分倦怠和忧伤,满室香草氤氲下,他就如同普通男子,等待娘子归来。白灼华霎时明白,张思新为何如此焦急盼望近生香。他定然内心如焚,等不及要与梦中佳人相会。
白灼华轻悄悄上前,忽然风声响动,手腕蓦地被人擒住,白灼华猝不及防,疼得大叫起来,却见张思新站立面前,正牢牢抓住自己手腕,君王一双眼睛居高临下审视,目光中含着戒备和恼怒。也不知他是何时醒来,又是如何逼近自己的?白灼华心扑通乱跳,慌忙求饶,“陛下松手,我的手骨要断了!”张思新看清她的面容,怔了一怔,松开了手,“你偷偷摸摸做什么?”
两人相距甚近,白灼华闻到男子气息,发觉自己面颊几乎撞上他的胸口,忙不迭地后退,跪倒叩头,回答道,“阿奴不慎闯入,见圣人安睡,唯恐天凉风紧,想为圣人关窗。”她等了片刻,不见皇帝发声,悄悄抬头,却见张思新双眸闪亮,眼神里说不出是惊讶还是怀疑,只是目不转睛盯牢自己。白灼华面上一红,忙低下头去。
张思新沉默不语,白灼华琢磨他的呼吸之声——皇帝心绪颇为紊乱,大概是自己冲撞惹恼了他。跪立许久,皇帝始终默然,白灼华心中忐忑,视线平平扫过,只看得见皇帝袍上绣着一条龙,龙的肢爪齐全却无鳞甲,状若行走,与平日礼服上的狰狞龙形不同。
白灼华膝盖发酸,忍不住仰头偷窥,张思新神色复杂得不辨悲喜,果真天威难测!白灼华硬着头皮磕头,“妾冲撞圣人,乞陛下恕罪!”张思新一双眸子仍在她周身盘旋,吩咐道,“随我出去。”白灼华察觉到,皇帝似乎心情激荡,声音竟微微发抖,也不知是否自己听错。
白灼华揣测不出皇帝的心思,糊里糊涂尾随张思新来到园中。待皇帝站定,白灼华复跪倒在他面前。张思新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在回味什么,许久方张开双目,“这园中可有梅花香?”白灼华心中奇怪,眼睛扫了一圈四周,“回陛下,这园中种植松桂,没有梅香。”
张思新轻声笑了一笑,大概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或许是我的衣上,沾了绿萼香。”白灼华摇头,“陛下沾衣的是怀梦香,并无绿萼香。”“是么?”张思新眼睛又狠狠亮了一下,目光锐利如针,倏地射向白灼华,“蒟蒻身上所用何香?”白灼华被他目光刺得心头发毛,定了定神回禀,“回陛下,臣女虽然好香,自己平日却不熏香。”张思新反复审视她,面上蓦地闪过一丝焦躁,“你——跪近些!”
白灼华膝行两步上前,张思新有些迫不及待,伸臂一把攥起少女,扯着她贴近自己胸膛。张思新举止粗暴,手腕用力,捏得少女骨头咯咯作响。白灼华胳膊痛得几乎要断掉,奈何皇帝力气太大,只由着他拉扯。
少女惊惧交加,被迫扯着仰头注目君王,却见张思新一双黝黑眼睛闪着奇异的光,死死盯住自己,眼神中似是焦灼,又似狐疑,隐隐又泛起惊喜,终于,他眸中的所有波澜归于平静,恢复水波不兴,攥着少女的胳膊也松了开去。
白灼华面红耳赤,揉了揉痛处,又整了一下被皇帝抓乱的衣衫,犹豫着是否跪倒,就听外面嘈杂声响,孙翱带着几十位内宦奔来,瞧见张思新时,长长松了口气,跪倒叩头,“圣躬安否?老奴到处寻找陛下,终于寻到了!”张思新笑一笑,“我在这里待了半夜,你这会儿才想起来?”孙翱告罪道,“老奴死罪!”顿了一顿又陪笑道,“老奴给陛下道喜,是非城战报大捷!”
是非城大捷!白灼华不由一惊——关于朝廷出兵的消息,白灼华近期也曾耳闻,据传大皇子出使云国,忽然调转方向,南军从黑国借道,联合黑国、云国军队,奇袭是非城,三路大军闪电般出现在是非城下。
这次南国借用了云国飞鹫军和黑国遁地军,飞鹫军是云国的精锐部队,云人挑选刚出生的健硕鹫鹰,每日淬入药水中浸泡,进行专门训练,所以炼成的飞鹫军体型巨大,不惧战火,从高空向下投射巨型弹药,攻势凶狠,一枚炮弹的威力,足以砸损数十人成为齑粉。黑国的遁地军则擅长地下作战,损毁对方的地下防御,出其不意攻城。南国这次集结空中,陆地和地下三路军队,气势汹汹,欲一举荡平是非城,达成南朝皇帝的夙愿。
朝廷与是非城征战多年,捷报倒很少听说。白灼华暗想,“皇帝朝思暮想,就是灭了是非城,也不知他有多欢喜!”转头望张思新,皇帝的面色却十分平静,“信报在哪里?”孙翱回道,“信使候在白辱阁,等陛下谒见。”张思新点了点头,眼神又扫到白灼华脸上,不易察觉地笑了一笑,转身离开。
白灼华不懂战事,目送他们远去,回忆皇帝刚才举动,只觉怪异。她的臂膀疼得厉害,撩起袖子看时,胳膊上竟然浮起一圈淤青,也不知张思新用了多大力气。白灼华揉着伤处,懒得擦药,也不愿多想,只一头扎入香堂读书。
傍晚回到昭穆殿,漪公主侯在门口等她。见白灼华身影,笑着迎了上来,“蒟蒻,今日宫中有大喜事!”白灼华好奇问道,“什么喜事?”张漪笑容如花,“南军攻打是非城大捷!”白灼华随口问道,“南军兵临城下,打了是非城个措手不及么?”张漪摇头,“那倒不是,是非城耳目众多,不知怎么预先得到了消息,他们在潇河边排了战船防御,还连夜在城头造出一张巨网,具体我也不太明白,反正听宫里人说,是非城竭力顽抗,仍旧挡不住我方攻势,城墙垮了一处,地下防御也损毁严重。”
白灼华记起黑国明珠殿下也奔赴是非城助阵,明珠乃张漪的未婚夫君,所以漪公主对战事格外上心。兵乃凶器也,打仗并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惟愿南朝获胜,战争尽快了结,白灼华低声祈祷,“祝愿南军早日凯旋!”漪公主点头,“正是了,明日你随我去万年寺敬香吧!”白灼华点头答应,又问,“陛下一定很欢喜吧!”张漪回道,“我父皇纵然欢喜,也不会放在脸上,今日我陪他用膳,倒觉得他若有所思,两眼一直瞧着桌上青瓷瓶里的梅枝,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白灼华笑一笑,也不多言,陪着漪公主敬香归来,她仍旧埋首三昧堂查经阅典。不久,新来的知事大人上任,正是区曦。郿大师去世后,三昧堂香品制造都已停工,区曦上任后公务缠身,也无暇理会白灼华。
前方战事接踵传来,却都是坏消息——据说何泰锐挥舞铻剑,竟然拨转飞鹫军的巨弹,砸死空中的飞鹫军团,震骇住全场,云国的飞鹫们被铻剑剑气吓破了胆,再也不敢出战,是非城因此士气大增。跟着,黑国的地下攻势受到天帝遗留下的符咒阻碍,双方战事处于胶着态势。更糟糕的是,砂州郡守陆渊明被人暗杀,南军的粮草后备供应一度延误。
官员遇害,战事不利,皇帝震怒,宫人们都战战兢兢,白灼华仍旧缩在香堂,一幅寒暑不知年的模样。光阴荏苒,算日期已近五月底了。她看书之余,仰头望天,心想燕霡霂被派出宫外,也不知一切可好?白灼华为他炼制香品足够,倒不担心他头疼发作,却不知他何时回转?这样想着,冷峻的银袍少年,似乎就浮现在眼前。白灼华突然记起,他的面容始终冰冷如铁,自己从未见识过他的笑容。会不会有这么一天,男子双眸含笑,望向自己?
这日黄昏,白灼华返回昭穆殿,宦人通传皇帝召见,吩咐她沐浴更衣,陪同圣驾香燎祭月。白灼华心中奇怪,皇帝从来不信天地,怎么想起祭月的典故来?莫非因为战事不利,所以他开始祈求神灵?白灼华知道,祭月沐浴与平日不同,需入皇家净池濯清身体。皇城遵照“左庖右浴”的规制,用于洗浴的浴德堂设置在皇城的西边,与三昧堂相隔不远。白灼华到达浴德堂时,早有宫婢们排列等候,侍女们为白灼华细细梳洗沐浴,换上祭月礼服,这才带她前往祭祀场所“抱一院”。
白灼华不知走了多远,终于来到一处圆形广场,广场开阔宏伟,铺设红、黑、黄等五色泥土,四周苍翠松柏围合。张思新负手站立正中,着雪白对襟阔袖袍衫,广袖迎风飞舞。既然祭月,为何皇帝穿的是便服,却并非祭祀的礼服?白灼华再观园中,既无玉帛礼器,也无牺牲粢盛,甚至连香草也无,场中空荡荡再无旁人,竟没半点祭祀的氛围。
少女心中不安,跪倒叩头,张思新面容淡淡,摆手让宫婢们退下,转头对白灼华道:“你起来,到我身边来。”四处无人,白灼华不知怎的心底发慌,“这里只他和我两人,也不知,也不知……”她早听说皇帝风流好色,行事肆无忌惮,少女惴惴不安,躞蹀到张思新身边,心扑通乱跳。
少女满脸通红,神色紧张,张思新知她心思转歪了,有些好笑,也不解释,只道,“再近些。”白灼华距离他二尺开外,再不敢靠近,慢慢站定。张思新也不言语,天地间一片沉寂。白灼华不明就里,亦未敢发问,眼见南斗阑珊北斗稀,新月如钩,皎皎清亮,如银如水的淡淡光华,覆在张思新脸上,君王面孔似乎透着光亮,神色越发地难以捉摸。
白灼华偷窥君王,张思新负着手仰望星空,轩昂的双眉渐渐蹙紧,又慢慢松开,静谧之中,听到他呼吸粗重,夹着微风拂过草木的沙沙声,院中蝉虫的吵叫声,异常地清晰。白灼华越发不安,张思新莫名招她前来,举止又这般反常,却不知所为何事?她心头七上八下,张思新利刃般的双眼,蓦地扫视到自己面上,尖锐得似要将她剖开。白灼华忙移开视线,只低头瞧着脚下的红色泥土。等了好久,张思新终于开口,“蒟蒻,近生香炼得如何?”语音低沉,颇为温柔。
白灼华心中石头落地,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回道,“禀圣人,阿奴请旨出宫,去一趟天雨山庄。”“天雨山庄?”张思新似乎神思尚未回转,茫然追问了一句。白灼华忙解释道,“欲炼近生香,先得返魂树。阿奴近日查知,天雨山庄种有返魂树,若得树根煮水,可制近生香。”
说罢等了良久,却未得到张思新的回音,白灼华心下焦急,抬头看皇帝,皇帝也正好看着她,四目相对,张思新幽幽问道,“蒟蒻容貌像谁?”白灼华不料他的心思转到别处,怔怔道,“阿奴不知。”张思新眼神蓦地闪过笑意,“少女出浴,肌肤雪白粉嫩,本该是容颜最美的时候。”他摇了摇头,眼神似有不屑,“依我看来,你像你的阿娘。白将军相貌俊伟,你竟半点也不像他。倒是你家大郎生得俊美,像阿爷的多一些。”
皇帝此言一出,白灼华又是错愕,又是气恼,暗想,“我又不是你宫中的妃嫔,纵然姿容平常,便又如何?君王当安社稷亲国事,却盯着一个女子的相貌作甚?”这话却不敢直言,她低声回道,“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张思新哑然失笑,手指抚摸着腰间玉佩,漫不经心道,“蒟蒻可知,何泰锐暴病,朝不保夕了!”白灼华越觉奇怪,不知皇帝为何将这战报说与自己听,略忖了一忖,想是张思新得知仇人生病,欢喜非常,所以忍不住与人分享,遂跪下道,“妾恭喜陛下!”
张思新眼神如风一般,掠过她的面容,“蒟蒻也觉得欢喜么?”白灼华随口回道,“何泰锐乃南朝大敌,妾自然为陛下欢喜!”张思新轻声笑了一笑,“何泰锐重病,其实因为——我派人往他的茶里下了剧毒,”他的眼神带着淡淡笑容,凝注到少女面上,“何逆也算硬朗,若换作常人,当即就会毙命,他居然撑了好几日,直到今晚,我还没收到他暴病身亡的消息。”张思新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却是军中大事,白灼华凛然心惊,只觉他手段阴损,又不明白,张思新为何要跟自己谈论这些?
张思新侃侃而谈,白灼华却一脸淡然,摆出事不关己的模样,只重复道,“阿奴请旨出宫,去天雨山庄,请圣人恩准!”眼前少女对何泰锐的生死漠不关心,张思新的眼眸里,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君王忽有些意兴索然,“准你前往!”白灼华松了口气,“阿奴谢陛下,阿奴告退!”张思新点头,眼神和口气蓦地冷了下来,“记得你的承诺!若不按时交香,我定然重重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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