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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相见应不识
车仗稳稳地入了都,一群老人牵着孙子、拄着拐杖,默默地跟随,直入皇城,终于在离禁宫东门尚有几十仗处不得不停下。
宣霁撩起帘子看了看,眉宇便是一锁。四周围满了百姓,有的好奇,有的却已热泪盈眶。他从怀中摸出官牒,交给家童,“交给宫门侍卫,请回禀皇上,宣霁不辱使命,携人待诏宫门外。”
“是,大人。”小童应得分外响亮,一下马车时更是昂首阔步,一派骄矜之色。
不过百人的卫队,此时却在众围观的百姓面前威武起来,仿佛就似凯旋之师。
“军师!”
不知人群里谁喊了声,继而马车外便传来一阵隐隐的啜泣声。平澜闭上眼,盖住了一眼的叹息,“都五六十年过去了,哪还有那么深的记忆!”她不知是在说给谁听,语气的淡然与话意的讥诮竟然完全不相衬,反显得格外的随兴。“这么得热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车了!白发苍苍,满面尘霜,竟然还会有人怀念这样一个人?”
她轻轻地笑起来,手却是半分不犹豫地推开车门下车,平静的眼,噙着笑意望过哭倒在地的老人。他们……该是曾经跟着她打过同西,事后却被解散的旧兵吧?
隐隐地,一些旧事浮上心头。或许当初那些人做的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吧?看着如今这局面,事隔五六十年仍能依然怀念,当时的情形只怕还超过她的想象。
撇了下头,她走到几个老泪纵横的人面前,扶起对方,只是笑着问,“这样的我,你还认得出来?”
那老人莫名地怔了怔,“军……军师,我们,我们都没有忘记过……”
“是没忘记过我,还是没忘记过我的名字?”她笑问,满意地看到对方又怔愣起来,她才摆了摆手,“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了,就在家歇着吧!让儿女端茶倒水的不好么?偏偏要这么跑出来!不就见个人?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有什么人是过不去的?即便心有不平,看着这四海安澜的大晋朝,也该笑着醒了。”
一席话说得几个老人一阵心酸,张了口想说什么,却又讷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满腹的委屈,满心的不平,都压制在心底,因着昔日心中的仰慕而振奋。然而此番如此清晰明白地道来,一瞬间,一些旧有的放不开的梦全醒了。
“皇上有旨,宣平澜入殿觐见。”
说话间,已有一名中书舍人出来传旨。清清朗朗的一名青年官员,浅蓝的官服,举手投足间有一抹令宣霁感到些微熟悉的气度。知礼而守!
那官员朝宣霁瞅了眼,浅浅一笑,拱手一礼,“宣相,皇上说了,宣相远来劳苦,请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入朝禀事不迟。”
宣霁朝身后一直侧身而立的平澜看了看,才把眼光放回眼前的青年官员身上。心中微露赞赏,一直知道这个名叫严华宇的年轻人颇有灼见,此番一见,显然他那守分的举止更是难得。平澜也算是响誉了整个大晋朝,此番皇上下旨寻访,能视而不见,与自己先来行见,可见其行事之稳。
“有劳严大人通传。”宣霁笑着转过身,引见平澜,“啊,这位是……”
谁知这一见,却叫那青年官员惊得微张了嘴,神色剧变,“老……”
“老身平澜,见过大人!”平澜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不着痕迹地接下他的话,敛衽一礼。
那官员勉强收回惊色,见她行礼,忙不迭拦住,“不敢当!不敢当!……平,老夫人请随下官来吧!请!”
宣霁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严华宇如此恭谨地将平澜引入宫门,心思微转,便已猜到其中原委,当下一笑,返身登车,回府。
重重的宫宇,一迭又过一迭,青石砖铺就的大道,却是旷寂得很,隐隐中透出森冷与死寂,没一丝儿人气!
平澜边走着,边眯着眼看。这许多年,那么一座进出着频繁人事的禁宫,居然如此的没有人气!
“老,老师!您,您就是平澜?”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局促的声音,平澜回眸看他,笑得很欣慰,然而出口却是,“大人莫不是弄错了吧?老身生平,从未收过一徒。大人真是太抬举老身了。”
那官员讷了讷,脸微微涨红,却仍是憋着一股劲,“华宇知道,华宇资质平庸,平生没福气做您的徒弟,可,可在华宇心中,您不管是乌州‘垅坡书院’的吴院士,还是有着治国平天下之能的平澜女军师,您都是华宇的授业恩师!”
平澜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宫门外的那些老兵,有一点点心软浮上来,让她不由地伸出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我也不过是讲过一两个月的课而已,算不得什么授业恩师……”
“不!您……”严华宇显然因为她的举动而激动起来。
平澜扫了眼清旷的四周,远远走过几道宫内监的身影。她的神色忽然就淡下来了,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如果大人心中存着对老身的几分念旧之心,那就请大人忘了你我曾有过的师生之谊吧!这儿是神都,是天子脚下,你既已登科,就只能算是天子门生。我……不过是皇上安抚的老妇人,哪配拥有如此显赫的门徒!”
她浅浅地笑着,依旧是乌州垅县吴波,淡定而从容,而她的话,也像是那两个月的授课,细密审慎间见真章,委婉隐约间见锋芒。
严华宇一愕,随即想到了宫门外的一幕,心中凛了凛,神色微见挣扎,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师,您永远是华宇的恩师,即便藏之心底,也永不会变!”语罢,他躬身一礼,“请!”
平澜举目望向庄宇威檐的安元殿,心头浮过一屡不知名的叹息,举步走上那道道汉白玉阶。
“草民平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因空旷而显得冰凉的大殿上,安息香冲破了几许冷意,闲闲淡淡地缠绕着龙柱,一圈一圈地上升。
御座上的人正紧紧地盯着伏地跪着的平澜,从她入殿始便盯着,直到她跪下,叩拜着自己,他才恍过神来。
然而,他却有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居然那么容易便找着了?宣霁是父皇的亲随,为什么父皇在世的时候找不着,到了现在,却轻易地就找着了?为什么?
他起身,绕开书案,直走向她。
身旁的内监看着眼前跪着的人与他所伺候的君王,只觉得很想叹气,那种压得心口沉甸甸的气,从贞平十四年开始便郁结着,一直到今天,已经憋得不行!
君王走至身边,并未叫她起身,只是驻足在她身前,玄色的龙靴那样清晰地映入眼帘,让她平静已久的心忽地一颤,一种说不清的刺痛便浮衍开来。
没来由地,君王有了些恼意,一句带着意气的话不经思索地脱口,“你把头抬起来!”然而说出口,他又觉得极不像话,觉得闷在他眼前的人定会笑话。于是,眼光中便带了层恼羞成怒的怨气,让他自己都讶异的孩子气!莫名的孩子气!
“是,皇上。”她应声抬起头,明明是带着些许情绪的要求,她却应得相当随兴,甚至,还有一抹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慈霭与柔软。
浅淡的嗓音,似是什么挑动了记忆中的一根细弦,君王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你……你就是,平澜?”
为什么有那么一点熟悉呢?难道曾经,他见过她?
是了,当年她追随父皇夺取天下的时候,他也已经出生,一定见过!熟悉也属平常。
有些讶异他纡尊降贵的举动,平澜微垂了目光,不禁扫过君王腕处系着的桃胡,微怔之后,她终于叹气出声,“回皇上,草民正是平澜。”
君王听着这声叹息,心中蓦地一紧,像是……像是曾经幼时的心悸一般,引得心房一阵说不清楚的紧缩。
“朕……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一定见过!那个时候,他那个年纪,一定见过的!
这问话一出,平澜倒是心平了平,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包括……那个‘七星’!她淡笑着抬起头,“皇上,您觉得见过草民?”
笑容刺眼得很,让君王瞬间抹平了方才莫名的心悸,人马上站了起来,“先皇一直下榜找你,你胆敢违抗圣旨,藏匿不见!你到底是何居心?”
“回皇上……”她正欲答,却听得外头一阵高声唱喝。
“娘娘驾到!”
没有封号,却是尊称,且能让当今皇上如此恭谨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母亲!您怎么来了?”君王立时挂起浅笑,迎了上去。
月白锦绣云龙的锦袍,烟色牡丹花罗的朝裙,典丽繁复的带扣,晃动着步摇钗钿过来。
一阵恍然袭上心头,平澜抑止不住地抬眸望去。
云鬓缭绕,典丽大方。
修月……
温婉有仪,举止合度,世事洞明,藏之于心。
行到头来,她忽地有些想笑,师父对她们七个一语成箴,不知为何对于自己却仍是看不透,亦或是,也已经看透了,却也如尘世俗人般无奈。
“你们都退下!”一入殿,她的目光便有些不稳,是不想一眼就看向那人的,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许多事,许多情义,摊不开。只是,久经隔世的身影,那眼角一瞥,已是禁忍不住。
众人退去,安元殿里只剩下三人,静得发慌。
“皇上,你怎么可以让人如此跪着?”她跨前一步,似是要去扶,却又顿住,只是冷冷地质问着儿子。
“母亲,朕……”君王朝跪伏的平澜瞅了眼,一拂袍袖,“你起来吧!”
“谢皇上……太后恩典。”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刻,平澜有点重拾了很久以前的敏锐与深沉。
太后!一语出,便震住了两人。“你……”君王讶声想问,却叫自己的母亲止住。
“皇儿,母亲与这位故人是旧识,不知道皇儿肯不肯放人,让母亲先与她叙叙旧?”笑意点点,依旧温婉,容颜的老去似乎并带不走那身姿仪。
君王有些不愿,其实也觉得心头有许多疑问想问,却终于只是点了个头,笑道,“母亲都开了口,孩儿哪有肯不肯的!只是您别累着了!”
“那我便带着人走了!”她朝低垂着眼的平澜瞅了眼,似乎有些急切,竟不顾礼仪地上前拉住了平澜的手,往外殿走。
君王看着一行人离去,朝外殿唤了声,“青霜!”
“奴才在!”一年近五旬的内监便小跑着进来。
君王端着手中的茶盏,轻掀着茶盖,默了会儿才问,“朕记得,贞平十四年的时候,是你伴驾去的同西吧?”
“是,正是奴才。”内监心头滑过一丝凉。
“那,你见过她么?”冷肃的话如一柄刀锋,直逼了过去。
内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马上跪下,“回禀皇上,奴才,奴才好似见过。”
“好似见过?”
“回,回皇上,事隔那么多年了,奴才老来糊涂,已记得有些模糊了。”其实又怎会忘记?虽说第一眼并不深刻,虽说也并非美得让人过目难忘,但是,那一年之后,先皇每每望着那格书奁,每每拿出那一卷《霄汉》三叠,他便跟着回忆一次,重叠的记忆,每隔一段时日便刷新一次,又如何能忘?
“何以母亲也会认得她?”还如此熟识的样子。
“奴才不知。”
“你不知?那这禁宫里还有谁会知道!”君王冷哼。
“皇上恕罪,奴,奴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内监跪在地上,小心地回话,“皇上请恕奴才斗胆。那,那平澜……很早就跟着先皇,娘娘认得……这段事应该挺早,如果皇上想知道,问最早跟着先皇的人,他应该知道一些。”
最早跟着先皇的人?除了宣霁还会有谁?可是那个宣霁,他如果肯说,此番又何需等到把那个人都抓回来?
“你去!到母亲那儿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伺候着!”
内监心中有数,然想起姜氏的严整,心头又寒过一重。“是,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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