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林醉

作者:古小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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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艳红花弄色


      南国,砂城。
      置身故乡,蒹葭的眼框有些湿润。多少年了,砂城依旧车马喧闹,富贵繁华。原沙国国都,如今成为南国的边陲重地,商贸要塞。南国通往云国,是非城和草原部落,都由砂城出关。此次张颀出使,砂城是必经之路……
      五月初,张颀吩咐蒹葭随行,颇出蒹葭的意外。因为笞伤未愈,骑马成为对他的另一种折磨。出行第一天,蒹葭马上颠簸,伤处反复厮磨,连轻软的丝绸中衣也化作利刃,剜割着寸寸血肉,他身子东倒西歪,疼得脸色青白,周身渗出冷汗,竭力凝聚心神,才没一头栽倒在地。好不容易盼到驿馆,蒹葭双腿僵硬无法挪动,试了几次,实在跨不下马去。张颀一旁斜睨,似笑非笑,眼神嘲讽,羞得蒹葭无地自容。
      是夜,蒹葭勉强沐浴,又不好意思让人敷药,伏在榻上独自折腾。按照惯例,他临睡前总需刺绣一番,于是掏出绢帕预备描补两针,无奈伤处痛得钻心,也定不下神来。蒹葭烦闷地推开绣架,阖眼欲睡,又发愁翌日的行程,不住长吁短叹,辗转反侧。
      耳边脚步声轻响,蒹葭心中一紧,蓦地回头——张颀竟立在榻前,烛火掩映,衬得他半边面容忽明忽暗,越发令人惊悸。蒹葭身子往后一缩,“大王!”“我睡不着,随处走走,”张颀语音淡淡,随手拨了拨灯芯,“见这里亮灯,便进来了!”
      张颀说的也算实话。此行责任重大,到达驿馆,他与随行官员不敢歇息,挑灯商议到深夜,待众人退去,他睡意全消,闲庭信步,见蒹葭房中兀自光亮,记起沙奴白日的可怜模样,心头好笑,便闯了进来。
      蒹葭却满脸紧张,晶莹双眸里闪着惊恐,撑着想爬起来,“躺着吧,”张颀一把按住他,嗤笑,“红玉一团,压着鸳衾侧卧,你这般模样,还怕我饥不择食,吃了你么?”他说得坦然,蒹葭暗暗舒口气,张颀又笑了一笑,“早晚有雨露恩浓的一日——”看蒹葭眼神里涌动起惊悸戒备,张颀只觉有趣,拉长声音,“也不急在一时。”
      这位大皇子视自己作玩物,蒹葭心知肚明,他周身都不自在,委实打不起精神与张颀周旋,竭力压抑下胸中烦躁,耐着性子劝说,“夜深天凉,明日还要赶路,大王早些回转歇息吧!”张颀闻言,不但不走,反在床边坐下,随手拈起蒹葭枕边的绣架,凑到眼前端详,微微吃惊,“你还懂得针黹?”南国花城的刺绣名闻天下,宫中多花绣刺品,张颀早已见惯,此刻瞧尺绢上的牡丹云锦霞裳,雀鸟瞻眺绰约,赞叹道,“果真风神宛然!”又问,“这绣针细如发丝,不似花绣,却出自哪里?”
      蒹葭勉强笑了一笑,“粗鄙之物,没得污了大王双目。”岔开话题,“夜深了,大王保重贵体,早些歇息吧!”张颀不经意地放下棚架,饶有兴致地瞧着蒹葭长长睫毛跳动,哼道,“你却为何不睡?”蒹葭怔了怔,唇角慢慢浮现苦笑,“身上疼得很,睡不着。”张颀会心一笑,“我也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或者唱个曲儿听听——”蒹葭记起上次挨板子唱曲的狼狈模样,面上又红了一红,暗忖,这瘟神一时半会怕不肯离去,只好陪着小心了。
      灯下的蒹葭两颊绯红,娇羞可人,张颀忍不住摸了一把,沙人肌肤滑腻,触手说不出地舒服。蒹葭身子颤了颤,却终是没有躲闪,由着他摩挲。张颀心满意足,却听蒹葭幽幽叹了口气,“奴有伤睡不安稳,大王身上没伤,却为何也睡不着?”张颀心中微惊,这沙奴怎么胆子忽然大了起来?他犹豫着是否加以呵斥,蒹葭又道,“上者劳心逐利,下者劳力惧死,我是怕痛惧死,大王天潢贵胄,想怎样便怎样,却还有什么不顺心么?”
      这话却正戳中张颀的心事,他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好笑,半晌道,“谁说我想怎样便能怎样?”蒹葭仰头望向张颀,“大王身份尊贵,吩咐句话,谁敢不从?这还不算从心所欲么?”张颀嗤道,“从心所欲,却不能逾矩,便是我父亲,又焉能随心所欲?纵然造物的天帝,也不能为所欲为——”摇了摇头,嘲讽道,“我原当你是个聪明人,原来这么糊涂!”
      蒹葭双眼却渐渐亮了起来,试探着问,“人们都说,圣人不崇天帝,不信神佛,行事还会有什么顾忌?”张颀哼了一声,“他的顾忌多了——”忽然警觉地住口,望着烛火跳动,面色阴晴不定,停了好一会,方道,“所谓无欲则刚,但凡有了欲望,就会有所忌惮。”蒹葭凝神想了想,“大王说的是,有欲望就有牵挂,会投鼠忌器,然而,这世上哪有无欲之人?”张颀冷冷笑道,“正是,人若无欲无求,活着也是浪费,倒不如死了爽快。”眼神飘远,似乎想到了什么,“人说何泰锐心若死水,无欲无求,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的目光转回到蒹葭面上,“你是沙人,虽没见过何泰锐,却总听说过他的故事吧!”
      蒹葭心中一惊,“大皇子近日屡屡提到此人,也不知什么缘故?偏生这次又去往砂城——”他胸中生疑,不自禁地蹙了眉头,张颀却想,“我竟忘记了,他身上有伤!”伸手欲掀蒹葭衾被,榻上飘来一阵香气,甚为清雅怡人,张颀问道,“这是什么香?”蒹葭愣了下,随即明白张颀所指,“殿下,这是大象藏香。”张颀隐隐觉得香味十分熟悉,一时却记不起哪里曾经闻过,“大象藏香是宫中之物么?我怎么不曾听说?”蒹葭摇头,“大象藏香并非出自宫廷,是燕家二郎托人送我的,”解释道,“它的香气清得很,却沾衣不褪。”张颀回神过来,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他经常送礼给你么?”
      “那也不是,”蒹葭却似没留意到张颀的表情,笑着应答,“燕二郎乃随性之人,做事常出人意表。”“你倒懂得他!”张颀心头暗哼,忽然想起了一直与燕枫较劲的白韶华,随口问道,“白家大郎呢?他可曾送了什么物件给你?”蒹葭老老实实回答,“白大欢喜玉饰,送我的多是玉佩扳指。”张颀轻声一笑,“你倒说说看,他都送了你些什么?”蒹葭垂头想了想,“送的太多,青玉松鹤山子佩,白玉花鸟佩,翡翠透雕双鱼佩,其他的……奴婢也记不清呢!”
      张颀蓦地想起,几月前,白韶华当众炫耀一块合欢白玉佩,玉佩雕成白玉莲花,花茎镂孔,用金链系了六个玉坠,或是肥硕鸳鸯,或是翩跹双鹤,皆交颈而卧,雕琢细腻,惟妙惟肖。白韶华爱若珍宝,佩戴两天,兴冲冲跑来告诉他,说是送给一个玉人,与他永结同心。张颀当时一笑而过,此时不知怎的就记了起来,问道,“合欢白玉佩你可见过?”蒹葭眼神惊讶,“白大郎确实送过我合欢玉佩,大王怎么会知道?”
      话音未落,张颀挥掌,在蒹葭臀上狠狠拍了一下。蒹葭猝不及防,“哎呦”叫唤一声,翻身想躲,张颀“呼啦”一下掀开锦被,预备扯去他裤子,狠狠打他一顿屁股。他正待动手,定睛望去,却霍地怔住——蒹葭的裤子早已褪到腿弯,沙人臀腿赤(-)裸,原本白嫩肌肤泛出大片紫红颜色,还夹杂星星的血点,一副暮春花开花落、惨淡不堪的模样。
      张颀如帜的怒火,霎那间烟消云散,想来一路折磨,蒹葭杖伤肿胀渗血,痛得不轻,所以睡觉也不敢着衣。张颀僵沉的面容慢慢浮现嘲讽笑意,“好不害臊!”按住蒹葭腰身,随手取了榻边香篆盒的盖板,在他光屁股上拍了一板,喝道,“趴好!”
      蒹葭不提防张颀揭开被子,窘得无地自容,臀上疼痛不堪,忽又被张颀发怒按住打了两下,也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这个瘟神,扭头望向张颀,大皇子手持板盖威风凛凛,似乎意犹未尽,还欲再施淫威!其实,张颀前面不过轻轻拍了两下,但蒹葭屁股疼得连碰也碰不得,因此,大皇子挥舞两下盖板,足够威慑得他魂飞魄散。蒹葭又忖香篆盖板乃黄铜所制,抽上肌肤的力道,比荆木板子威猛百倍,越发不敢迟疑,扑腾着双腿,惊呼,“大王饶命,奴婢实实地打不起了!”
      蒹葭满脸惊怕,不住扭动身子,如同被按在板上等待宰杀的生鲜,张颀几乎控制不住,叱道,“别动!若不听话,明日扯你到园子里,当着众人,狠狠打上四十!”说罢又在他臀上拍了一板。德王金口玉言,责打自己易如反掌,蒹葭虽然疼得眼中涌出泪花,也知不可直撄亲王威仪,再不敢乱动,自暴自弃地放平身子,又厚着脸皮哀求,“大王若打——可否不用这个,换个别的、别的什么——”
      他摆出一副乖乖挨打的架势,居然还跟自己讨价还价,张颀心头好笑,故意板起面孔,“换个什么才好?”蒹葭面上红透,想了半晌,“奴婢箱底——有把折扇——”他神情认真,张颀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依了你,下次便用你的折扇——”
      蒹葭又羞又急,也不明白大皇子说“下次”是什么含义,那么这次又当如何?他不好意思再问,也不敢动弹,心头七上八下,忽觉伤处一片冰凉,疼痛登时舒缓。他诧异地扭头——张颀拿着一盒药膏,用手指沾了药,在他伤处涂抹。蒹葭却没料到张颀如此好心,只是不信,感觉他指尖在自己肌肤上盘旋,手势十分轻柔。
      张颀摸着蒹葭滚烫的肌肤,觉察到沙奴肌肉始终紧绷,显然对自己十分警觉,笑道,“放松些!你烂着个屁股,还怕引诱本王春心萌动么?”涂抹完毕,手指离开沙人肌肤,张颀忽有些依恋,装模作样又揩了两下,这才拉过衾被,盖住蒹葭身体。他望了手中药盒,犹豫片时,将盒子扔到蒹葭枕边,漫不经心道,“这个——留给你吧。”盒子滚了两下,翻落到蒹葭面前。
      赤(-)裸肌肤终于掩上,蒹葭暗松口气,却听张颀声音里面带着几分促狭笑意,“这药你收好,下次挨打后再用。”蒹葭哭笑不得,瞥了碧玉小盒,瞪大双眼,面上神情突然僵住,瞬间转为不可思议的惊喜,“这,这是——玉昙膏?”
      张颀哼了一声,“你倒识货!”“玉昙花十年花开,治疗外伤神奇非凡,有起死回生之效,”蒹葭双眸晶莹闪烁,“没料想今日得见——”他不胜唏嘘,张颀嘲笑道,“你这屁股金贵得很——快抵得上秦二半条命了!”蒹葭顾不得害臊,好奇追问,“郎君何出此言?”张颀掏出帕子擦手,眼神投向远方,“当初,二郎被铻剑穿胸,就靠这玉昙花救命。”“铻剑?何泰锐杀过二皇子么?”蒹葭心下好生讶异,“铻剑出手,秦韵文为何没有毙命?再者说,二皇子毕竟年幼,何泰锐成名已久,为何自降身价,与一个少年为难?莫非,他想绝断南朝命脉?”
      蒹葭诸多疑问,胡思乱想,张颀却冷笑起来,“玉昙花是阿爷的宝贝,往年只留给二郎,难得这次天恩浩荡,阿爷竟然担心起我的安危来——”他眉间激愤,显然对弟弟极为嫉妒。张思新惟有两子,他们兄弟不合,也在情理之中。
      关于玉昙花,蒹葭知道,沙国的圣鸟“赤焰金鸟”生长处,会开出一种奇花,名曰玉昙,价值连城,是治疗外伤的奇药。无论手足折损,断骨裂筋,敷涂玉昙花都能迅速化腐生肌。张思新灭掉沙国后,霸占了赤焰金鸟,将玉昙花变为南国宝物。
      南国每年提炼赤焰金鸟的眼泪,制成甘露水。沙人肌肤滴上甘露水,皮穿肉烂,苦不堪言。沙人原本高大健硕,力气远胜南人,南国正是凭借甘露水的淫威,才彻底震慑住了沙人。这十几年来,沙人千方百计,想探明赤焰金鸟所在,若金鸟脱困,沙人便能摆脱甘露水的束缚,复国也更加有望。
      蒹葭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碧玉药盒,心忖,“皇帝为何要赐玉昙膏给大皇子?张颀出使云国,哪里需要这等良药?瞧德王的神情,却似对玉昙膏无所谓的样子。”他想了又想,终于摇头,“玉昙膏乃国宝,天家珍奇之物,奴婢身份低微,不敢收受这么贵重的礼物!”沙人暗藏国宝,按照南朝法典,当判凌迟,张颀并非不知这个规矩,却拉长了脸,冷哼一声,“我赠你的东西,自然比不上燕二他们,所以你不肯收,是不是?”
      张颀眼神恼怒,蒹葭忙分辨道,“不是!奴婢不敢!”小心翼翼捧了药盒在手上,眉花眼笑,“既如此,奴婢多谢大王!”想想又讨好地描补道,“大王这份厚礼,比他们的珍贵百倍千倍!”张颀冷笑一声,“你却也不必谢我——你当我白给你么?”
      此言一出,蒹葭心中又是一跳,“料来他也没这么慈悲,也不知又生出什么折磨人的花样?”绷紧了全部精神,却见张颀重新坐下来,手抚着香篆盒上的梅花图案,“你需得给我说说何泰锐的故事,作为回礼——”
      蒹葭松了口气,有些难以置信,不放心地追问,“只说故事么?”张颀深深笑了一笑,“你还想怎样?”蒹葭红着脸低头,张颀又道,“须说到我满意,否则——”他停了停,凑到蒹葭耳边,“便去寻了你那把压箱底的折扇出来——”
      蒹葭满面羞涩,将面孔埋入枕里,张颀也不催促,瞧着沙人白皙耳垂涨得绯红,野焰腾腾红烁烁,连带脖子也烧成一片绚烂晚霞,他玩味了许久,蒹葭终于开口,“关于何泰锐的故事,先从铻剑的来历说起……”
      铻剑主人名闻遐迩,莫说是非城内,便是放眼天下,也不知几多仰慕之人,述说何泰锐的故事,委实难不住蒹葭。他理了理思绪,是非城与南军的战争多以南军告败,这些提也莫提,须得寻个妥当的故事才好。蒹葭凝神片刻,目光渐渐悠远,“传言几百年前,天帝造了一刀一剑两样神器,刀是锟刀,铻是铻剑。天帝把铻剑传给了是非城主的家奴何难,同时命令何难立下血誓,何家永生永世,辅助城主,保卫是非城。”
      何家的故事,沙国人尽皆知,在南国却讳莫如深,张颀零零星星知道一些,只觉新鲜,饶有兴致听蒹葭续道,“铻剑是天下神物,匣气冲牛斗,山形转辘轳,何难获此宝器,又得天帝亲授剑法,武功登峰造极,一跃而成天下翘楚。从他以后,何家代代都是天下第一剑,始终跻身武学的巅峰。”蒹葭眼中神往,张颀却皱眉道,“几百年来,何家开枝散叶,也不知养下多少子孙,却如何挑选铻剑传人?莫非大伙儿比武定胜负么?”
      “并非如此,”蒹葭摇头,“何家代代单传,养的全是儿子。何家剑法也从不外传,父亲过四十岁寿辰的那日,将铻剑传授儿子,自己便溘然长逝。这样的继承方式,已持续了数百年。”“不对,”张颀沉吟道,“何泰锐比我阿爷年长,今年肯定超过四十了,他却为何还活着?”蒹葭赞道,“大王所言极是!铻剑传到何泰锐这代,却出了差错。”
      “喔?”张颀眼神亮了一下,“是怎样的差错?”“何泰锐武功卓绝,性格沉稳,尽心尽力辅佐是非城,本来一切都很太平,”蒹葭眼神流露出惋惜,“却没料到,他娶妻的第三年,恰逢中秋团圆之夜,他忽然发了疯,一剑刺死了自己的娘子。”
      张颀惊道,“还有这样的事情?”蒹葭眼神有些无奈,叹息道,“何泰锐弑妻以后,幡然醒悟,伤心地五内崩裂,抱着妻子的遗体狂奔,糊里糊涂地出了城,守城士兵回忆说,何泰锐当时半身染血,双眼涣散,状若癫狂,自然无人敢拦阻他——同一日,城主萧汉也暴病身亡,城中乱成一团。后来,新任城主萧峻派了人马四处寻找何泰锐,到第三日终于觅到,他独自坐在潇河边,沉默地宛若泥塑一般,他家娘子的尸首,却不在身边。”
      张颀惊问,“那尸体去了哪里?”蒹葭默默一笑,“谁知道呢?追上去的人发现,何泰锐嘴角渗血,面上印着五个指印,半边脸红肿破皮,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张颀忍不住问,“是谁打的?谁有这样的本事?”蒹葭摇着头,喃喃道,“就是这话,凭他的本事,谁能打得了他?想来他心痛不已,又或是神情恍惚,自己抽了自己一个耳光——至于他家娘子的遗体,大家传言,他自己狂性大发,将爱妻尸首投入潇河之中。”
      张颀眼神诧异,“好蹊跷的事情,后来可曾弄明白?”“这事情哪里弄得明白?何泰锐弑妻的缘故,多年来无人知晓,他自己更是绝口不提,”蒹葭叹了口气,“他们鸾俦凤侣,夫妻恩爱,妻子去世二十多年,何泰锐思念亡妻,始终不肯再娶,他还常说,自家娘子尚在世间,过段日子,都要外出寻找!”“他倒是个痴情种子!”张颀冷笑,忽又想起什么,“何泰锐一般何时外出?”
      “那倒说不准,三年、五年,也没有定数,”蒹葭眼神含着些许的喟叹,“他寻了二十多年,自然也寻不回亡妻,何家却从此失了香火继承。”张颀不可思议地摇头,“何家既然肩负铻剑使命,何泰锐便真的不计较传人么?”“这事说来更为怪异,”蒹葭面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笑意,“何泰锐纵不肯再娶,何家老夫人却严令儿子延续香火。因此,老夫人挑选宜男之相的娘子,强迫儿子行敦伦之事。邪门的是,她们虽与何泰锐同房,竟无一人有喜,二十年来,何家始终抱不到儿子。”
      张颀暗忖,“如此说来,何泰锐一死,我南朝便少了个世代的劲敌!”面上却不以为然道,“既便命中无子,何泰锐收个把悟性高的徒弟,传授铻剑,也算继承了何家剑法。”“这却不成,”蒹葭摇头苦笑,“铻剑乃神物,惟有何家血脉方能驾驭——外人是学不来的。他曾经动过脑筋收个徒弟,也在江湖扬言,凡能握住铻剑者,便有资格做何家传人,可惜这么些年,武学之士前仆后继,快把何将军府的门槛踏平,却从无一人握得牢铻剑剑柄。”
      “如此说来,铻剑果真是后继无人!”张颀大喜,想想又不放心地问道,“何家是否找人算过,天下第一剑便真的断送在何泰锐手中么?”“其实——”蒹葭望向枕边如水月光,嘴角浮现出奇异的表情,“何家无后,说得刻薄些,也是何泰锐自作自受!”
      “这话怎么说?”张颀微微一震,追问。蒹葭叹道,“个中缘由,还是从老夫人说起,她天天烧香拜佛,为家门祈福,又担心儿子出了毛病,到处寻访良药,弄得何家无子的事情尽人皆知。终于有个大夫上门,告诉老夫人说,何泰锐的娘子当年怀喜,正是这位大夫把的脉。”
      张颀惊地吸口冷气,“原来何泰锐已有传人,后来呢?”蒹葭淡淡道,“哪有后来?老夫人推算日期发现,何泰锐杀妻之时,他家娘子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位娘子却隐瞒了喜事,所以,何泰锐一剑杀妻,正是一尸两命,活生生把自家传人给害死了!何家代代单传,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何家儿子胎死腹中,怕是再无后人呢!”
      张颀惊了半晌,蓦地笑了起来,“果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眼神里透着幸灾乐祸的意味,蒹葭心底厌恶,调转头去,默不作声。张颀留意到蒹葭表情,轻轻凑到他的耳边,“你这故事讲得好!我明日有赏赐给你。”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翌日,驿馆外赫然出现硕大车驾。张颀弃马改乘,蒹葭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来车驾总好过骑马千倍,一夜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卧在车中养伤,张颀同乘时,免不了摸摸弄弄,也没闹出什么大动静来。尤其意想不到的是,玉昙膏极具奇效,躺了一日,笞伤竟然痊愈。
      蒹葭喜出望外,“大王,玉昙花果真是个宝贝!”沙奴如此欣喜,张颀只觉好笑,“那是自然,你不过挨了几下板子,秦韵文被何贼一剑穿胸,便是靠它救转性命!”蒹葭忍不住问,“何泰锐为何要杀二殿下?”张颀哼道,“何贼想杀的,其实是我阿爷——”回首往事,他的眉间蹙起激愤,“二郎命大得很,水淹不死他,铻剑也杀不了他!”蒹葭心中一震,张颀抬眼望了车外,忽然问道,“蒹葭去过砂城么?”
      蒹葭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换话题,愣了一下,点头答道,“奴婢去过几次。”张颀蓦地笑了,“你说说看,砂城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蒹葭微微闭目,大片鲜红的血翻腾着浮上脑海,他猛然一惊,睁开眼来,“却也没什么特别。”张颀眼神怅惘,“我却一直记得,砂城路边的白沙枣饼——”
      蒹葭心中好奇,张颀也不看他,只定定瞧了远处虚空,“你一定觉得奇怪吧?”他的嘴角透出若有若无的复杂笑容,“砂城的汤泉十分出名,我十二岁那年,阿爷带我和弟弟前往——其间出了点故事,我乘着宫婢不备,悄悄溜出行宫。”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发生什么大事,他竟会逃离宫禁。”蒹葭心中疑惑,也不敢发问。张颀仿佛沉湎回忆之中,眼神悠远,“我独自走在路上,心里好生害怕,犹豫着是否回去,却也辨识不清方向。也不知走了很久,脚痛得针扎一般,肚子正饿,看到路边有个胡饼店,门口排着长龙。我挤上前去,新烤的枣饼外皮雪白,分豆沙、枣泥、芝麻、猪肉各种馅料,映着红红的灯笼,胖头胖脑,分外地诱人。”
      “以他的身份,居然光顾砂城的枣饼店,倒是奇事。”蒹葭暗自好笑,听张颀又道,“我饿得肚子咕咕乱叫,犹豫好久,按捺不住奔上前去,飞快地抢了一个枣饼,转身就跑——”张颀顿了一顿,“大概我从没做过贼,心头害怕得很,竟被自己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蒹葭只觉匪夷所思,克制着不去笑他,问道,“后来呢?”
      “后来——”张颀目光带着些惘然,“枣饼飞了,除了大红的灯笼、雪白的馅饼,其余的我也记不得了,后来阿爷派兵抓了我回去——”蒹葭暗想,他私自逃离,也不知皇帝如何处罚他?张颀却道,“我后来一直惦记,去吃一回砂城街边的枣饼,奈何行程匆忙,始终未能如愿。”蒹葭笑道,“郎君要吃枣饼,也不知多少人巴巴地送上来,又有何难?”张颀眼神复杂,摇了摇头,“一人吃饼,也没什么乐趣,倒不如记忆中留个念想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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