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乱

　　我应该永远记得那一天。3月21日。春分，日夜平分。
　　学校的大礼堂黑压压坐满了人，都是高一高二的孩子们。据说是电视台的人来了，所以得多凑一些人气。主席台上一溜坐着一群人，除了校长我一个都不认识。背景是一条横幅，竟然是海峡两岸关注未来教育基金会捐赠仪式。呵呵，真是惭愧，咱一个穷学生，还惊动人家台湾人民了。
　　由于要复习，我就躲在礼堂旁边的小亭子里看书，慕容老师叫我过去的时候就过去。据说有两个地方需要我出现，一个是发红包的时候，一个是念感谢信的时候。发红包的时候，因为还要将红包举在胸前，方便电视台摄像，实在不好意思18岁了还出这样的镜，我就叫了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替我去，没想到也蒙过去了，慕容老师没有揭穿我，只是叮嘱我说念感谢信可不能再换人了。慕容老师真的体贴我。
　　终于等到我念感谢信的时候，我才发现由于前面已经有三四个同学代表我感谢了，所以那些慈善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我还没有开始说话，他们就已经在窃窃私语了。特别是最边上一个戴墨镜的，还特意取下墨镜和坐在他旁边的校长嘀咕着什么。这可真是太气人了，我们虽然贫穷，受到了你们的捐助，但是也不至于要这样的居高临下吧，面对一个前来致谢的学生，竟然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我18岁了，不是11岁，我突然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念信很无趣。不就是表示感谢吗，我觉得还可以有更好的办法。然后我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有点意外的举动，特别是那个电视台的，他一直在摆弄他的摄像机，等待我的深情发言。我跑到主席台前，向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的慈善家们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然后迅速地跑下台。我很讨厌作秀，但是这么多年，因为这样的仪式，我竟然做了很多次作秀的道具。那么这一次，最后一次，请原谅我不能再陪你们一起作秀。那个负责主持的副校长试图想喊住我，可是我连头都没有回。在门口碰到慕容老师，我以为她也会说我，没想到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充满怜惜地说：“小夕，没事了，你去上课吧。”我一下子溜得没影。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却远远没有结束。
　　下午下课的时候，我走出校门，突然发现一辆银色的小车在我前面不远处停下。一个戴墨镜的男子走下车来。他倚在车门上，取下墨镜，微笑着看着我，也不说话，直到我走到他的近前，他才轻轻地喊了一声，嗨，你叫夏小夕吗。三月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和煦而微凉的风，整齐而飘逸的头发，清朗而俊逸的脸，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疼。
　　虽然杜若晨反复告诉我，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见是在学校的大礼堂，但我始终认为，我和他的第一次相见，是在这里，秀水中学的校门口。以致多年以后，每一次想起若晨，我的眼前总是会浮现出这样的一幅画面：银色的小车，暖暖的阳光，和煦的微风，黑发飘逸、面容俊朗的若晨，微笑着倚在车门上，对着数千学生中的我轻轻地嗨了一声，说，你叫夏小夕吗。
　　我当时真的有点紧张。用他的话说是他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场，所以我会紧张。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我立刻警觉起来，说，你为什么知道我叫夏小夕，你是谁。他仍是微微一笑，说，小同学，不用这么紧张，其实我们上午已经见过面了，我就坐在你们校长旁边，你的发言很精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叫杜若晨。哦，原来是慈善家，我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慈善家总不会是坏人吧。我说，杜老板，上午真是不好意思，我突然，突然有点不舒服，所以就那样了，你千万不要介意，其实对于你们的帮助，我真的很感谢。杜若晨又笑了，孩子一样灿烂，说，夏小夕，你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了，我看出来了，你是根本不喜欢那样的仪式，所以你翘掉了我们，其实我也讨厌那样的仪式，只是赶巧赶上了，也就不好冷人家的场，其实我也应该翘掉他们，可是我没有你这样的勇气。呵呵，原来他们还不是一伙的，那就更好说话了。我干脆说，确实是这样，我不喜欢作秀，但是那些慈善家还有那些领导偏偏喜欢作秀，我也没办法，因为家穷，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一直面对这样的场面，我都感到恐怖了，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杜若晨说，我很欣赏你的个性，特别是你身上隐藏着很深的忧郁，我上午一看到你我就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向校长打听了一下你的情况，刚才我们考察项目回来，经过这里，我突然想能不能再看到你，没想到真的就看到了，那么多人，一下子就认出了你。他的声音掩饰不住地欣喜。我的眼睛有点湿润。这么多年，我一直隐忍而卑微地生活，一直低调而坚强地做人，谁可以看出我身上深藏着的忧郁，谁可以看出我的与众不同，谁可以在数千人之中，一眼就认出了我。而这个萍水相逢的杜若晨竟然可以。真是有些莫名。
　　杜若晨说，夏小夕，我特别想认识你，可否车上说话？
　　他不说我还忘了，当时的校门口，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人在傻乎乎地站着说话。这要是被其他的同学看到可又有的议论了。所以我想也没想就钻进了他的车。现在想来都有一点后怕，要是这家伙是人贩子怎么办。
　　当然这家伙不是人贩子，据他自己说他是从深圳那边过来考察项目的，碰巧有一个熟人在那个基金会，说要在学校搞捐赠，他觉得捐钱给学校也是义不容辞，所以就捐了一些，结果又被校长拉着坐主席台，当时他确实还不知道这个仪式怎么个弄法。然后就遇到了我，听到了我的三声谢谢。
　　原来是这样，也是赶鸭子上架的人物。我的心放松了许多。看来我那样做，并不是把每个人都得罪了，至少这个杜若晨觉得我很有创意。
　　我说，杜老板，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的帮助，更谢谢你的理解。
　　杜若晨说，我不喜欢听你说谢谢，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困难，也许我可以帮你，听你校长说，你的成绩很好，今年考上大学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你应该开心才是。
　　我说，杜老板，我会好好学习，好好考试，我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
　　我在心里说，你知道什么叫开心吗，你知道读大学还要交学费还要吃饭吗，你知道一家四个人读书是什么概念吗，你知道一个姐姐身上所要担负的责任吗，你知道即使考上大学也不能去读的滋味吗。你天天开车考察，四处风光，从来不用为钱操心，哪里会知道这些。
　　杜若晨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漂亮话，如果你信任我，请告诉我你有什么困难，我希望我能帮你。
　　看来还真是一个顽固的人。我说，你已经帮助了我，我真的很感谢。
　　他还不死心，又说，我现在只希望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困难，我应该怎么帮你。
　　真是顽固不化。我不由得叫起来，说，杜老板，你不要咄咄逼人好不好，你是不是看到别人受伤，还要人家掀起伤疤给你看看？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看到别人的隐私？你是不是特别想做救世主让全世界都来指望你的救济？对不起，我已经被人可怜了无数次，我不想再被人可怜了。今天上午，是最后一次，那也是给我爸爸的，不是给我。以后，我会靠自己挣钱，谁也别来可怜我！
　　杜若晨显得很惊愕，显然他没有料到我会如此激动。他的语气也有些急促了，说，夏小夕，你不要因为遇到一点点困难，受到一点点伤害，就把自己弄得像刺猬一样，就把全世界的人都看作是坏人，你这种心理，很狭隘，很不阳光，你知道吗。
　　这样的话，如果换一个场景，应该句句都是真理，可是在当时的我听来，却句句都是火药，噎得我特别难受。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就是一只刺猬，我就是喜欢狭隘，我就是不够阳光，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我要回学校，请让我下车。
　　杜若晨显然也很生气，但是他很快就把生气变成了叹气，说，看来你真是伤得不轻。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帮你，没有任何恶意，信不信由你。
　　我的火气终于不可抑制。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惊惶的刺猬，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刺，并且根根都想扎人。我不无讥讽地说，没有哪个骗子会说自己是骗子，你口口声声说要帮我，我真的很谢谢你，但是请原谅我没有办法信任一个陌生人，事实上我现在已经感觉很害怕。你让我下车，我想马上回学校。
　　他终于神情黯然，说，现在已经到了二环路，我这就送你回学校。
　　我说，不，我就在这里下车，我走回去。说完作势就要下车。
　　这一次，杜若晨没有饶我，他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铁钳一样地抓住了我，狠狠地说，你想找死啊，乖乖地坐好，我送你回去。然后他一直盯着我看，直到我放弃下车的念头，他才专心地倒车，掉头，开车，一路上不说一句话。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他当时看我的那双执拗的眼睛，那里面有气愤，有激动，有无奈，有霸道，有痛苦，有怜惜，那么复杂的眼神，一直死死地看着我，让我不敢再说半个不字。似乎我再说下车，那双眼睛就会吃了我。
　　但是我当时，一点感觉也没有。我心里装满了荆棘，再多的阳光也照不进来。
　　到了校门附近，他停下车。我走出车门的时候，他突然说，你刚才说，以后，你会靠自己挣钱，你是不是不打算读书了？
　　我顿了一下，没有回答。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了。所以我继续走，头也不回。
　　但是快进校门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特别顽固的人，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竟然有人比我还顽固。
　　他的车仍然静静地停在那里。似乎我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不会走。
　　碰到这样的顽固派，我也真是没辙。所以我只好又走回去。
　　我从车窗里对他说，我不想让一个陌生人知道我太多事情，这样可以了吧。
　　这一句似乎击中了要害。他漠然地说，是啊，我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说，夏小夕，你赢了，你可以走了。我现在还要赶回深圳去，我的司机在酒店等我。等你一分钟，我那边可能要损失10万。但是我希望你跟我说再见。你刚才没有说再见。
　　呵呵，再见，再见，再也不见。一分钟损失10万，不会那么严重吧。本人读书少，不会算数。
　　当然，这些话可不能说出口。我就站在路边，看他熟练地倒车，转弯，掉头。然后挥手。再见。再也不见。
　　然后他说，我送了一件东西在你的书包里，密码是六个零。
　　然后他的车风驰电掣一般离去，像一匹受伤的狼。
　　什么时候他把东西放到我书包里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看来这人真是深得可以。
　　我赶紧在书包里找，结果竟然找出一张银色的卡片，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我在方洁那里看过，这是银行卡。他人都走了，却还给我留下这样的一张卡，真是顽固到家了。
　　不过这卡也真是精致，丢了也怪可惜的，做书签倒是刚刚合适。
　　所以，谢谢你，陌生人，送给我一枚漂亮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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