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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珊
凤阁花影 浪淘沙 之一 夜阑珊
——His Name:Shiva
琅琊死去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些什么开始不对了。
更可怕一点的是,我明明知道那是什么。
那几天我一直都坐立不安,我知道还会发生什么。虽然我不能够确定。
琅琊死在他自己的房间。被发现的时候,他坐在窗边的安乐椅里,一只手还放在窗台上,靠近那只他最喜欢的粉琉璃花樽。他的指间还有一枝淡紫色的迷迭香。
“发现者是谁?”
“琳琅。”那是金盏给我的回答。
我是珍珑。玉珍珑。男。纯血统Porcelain裔。那年我十七岁。授少将衔。
你不必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我身在凤阁。凤阁新一代十二幻花之一。
凤阁,东方大国Porcelain顶级安全防卫情报中心,最高秘密特务机构,直属军政最高领袖。
这一代的我们,依旧是十二人。以玉为姓。凤阁自幼收揽麾下,特别训练而成的十二名高级特工。我们每一个人,在成年之前都已有少将军衔。
四天之前,我们当中的一个在凤阁总部,自己的房间中死于非命。
四天之后,我被金盏召到她面前。
“全身粉碎性骨折。”璇玑轻松地说了一句,只有这么一句。然后她放下文件夹,取下眼镜,淡淡地扫视我们一眼,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琤璁看着她,淡淡地问,“然后?”
“这是我能给各位的唯一尸检结果。”璇玑回答,“除非在座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尸体仍在雪洞,各位可以自己检视。”
医务中心第一实验室,代号雪洞。我们没有一个人做声。我们都清楚,在医学方面,璇玑是公认的凤阁第一高手。如果她无法得出更多结论,那我们中间更加没有一个人可以。
“我想我们需要更多资料。”珞珈安静地说。他双手环抱地坐在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姿势。
“你还想知道什么?”璇玑冷冷地问。这个十八岁少女慢慢眯起那双青灰色的眼睛。亚麻色长发丝丝垂下。
珞珈扫她一眼,“我最想知道的事,你们也一样想要知道。”
玎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璇玑缓缓靠回椅背,突然笑了一下。她重新打开文件夹。
“外表完好,无任何外伤。无任何神经及血管组织损伤。”她微微一顿,“死者呼吸系统软组织极度松弛,血含氧量几乎为零。”
“换句话说,他是窒息而死的。”玎玲笑着说。
“颈部软组织无出血,喉头严重骨折,但不足以致命。”璇玑淡淡地说。
“你觉得那是他的死因?”珞珈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璇玑盯着他,“很遗憾,但事实如此。”
“好吧。”他举起一只手,带点装腔作势意味地微笑起来,“在座的有谁能告诉我,呼吸系统软组织松弛引起的窒息——哦,拗口,这毛病的俗名叫什么?”
“睡眠窒息症,症状是……”玲珑嘻嘻地笑了笑,“打鼾。”
珞珈摊开手,对着璇玑耸了耸肩。
“去他妈的。”琳琅低低地骂了一声。我看了他一眼。
“你认为这可能吗,璇玑?”珞珈继续说下去,“我们都知道这所谓的睡眠窒息症多半只发生在体重超标的中年人身上。何况,若是一个人的血含氧量降到危险水平时他还不能自己清醒,那么他多半已经死了。”
“或许他是清醒的。”琉璃忽然出声。
“别忘了他的全身骨折。”琤璁淡淡地说,“全身粉碎性骨折。”
“开玩笑。一个人会好好的在房间里碎成齑粉吗?”
璇玑面无表情地纠正,“他没有碎成齑粉,他只是全身粉碎性骨折。”
“好了。”琅玕突然说了一句。
我们齐刷刷看向他。
琼勾玉组十二人,只有他有这种能力,可以令我们所有瞬间安静下来。而此时这种魔法更为有效。
死掉的琅琊,是他的弟弟。
我们安静地注视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然而出人意料的,他只是站起身来,淡淡地说:“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金盏深思地看着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正如我不知道,她为何单单召我过来。
“从头到尾,琅玕只说了这一句话。”
“是。”我回答。金盏注视我,那神情让我有些不安。这美丽的女子是我们十二个人的师傅、领袖乃至母亲。二十年来,我们唯一需要听从的人。
她就是现任凤阁首领。前代十二幻花之一。那十二个花为姓名的女子曾是一代传奇,而她是她们之中唯一如今仍留在凤阁的人。
金盏花开,韶华如梦。
她静静地听我叙述我们的临时会议内容,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她不是怜惜,只是可惜。琅琊无论如何都是我们之中的顶尖高手,他的死亡自然是凤阁的极大损失。
是的。我明白,我太明白了。我们只是凤阁精心制造出的秘密武器,恶魔玩偶。我们的死亡必须具有某种意义,否则便是绝对的浪费。我从三岁起便清楚这一点,且无从置疑。自出生起我已在凤阁,而我这一生大概也注定了只是凤阁的人。
我别无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您在怀疑琅玕。”不知是否因为多年受训缘故,即使是无法确定的事实,语气仍是肯定。听来仿佛确认。某种意义上说,这大概是关于事实的一种背叛。然而在凤阁,唯一的事实只有我们可以相信的那个而已。
金盏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眼神平静。我垂下头,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无所遁形,“我去了雪洞。”
“为什么。莫非你怀疑璇玑的报告结果。”
我抬起头,“我只是想亲眼看见一个死掉的琅琊。”
这一次,金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我到达雪洞的时候,琅琊的尸体仍在尸检台上。可是我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到来。面前的那个东西,那已经不是我们的同伴了。我眼前只是一团摊放在那里的松软物体。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当真要说的话,那像是一只人皮制成,手工拙劣的袋子,盛满了水汪汪软绵绵的流沙。我几乎当场呕吐出来。那一刻我实在佩服璇玑,她居然可以对着这些面不改色。无论如何,死掉的那个毕竟是我们的兄弟,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可言。
“你的结果是什么呢,珍珑。”
我又吸了一口气,直视她,“一切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自五十米高空落水,到达水面时,重力加速度已经令他等于撞击钢板。”
而琅琊的情况看上去比那要严重太多。
那种程度的粉碎性骨折,多半只能出现在空难中。超过三万英尺高空中坠落,在重力加速度下猛力撞击海面而成。
“所以这不可能是人力所伤。”
金盏用一种古怪的眼色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要说的能说的都已经说完。我有点放肆地注视她的眼睛,突然一阵心寒。
——不可能吗?
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询问。
她缓缓地说:“我见过比他更可怕的死状。仿佛高速车祸现场钢铁残骸中的死者,整个人呈一摊肉酱。”
我也见过,故此不出声只等她下文。果然她慢慢地说:“然而那不过是人力所为。”
那股寒流迅速漫过我全身。
我无法言语。
“珍珑,你可知我为何要同你说这么多。”
我凝视金盏,决定保持沉默。她的暗示我微有察觉。然而不能确定。面对她我无计可施,唯一能够做到的只有不要掉以轻心。
她注视着我的沉默,轻轻地,似乎满意地叹了口气。
“珍珑,你们十二个人当中,你的位置如何。”
我看着她,沉默。
她微微扬眉。
“琅琊的实力,不会在我们任何一个人之下。”我说。知道她想要的只是这样的答案。这样教人心寒的答案。她似乎认定了凶手就在我们中间。我很想反驳她,但是我没有那个胆量。如果她是错的,那么事实的可怕必然更加难以预料。
而我想要知道的是,她为什么怀疑我们。
但我也深知她绝不可能给我答案。
“他不会是你们当中最强的一个。”她说。
我不动声色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十指相缠,死死地绕紧。我怕自己会克制不住,举止失常。金盏,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我们都知道,凤阁上下,比琅琊更强的人,大概只有一个人而已。我们都知道。
只有那独一无二的他。
我不愿,不想,亦是不敢疑心的那个人。
我低声说:“他是他的哥哥。”
金盏冷冷地看着我,不置一词。我明白她的意思。死人没有兄弟。正如凤阁没有情感的立锥之地。
我虚弱地抬头,“他为什么。”
她忽然笑了一下,“也许他只是喜欢杀人而已。”
我的心都凉透了。
十二年前我就知道那些事实,我不知道别人是否一样知道那些。然而在最初的一刻,我已经明白他的暗示。
他很轻,似乎可以飘浮在空中。那时候我看见他在荡秋千。在金盏私人别墅的后院里,那架古色古香的秋千。他就在那里一直一直地荡下去,一只手垂在身体旁边。我记得那只手的姿势,软软的没有半点紧张感。我还记得那样苍白近乎透明的皮肤,还有形状优美的指甲,细长晶莹,在傍晚的微光里反复闪烁。
他很轻,很轻盈。秋千荡的很高很高,飞过我头顶的时候,我看见他。他的身体和坐板之间根本没有接触。根本没有。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逃跑。我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像一个陌生的幽灵在明冥交界的时刻,在空中来回飞舞,不肯停歇。他的长发在风中习习飘散,像美丽水母的触须,柔软危险。
那年我只有五岁。而那个时候他几乎就是如今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自从我第一眼见到他,他就是这张脸,这个身材。他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
他明明知道我就在那里,但是他没有停下来。我只能呆呆地站在草地上注视他的飞动。被钉住的脚步一丝无法挪动。我等待着判决。
他终于停下来。是那种令人怀疑自己眼睛的姿势。整个秋千在飞到几乎平行地面的时候,突然狠狠地顿住,然后猛然荡回原地,一动都不再动。他扶在吊绳上的那只手轻轻弹弄着,姿势柔软无力。
然后他微笑着看向了我。
有一只手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动不动。金盏站在我面前,轻轻侧头,“珍珑,现在只有你我,你可以相信你所听到的一切。”
我一言不发。十二年前我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是的,我知道。十二年了。我不敢对任何人提起。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只是微笑。那令人窒息的笑容,还有那妖冶眼神。
十二年了。
“您已经确定是他了吗。”我看着她,这个无所不知的女人。如果她早已知道一切。她当然知道一切。那么她更应该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于是我想到琅琊的死。我默默地垂下头。为什么她如此肯定就是琅玕。为什么琅琊会死。为什么一切会是这个样子。如果一切早在意料之中,那么……我不敢再想下去但我无法自控。如果一切早已注定,那我们的存在和消失又是为了什么,又有些什么意义。
我想起琅琊的脸,那个年轻美丽的男孩子。我们都一样,都有一张年轻的脸孔,搭配无法推测年纪的神情。他只比我大三个月而已。他最擅长的是温柔笑容,那一点他同琅玕非常相像,温柔遥远,令人心甘情愿沉溺而忘记笑意深处的莫测和无限幽深。他的身手几乎在我们所有人之上。他是我们中间的天之骄子,美貌和能力俱全,一块完美的玉。
然而他死掉了,或者是死在一个最没有可能杀死他的人手里。
我思绪混乱,无言以对。
“真是造孽。”金盏轻轻地说。我知道有些什么她对我隐瞒。我知道的已经很多。可是还有更多是她所拒绝透露的。事实的真相,只有我们所能相信的一种而已。
她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关于琅玕,你是知道什么的,对不对。”
我沉默。她看了我半晌然后冷笑,“明哲保身,你们倒是学得不错。不过。”
她坐回椅上,手指轻轻翻过桌面上一只雪青色小信封。她一弹手指,信封直直飞向我,我举手接住,那股力道竟撞得我掌心一痛。她的身手,我很少能够见识。我握住信封,感觉出里面是微型磁片之类东西。我没有当场打开。
“你可以选择,带走它,或者,留下。”
我低声问她,“为什么是我?”
金盏静静地凝视我,“不,不是你。”
——可以是任何人,可以是你们当中任何一个。璇玑。玲珑。琤璁。珞珈……每一个人都可以,甚至是琅琊和琅玕。如果一切没有发生。
然而此时被选中的是我。
“知道这些。”她修长柔美的手指指着我手里的东西,“知道一切之后,你才是真的不能回头。”
“我早已不能回头。”我低低地回答她,“夫人。”
她凝视我良久。
“我并不能保证,我所给你的和你将失去的,哪个更为可怕。”
我摇了摇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是其他人。”
金盏忽然转过身去,久久没有言语。我几乎以为她已经遗忘了我。
然而她终究还是回过了头。
“我想,最好让你知道。”她的眼眸是纯黑的,定定注视别人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空洞的神秘感,细细渗入心跳的节奏。
“如果没有发生这一切,今天站在这里的人,是琅玕,不是你。”
我长出一口气,行礼,之后告退。出门的刹那,我听见金盏桌上的警铃惊声大作。不是刺耳蜂鸣,命运交响曲的旋律一瞬之间漫过房间。那种强大而又危险的震撼。
金盏按下开关,她身后的夹壁滑开,巨幅显示屏立刻开始运作。她示意我稍等。传音器里是简洁短促的汇报,音调镇定。但我能察觉那种慌乱,那种发生在触手可及之处的措手不及。
“有人侵入中央处理器,操作系统被干扰,暂时无法传输信号。”
“视频被切断,恢复所需时间不能确定。”
“红外线扫描显示有生命体活动,温度偏低,与人类体温有明显差别。”
金盏深吸一口气,“目标位置。”
监测人员声音突然沙哑,“涅磐。”
我头一次在金盏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那种无法回首无法确信的神情。那一瞬间她脆弱如小女孩。
我看着她,然后说:“我去看看。”
她轻吁一口气,手掌慢慢合拢。我知道那是她紧张时的下意识反应。她在紧张,还是恐惧?她在担心什么?
“珍珑,你很聪明。”她说。
我微微一笑,转身便要离开。
“珍珑。”她点点自己右耳。
我点头,“我明白。”
反正也是要被她派去,不如自投罗网。我知道。何况我的好奇心突然迎风而长。我碰一下外套口袋。如果我可以活着回来,那只信封里的东西无疑将改变我的一生。如果我不能……我再次微笑。
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有绝对高于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我会成为第二个琅琊。
我迅速转过拐角,走向电梯。按下键钮。身后的空气掠过某种料动。我没有回头,只问,“为什么你要跟来。”
琳琅冷笑,走到我身边并肩而立,“因为我不相信他们,也不相信自己。”
我看着他。琳琅轮廓俊俏的脸庞微微惨白,他盯着电梯,慢慢道:“我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微笑,“你想知道的,不是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们,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琳琅别开眼,他并未否认。
“你可以杀了我,好阻止我跟着你。”
我失笑,“别开玩笑,我打不过你。我还不想死在你手里。”
他突然沉默。我说:“走吧。”
进了电梯他依旧沉默。我问,“怎么找到我的。”
“想找就能找到。”
我盯着他,“琳琅。”
他苦笑,无奈地碰了下自己右耳上的海蓝宝石耳钉。我立刻明白。
“谁做的?玲珑?”
他再次沉默。我笑了笑,“我们都有,还是单为我一个。”
“只有你。”他注视我的眼睛。
“玲珑果然是高手。”我喃喃地说,“而且她居然肯为你这样做。”
“你恼了?”琳琅斜斜瞥我一眼,“我以为你不会生气。这同我们身体里那东西比起来算什么。我不过想找到你。”
“我没有。”我低低地回答,“可是这不合规矩。”
“去他妈的规矩。”琳琅微笑,声线突然无限柔媚。我看他一眼,他仍然笑意嫣然。可是我知道他已经怒不可遏。
“让狗娘养的规矩见鬼去吧。我们中的一个家伙死的不明不白。然而没有人知道任何事,没有人做任何事,规矩,血淋淋的规矩。”他盯着我,“珍珑,我不想知道下一个死掉的人是谁。”
我默不作声。电梯发出熟悉低音,停在地下二层和三层之间,门无声滑开,黑暗钢壁上密码锁,眼纹锁,体温探测器毫发无损。我们打开秘密入口,走进通往涅磐的廊道。
暗门即将关闭的刹那,我们清楚听见电梯坠落的巨响,只有一层半楼的高度,那声响却惊天动地。我盯着琳琅,他的脸色静冷如雪。我知道自己的表情也不会轻松。
“这仿佛只是为了迎接我们到来。”我轻轻说。
琳琅冷笑,“电梯自动加速坠落,撞击力度大概相当于自一百五十米高空自由落体。”
我们对视一眼,然后向廊道深处走去。壁上应急灯光线柔和,四下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一切似乎都平静得宛如无存。我碰一下右耳上的翡翠耳钉,打开自动摄像录音系统。随即听到金盏的声音,“珍珑,你在做什么?”
“我差点被带到地狱。”我笑。琳琅看我一眼,目光冷漠。我知道他怪我不该联络金盏。他不情愿地打开系统,“夫人,我愿意接受处罚。”
金盏突然沉默。然后她说:“你们两个必须活着回来。”
我微微一怔,“夫人。”
“听着。”她口气突然强硬,“无论等一下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请不要认为那是事实。一切都没有发生,请记住这一点。”
琳琅突然问,“我们会看到什么。”
金盏的声音突然拔高,“你们什么都不会看到,现在,按我的指示去做。”
涅磐本是医学实验中心最秘密研究单位,然而对我们而言也是熟门熟户。我只奇怪金盏为何不教璇玑也来。
片刻之后我便知道了原因。涅磐根本毫无动静,没有被破坏迹象。只有一点诡异,这里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研究人员都无影无踪,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所有的一切都平静如故,只是没有人。
我听见金盏丝丝呼吸,频率明显迥异她平静时刻。“你们两个听着。”她说,“你们现在要去的是你们从未知道,从未被允许进入的单位。”
琳琅狠狠地握紧手指,又放松。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我也一样。
凤阁琼勾玉组仍然不能靠近的机密,那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们或许正在触及真正的恐怖。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
然而琳琅已经冷冷地说:“夫人,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他最后一个字的余音仍未落尽,我们一齐听到那排山倒海的崩裂声。
琳琅抬手关了系统,喃喃道:“看起来没有这个必要了。”
我十四岁的时候,珞珈曾经将一份档案带到我们十二个人的聚会上。
那是我们约定俗成的游戏。每月一次的聚会。这是一种赌博或者较量。我相信金盏知道这一切,然而她从来没有阻止。聚会上,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带来一件可以证明自己能力的东西。半是玩耍,半是争斗,我们每一次都不会教彼此失望。璇玑曾经带来一个完整的人脑给我们观赏,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是,那是她亲手从活体实验者身上摘取的。那年她十岁零四个月。
那份档案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我们刚刚看到它的时候。然而之后珞珈有整整十个月没有出现在我们面前。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为了那件战利品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就在当时,我们谁都没有知道,其实我们已经触及了漩涡的边缘。
那份档案的内容极其简单,简单到令人心惊胆战。
姓名:凌霄。
性别,年龄,种族,血型,所有的个人资料一概只有两个字:不详。
然而这是珞珈从封锁凤阁最高机密的资料库中取出的顶级档案,为此差点丢了性命。他说来轻轻淡淡,然而我们都习惯了毫不张扬的作风,故此大家都明白他所经的风险。那一次我们都公认他是赢家,不过,不是他一个人,为他攻破数据系统解开密码破译文件的,还有玲珑一份功劳。
随后他便被金盏带走。再出现时,他,和我们,那种无法言喻的默契浸透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绝口不提那份档案,那次聚会,以及,之后珞珈的经历。不是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是分明知道,一切都不能够被允许。所谓禁忌。
那是真正的禁忌。
我们曾经聚在一起仔细研究那份档案。年轻的孩子,崭新稚嫩的凤阁十二幻花。那时我们都没有感到黑鸦轻轻扑动的翅膀擦过发梢,灰尘般细碎阴影如花散落,湮埋了少年心怀仅存的一丝安稳与清澄。
是我们自作自受。是我们必须承担。
在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场年少轻狂的赌赛。当轮盘转到终点,我们才发觉自己已经距当初的诺言如此遥远。
当时当日,言犹在耳。
“这是谁?”琉璃问。
玲珑看白痴一样看她,“凌霄。”
“那又是谁?”
珞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淡淡地垂着眼,隔岸观火的姿势,优雅而瑟缩。我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珞珈感觉到我的注视。他别开了眼。
玲珑笑笑地坐上桌子,“我们是第几代?”
“说重点,请不要用明知故问来谋杀时间。”琤璁的声线向来布满冷漠韵味。
是的。我们是第三代入主凤阁的孩子。首代凤阁成员的来龙去脉向来无人所知。第二代的凤阁十二幻花,除金盏外,也早流落无踪。而我们是第三代,不再以花为名的琼勾玉组。
“好吧。”玲珑耸肩,“凌霄。Chinese Trumpetcreeper Flower。”
她扫视我们,脆生生地背出那些语句。
“别名女葳花、武葳花,为紫葳科落叶木质藤本。喜攀援。聚伞花序或圆锥花序顶生,花两性;花冠橘红色。花期7--9月。”
琅琊安静地打断了她,“夫人那一代成员之中并无这个名字。”
“的确没有。”珞珈突然开口,我微微一惊。他不抬头,双手怕冷似的环抱着肩,头微微垂着。
“他并不是那一代的十二幻花之一。”
我们顿时沉默下来。是的,珞珈说的是“他”。聚会之上,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每人选一种喜爱的语言,这亦是比斗的题目之一。那一次珞珈用的是英文,向来喜欢卖弄的他居然只用自己早已熟练的语言。我们本来已经诧异。然而这令我们听出端倪。
上代十二幻花之中,何来男子。
后来我才懂得,那日珞珈的不同往常。他根本已经察觉什么,那些不能分明的真实,在重重迷雾之中已经闪烁诡异容颜,让当年年少的他恐惧得无法自控。
“他是谁?”玎玲懒洋洋地问,“珞珈,你看到了什么?”
那样纤脆柔软的语调,杀机暗伏。
我一直在注视珞珈,而他一直在注视另一个方向,另一个人。我追寻他的目光,然后我看到琅玕。
我不相信大家都可以熟练地杀死自己的好奇。琅玕。他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容颜。那清秀平淡的脸孔,永远温柔空白的笑容。我们无比容易地接受这个事实。在我们中间存在一个不会成长的孩子。可是这正常吗。这种坦然的认同?这本身便是惊人的恐怖。他们对我们做了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容易便接纳了他,琅玕。
珞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然而我无法捕捉他的焦距。
“他是谁?”他突然笑起来,愈笑愈厉,“他是谁?你想知道他是谁?”
琅玕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珞珈面前。他们对视了片刻,然后珞珈的笑声渐渐弱了下去。
我看不到他们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们在那一刻究竟交流了什么。
“哥。”琅琊轻声叫道。
琅玕抬手便劈在珞珈后颈。珞珈倒下。霎那间我们都站起。聚拢过来,
“凌霄。首代凤阁属下。前任凤阁首领。曾掌管前代十二幻花。”
琅玕轻轻地说。
我们都愣住,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
“哥。”琅琊轻轻地喊着琅玕。
那个高挑的男子对我们静静微笑。那销魂蚀骨的笑意,那是我们之中最美丽的琉璃也无法拥有的美艳。然而他只是一个眉目平淡的男子而已。
那令人窒息的笑容。
然后金盏便带着那种近乎怜悯的表情推开了门。
有色泽浓郁的气体不知自何处汹涌而出,味道古怪。琳琅突然皱起眉,他看了看我,我回望他。我们都不做声。
那是某种碳水化合物被高温蒸发的味道。我无法说的更明确一点,但我们同时意识到某些现实,直截了当的危险。
那些声响仍在继续,破碎,炸裂,倒塌,崩坏。我们朝着声音来处走去,步履迅速均匀。身上所有武器随时可以发动。离目标愈尽,烟雾愈淡,金盏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已经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我只听到她的呼吸益发急促。
琳琅突然握住我的手指。我们同时深吸了一口气。
烟雾散去,在我们面前的空间已经全部被摧毁。一片荒芜。丝丝的火花四处飞舞,是鬼火般艳丽的琉璃色。
“涅磐是彻底毁了。”琳琅轻轻地说。
那景象,仿佛一条喷着硫酸和火焰的巨龙刚刚从地下穿过,扫荡所有,摧毁所有。
我清楚地听见金盏喃喃的自言自语。“不可能。”她说,“不可能的,他不能够做出这种疯狂的事。”
那个声音就在这个瞬间突然响起,悠悠的,仿佛地狱深处飘来的优雅邀约。
“既然来了,就过来。”
琳琅脸色惨白。我微微晃了一下,随即努力稳住自己。
那是琅玕的声音。
那个人坐在实验台上,背对着我们,然而我们都知道他是谁。琉璃色火焰四处飞扬。他安静地欣赏着那些。鲜血,脊髓,脑浆和不明的液体溅了他满身。这间我们从未来过的大厅里布满研究人员的残骸。涅磐没有人迹,是的,他把所有人都埋葬在了这里。
我死死掐住自己掌心。是他,就是他。那背影太熟悉。以我们经过严格训练的眼力,辨认背影只需一瞥。
何况他同我们已相伴二十年。
我知道那是琅玕。
然后他回过了头。掌心里托着一只眼球,饶有兴味地注视着。
我和琳琅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他的脸。
琅玕原本是我们当中最平常的一个,只是清秀,除了那种令人窒息的诡艳笑容。
然而面前的这个男子美如精魅。
我听见金盏的□□在耳边回响。她似乎已无法自控。
“你们好,琳琅,珍珑。”他轻轻地说着,一抬手抛掉眼球。拍了拍手掌,然后姿势轻盈地跳了下来。
在他身后,那如同某种巨型乌贼般绵延精密的控制系统从半空滑落,一半重重地砸在地面,另一半摇摇欲坠。一连串爆炸伴着烟雾和细碎火花扬起。
我们的目光同时盯住那座从地下缓缓升起的透明棺椁。金盏尖叫一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然后便只有她窒息般的□□。
琳琅突然冲上前去。我知道他想干什么。琅玕甚至没有阻止他。在他全力掠过琅玕身边的时候,有一刹的间隙,我仿佛看见琅玕探出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肩头。
那一下的轻柔和精巧,时机恰到好处。
琳琅猛然顿住步子,盯着琅玕,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眼神,随后他斜斜地倒了下去。半晌,他勉强撑起身子,跪在地上深深喘息。
而琅玕一直在注视着我,那种目光把我钉在原地无法动弹。我清楚听见他轻柔的嗓音。然而他分明并没有开口。
那么说,被选中的是你了,珍珑。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带着那种狡黠优雅的笑意向我伸出手来。我一动不能动。金盏近乎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该死,该死的!”
“不,琅玕!”琳琅大叫,他猛然爬起,几乎扑了过来。琅玕看也不看地反手指了他,轻轻道:“站住。”
琳琅额上沁出细细冷汗,却一动不敢动。
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有不下七种杀人兵器,随时随地。那些凤阁精心研制的微型武器,其中一种剧毒喷雾足可在四秒钟内杀死一头大象。
然而在琅玕面前,我们谁都不敢轻举妄动。我们能够做出什么,他都比我们更加出色。二十年相共,他熟悉我们的一切技巧和能力,但我们却永远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
停在我面前的这个男子,他究竟是谁。那张美得令人昏眩,近乎不真实的脸孔。他安静地凝视着我。金盏的呼吸几乎消失。我怀疑那种因极度恐惧而导致的窒息会不会杀死了她。
琅玕柔软洁白的手指慢慢擦过我脸庞,然后他摘下了我的耳钉。我再听不到金盏的声音。冰凉翡翠离开我耳叶的瞬间,一缕游丝般的□□突然掠过。我听见金盏微弱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她叫,“凌霄。”
我猛地后退一步。面前的男子微笑注视我,他是谁。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一定不是琅玕。可是那又是谁呢。
“琳琅。”他轻声吩咐,“你为什么不去看一看,棺材里的那个家伙。”
大颗汗珠自琳琅额上滚下,然而他半点没有犹豫,迅速走到那座仪器前,那无疑是最上乘的保存装置。
我听见他一声惊呼,仿佛一个被蛇咬了的孩子。声音中流露出那样的惊骇和不可置信。
琅玕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拈住那枚翡翠耳钉,放在眼前细细端详。然而我感觉他只是为了让金盏把他看个清楚。
他轻柔地说:“金盏,不乖的女孩。”
一声尖锐的喘息,那声音大到连我都已经听到。那是金盏发出的。
琅玕一扬手,将耳钉远远抛入火中。他回身走向琳琅,示意他避开。我跟过去,不可抑制地看向装置里的东西。
我几乎和琳琅一样叫出声来。
那是一个同我们面前的琅玕一模一样的美丽男子。沉睡的容颜。绝色而沉寂。他安详得像一个死人。
“他本来就是个死人。”琅玕柔声说。
“……凌霄?”我的嘴唇颤抖。琳琅惊讶地望着我,随后心领神会。他盯着琅玕。“你到底是谁?”
“琅玕。玉琅玕。”他轻轻地笑着,摆手示意我们后退,随后他突然扬手。
“不!”琳琅大叫一声。琅玕射出的微型弹头嵌入空中摇摇欲坠的大型控制器,猛然炸开。仅存的那一半系统机器轰然坠落砸下。
爆炸声震耳欲聋。气浪将我们远远推开。
一切都毁了。
多年后我问金盏关于那一切。而她也给了我答案。
我问她,当年凌霄是怎么死的。
“他死在我们当中的一个手里。我们之中,最美丽最出色的那个女子。那个被他亲手毁掉的女子。”
那是她的回答。而我相信那是事实。
我问她,凌霄究竟是什么人。然而她无法回答。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个古怪的男子是什么。他似乎从来都没有被看作是一个人。性别不详。年龄不详。种族不详。形象不定。关于他的一切,都是谜。
只知道,那是一个工心计。性情变化多端,诡异难测的男子,却有一张美丽到几乎仿佛神话中雌雄共体生物的脸。
然而他是凤阁的神祗。
“所以你们复制了他。”
是的,复制。然而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复制。在涅磐深处,保存凌霄尸体的绝密实验室里。他们试图制造一个同当年那个男子相同而又更为灵巧娴熟的生物,拥有凌霄的外形和能力,然而清除所有属于他的记忆。凤阁的理想是制造一个崭新的、完美无缺的领袖作为灵魂。
金盏告诉过我,如果琅玕没有杀死琅琊,会被选中的人,不是我。
“很明显他们失败了。”我说。金盏深思地看着我,叹一口气。
在一开始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极尽完美。一个不会生长,不会老去的身体,一张可以随意改变的、美丽而诡异的脸。起初琅玕似乎无法像凌霄一样对自己的外形做出那种令人无法理解的改变。然后后来金盏发现,他只是不愿改变而已。
没错,在我们之中,他一直都是最平淡的那一个。
然而那应是他还没有完全醒来的时刻。在那个时刻,一切似乎都完美了。直到那些记忆在他心中一点点生长起来,开出圆满硕大的花朵,祭奠一场改变一切颠覆一切的毁灭和离别。
“他已经厌倦了这里。”
金盏长长叹息,垂下头去。“不。”她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在一起,“他只是不愿被别人安排,被别人计算和使用而已。”
他就是那样的人,我们的领袖,师傅,父亲。
只为不愿弹奏任何人编撰的曲谱,便宁可亲手折断千根冰弦。
他热爱毁灭。那是他的乐趣。
我想我知道。
他最喜爱的颜色,是雪青色。
雪青,淡紫。那枝迷迭香,在看到它的时候,金盏已经知道了一切。是凌霄的重回。那是他最中意的色彩。那枝花,那种摧毁了琅琊的力量。那自然是他无言的暗示。
给当年那个鬼魅一样的男子一个重归的机会,给他一个崭新的名字去承担相同的命运。凤阁的计算的确精密,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这个混迹人间的妖怪。他不喜欢自己为任何人任何事所操控,这个任性的家伙。然而拥有他那样的能力,任性便成为恐怖。
他热爱毁灭。
那一刻他对着我们璨然微笑。即使在恐惧中浑身冰冷的我们,也无法否认他的美和蛊惑。那样的笑靥可以教人心甘情愿奉上灵魂。
那一刻,他给了我们一个危险的机会。那无法比拟的诱惑。那一刻我觉得他绝对是魔鬼的化身。以破坏和毁灭为己任的美丽妖魔。那动人的邀请微笑着对我们伸出了苍白手指。
“想离开么?”他对着我们,温柔微笑。
“想走么?”
我们死死地盯着他,无言以对。
他轻轻地说:“杀了他们,其他人。你们就可以自由。这原本就是凤阁的规矩。”
“不!”我飞快地说。然而琳琅一言不发。
琅玕转向我,冷冰冰的注视。那目光几乎冻僵我全身血液。他看了我片刻然后转向琳琅。
“想和我一起走么?”他问琳琅,“现在。”
琳琅深蓝如海的眼眸毫无情感地盯着他。
“你杀了他,我就带你一起走。”
我慢慢握紧手指,又放开。我微笑起来。没有用的。是的,没有用。抵抗无用,遁逃亦是无用。他们两个人。琅玕要杀我是轻而易举。琳琅的话,我也没有战胜他的十分把握。
琳琅沉默着凝视琅玕,“凤阁的规矩?”
琅玕重新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然后琳琅转向我,他看着我,良久。然后他笑了笑,“我会去找你的,琅玕。”
琅玕耸了耸肩,不置一言。他转身走向轻烟和火焰深处,淡淡的声音似水飘摇。
“你很幸运,珍珑。”
我知道。
他消失在我们眼前。那个叫做琅玕的男子从此在凤阁消失。没有人再提起所有事。涅磐的废墟被封闭之后处理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所有一切似乎都被抹掉,从记忆中深深根除。琅琊的死。涅磐的毁灭。琅玕的消失。我和琳琅,我们极其默契地丢弃那个时刻的所有。包括琅玕微笑的建议。
然而我知道,那一切都不曾消失。
那个毁掉自己本体,离开凤阁的男子。他拥有他自己的命运。我们呢?
我一直很想知道,在那一刻,安然对视的瞬间,琳琅究竟有没有想过要杀死我。
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会,不想,不能知道。
他到底没有杀死我。在他离开凤阁之前,死在他手里的人,是玲珑。
那已经是后来的事情了。
三年之后,二十岁的我正式继承金盏的位置,执掌凤阁。
凤阁第三代首领,玉珍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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