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江南

　　外篇·江南燕
　　江南燕，轻扬绣帘风。二月池塘新社过，六朝宫殿旧巢空。颉颃恣西东。
　　王谢宅，曾入绮堂中。烟径掠花飞远远，晓窗惊梦语匆匆。偏占杏园红。
　　——王琪·《望江南》

　　阳春三月的桃花流水清雅精致，江南的青山隐隐、碧水迢迢悠然得浑然天成。三两疏雨，画舫行舟，微微地漾着安逸。
　　景自然是好景，可惜了赏景人无相称的心情。
　　男子从舟上跃下，匆忙行岸，甚至急切得无暇四顾。也许是一路风尘仆仆，让他的形容更落拓了些。只是这几分沧桑依旧遮不住他俊朗的容颜，尤其是一双清醒的眼眸更是亮若星辰。自古，吴楚钱塘之地便富庶得惹人艳羡，更兼风物如画，人来客往倒不甚希奇。只是往往这真金白银物华天宝引来的不是福兆，而是祸端。
　　近日江南一带就着实因财生发了几起大案。好几家富户夜半被劫，作案者手段残忍，毫不留情，全家灭口不说甚至还一把火将这户府邸焚烧一空，家产人财尽皆付之一矩。如此嚣张自然惊动了京师六扇门，追命奉命缉凶归案，也好安定江南一带的人心惶惶。
　　男子正是星夜火急一路赶来的追命。一连几天的行程，纵然有举世无双的一双腿，也不免疲累。正好道旁不远便有个茶摊，他就随步走了进去。
　　湖青纱幔正遮住已有些热度的春阳；摊位虽小，不过几张桌凳，却整洁得很。主人家头发花白，正半蹲着身子弓起腰背扇着炉上待沸的茶水。四下审视一番，追命揽襟坐下，对老人家温和地道：“麻烦您，来一杯茶。”
　　主人缓缓直起身，动作娴熟地斟上一碗茶，颤巍巍地端着走近，瞄了追命一眼混沌地咳了一下，慢慢开口道：“客人不像本地人。”
　　“啊，我确实是从外地来的。想在江南……呃，做些生意。”追命帮着接过茶，随口答了一句，却在脱口时临时改了话语。
　　“唉……现在来这儿做什么生意啊年轻人，咱们这儿的商贾现在可都人人自危呢……”老人步履蹒跚地来到追命面前坐下，摇者头叹息，“难道你没听说最近的劫富案？啧啧……真是可怕哟……”
　　“老人家，您能说说这事儿么？”追命不禁一凛，忙开口探问。
　　“嘿，我哪儿知道什么东西啊。也就听人说，那凶手啊，劫杀的都是咱这儿有名的富户，厉害着呢。就说十几天前遇害的江家吧，据说光家丁护院都几十个呢，还不是……唉，没逃过啊……”絮絮叨叨地讲着这些，老人显得有些叹惋。忽而像想起了什么，努力地凑近了神秘兮兮地说：“我们街坊都猜啊，这事儿得迟早找上前头那家……”
　　“您老可不可以说详细点儿？”追命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便急忙追问。
　　“若说那一家，我们可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两年前……就像凭空冒出来一样，也不知打哪儿发的迹；迁来后啊，这儿的人可都不知道谁是主人，只知道从那规模看起来，搞不好比前几家还富庶些呢！”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地道。
　　“是么……”心念一转，追命不由锁起眉宇。停下慢慢饮过茶水，付过茶钱称了谢，点足转眼便掠出老人的视线。
　　“咳……我，眼花了吗？”怔怔地瞪着追命迅捷闪逝的背影，老人捻着花白胡子，踱着步回到炉前。

　　一天……
　　两天……
　　这是三天了吧……
　　百无聊赖地横倚着枝干，浓密的树阴遮蔽了苍穹的月色，借着沉沉夜幕，甚至真的辨不出这儿还隐匿着人影。长呼一口气抱起双手，追命解下腰畔的葫芦，懒懒地灌了一口，向侧下方瞥去。
　　……果然从规模看惊人得很呐，只见重重曲折的庭院连着屋舍，偶见急急过往的人影憧憧，……从衣饰看，约摸是侍从吧。清辉从竹叶隙里流下，映着小巧的琉璃灯火，绵绵脉脉地闪烁。
　　如果不会有那些贪婪的人啊……这，又会是一个清静幽雅的宁夜吧。
　　如是想着，追命敛下双眼，感觉有一些倦，——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来自内心。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们这样竭尽心力地为这世道锄奸铲恶，到底有没有意义……朝野上，扳倒一个奸臣，还会有下一个，甚至变本加厉；江湖里，追捕一个巨恶，却依旧会发生这样贪得无厌的事情……
　　如今……连大师兄都离开他们了……
　　枕着双臂，他微微地合上眼睛。大师兄……消失也有两年了吧……如果他在，会怎样呢？也许不管世道怎样，他都会那样的坚定吧；他们的大师兄，就是那样心地清正那样坚强的人呢……
　　或许沾染了一些轻薄的倦意，他轻叩着指节低低地念：“似此星辰非昨夜……”
　　寂静破空，一声清脆的梆子响。
　　……不需要为谁风露立中宵了。
　　蓦地睁开眼，追命的目光在黑暗中有如闪电。
　　很好，他要等的机会，已经来了。

　　从西南角转出一行黑影，动作轻捷无比地点在瓦楞上，竟只发出模糊微闻的碎响；衣袂带风而过，在原本凝固的空气里划破涟漪。看来早就勘熟了方位，一行人明显有目的地向偌大的院落群后方掠去。
　　看来是训练有素的呢……追命轻松地拍拍衣襟上的灰尘起身，眯起双眼，巡视着那行人掠去的方向。
　　树叶微微凌乱地颤晃了一下。
　　如同没入夜色的飞鸟，那儿，已经没了人影。
　　只有徐徐的风，其他声响已如沉入海底的水滴，失了形迹。
　　夜，如此安静。

　　故意拉开了些距离，追命跟着那行人的踪迹，掠过院落上方。
　　微微蹙起眉，追命看见掣出的几道雪亮的光。
　　那些人跃下精致静谧的院落，蒙面的黑纱遮不住嗜血的阴森笑容；如同黑夜的蝙蝠追寻着猎物，亮眼的锋芒从背后逼近了柔弱无辜的人影。
　　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他们甚至期待般地等候着即将一闪而逝的惊呼。
　　如流星。
　　因为之后，就已经没有人能发得出声音了。

　　确实是短促的一声尖叫。
　　小小的侍女很快就瘫软在地。
　　可是，很奇怪的是倒地的竟不止一人，而是扑下去的一行黑影。
　　刀锋只是贴近了肌肤，晕厥甚至不是由于切肤的寒意。
　　柔和的灯晕染开一片流曳的宁和，白色的影子依稀有些不真实，吱呀的响动中，那清冷的晕影甚至犹如一瞬间飘到了他们面前。
　　“如果你们再不来，我也会去亲自找你们的了。”明明是很好听的声音，此刻却是十足的冰冷，“你们不仅劫财而且杀了人，按大宋律，当死。”
　　没有一丝的温度，转向方才本应倒地的侍女，“影小姐，麻烦你带他们去官府了。”
　　女子的容颜有几分清傲，转过的视线对着地面的黑衣人们有几分不屑，点了点头。
　　此时倒在地上的黑衣人里却有人挣扎着仰起头，脸色是惊怖交加，沙哑的声音凄厉无比：“是……是、你是……”
　　“我是谁，你不需要管了。”淡淡一句，白衣的身影转了过去，不再看一眼。
　　“撞上了你，是我们走了眼。”领头人惨然一笑，失去了力气般重重跌下去，认命般地不再挣扎。
　　“错。”背后传来慵懒而优雅的声音，干净的白衣却如同夜色暗魅，周围的气势明明柔和却十足的压迫力；带着轻轻的笑意，他走近立定，温柔地道，“你们应该庆幸……是他出的手……”
　　“如果是我……你们已经不会再有机会开口了……”
　　倏忽远离，落在地上的人耳中，却已如听了惊雷般惨白了脸色。

　　追命对自己的眼睛很有自信。
　　一向如此。
　　可现在的他竟然有几分犹疑。
　　从白衣人出手的那一瞬间开始。
　　正因为他看的很清楚。
　　那是如此精细的暗器，那样正大光明的手法……因为他不会看错……
　　只有一个人，只会有一个人。
　　那两个字如重槌敲在他心间，却迟迟开不了口去。
　　无情。
　　只有无情。
　　……大师兄

　　也许是夜色太过沉郁，也许是灯火太过朦胧，也许是时间的距离已如是遥远……也许是挚如手足的情深无时不往的挂念……
　　追命似乎是过了半天才找回身体的动作，也直到这时才看清，庭院里，还有另一个白衣的身影。
　　而当那个白衣身影回转过来时，追命才更是倒抽一口冷气差点叫出声去——
　　——方应看！
　　那个一身倜傥笑醉天下翻云覆雨的、小侯爷，方应看！
　　他不是犯下了逼宫谋逆的大罪又突然消失已经两年了的……方应看？
　　而更让追命疑问的不应该是……这位方小侯爷怎么会和大师兄在一起？！

　　轻轻巧巧地迈过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方应看走近无情身边，静静地立着，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侧的人略带愠怒的心情。半晌，他选择开口柔声问：“还在气愤这群家伙的行径？”
　　“呵，为这种人气愤，有意义吗？”冷冷否认，无情的脸色却依旧严峻如冰，出口的话语也不觉尖锐了几分，“贪得无厌，残害性命，这根本是轻贱人命漠视国法……！”
　　说着不忘回头冷冷瞪了方应看一眼：“你也不该劝我继续等了这几天。”
　　“哈，难道崖余还迁怒于我不成……？”方应看无辜地眨眨眼，俯低身子凑近，声音却突然变得深沉落寞了几分，“我只是……”
　　“害怕这样心系天下的崖余，会……”
　　“平乱珏早就留在京师的废墟里了。”不悦地截断，无情淡淡咳了一声。
　　略带凉意的指尖轻轻拂过方应看的掌心，无情抬起视线，认真地开口：“你知道……我，无法完全割舍……”
　　“我还是做不到……事不关己……”
　　“我知道。”忽然很快地接过，方应看微微地笑了，合起手掌捕捉住那即将逃离的指，轻轻放在唇边，呵着温热的吐息。
　　“因为崖余就是这样的呢……”
　　“这样的崖余……才是我，放不下的你啊……”

　　追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看到得很真切。
　　方应看温柔的举动专注的眼神，像最体贴的情人般牵过大师兄的手；或许是由于灯光的依稀，大师兄唇边温润的笑意却是怎么也隐不去。
　　“夜深了，回去吧。”
　　“如此，走吧。”
　　很简短的对话。
　　却像经过年华的沉淀般……温暖地熨贴着心。
　　在过了很长时间院落里又归于微微起伏的静谧时，追命抬起头，看了看天上。
　　星光淡淡的柔和，反射着流萤清冷的涟漪，一弯新月，寂静得仿佛落了地的霜雪。
　　一个如水般柔和的晴夜啊……总归让人如此不忍打扰。

　　究竟是怎样的故事与变迁呢……？
　　晃了晃不离身的葫芦，追命放松着身体仰躺在归程的泊舟里。要离开了啊……
　　不知道……当时为什么，竟然没有踏出去唤一声大师兄。
　　也许，都是缘数吧。
　　脑海蓦地浮现起神侯意味深长的话语，他淡笑着摇了摇头。
　　船舱外是盈盈的碧波，偶然仿佛微风拂过般，伶俐地轻剪，倒映着晴空下一泓细细的痕。
　　从视线中掠过的小小燕子啊。
　　江南府已经又是一个新春，不知道，汴京呢？

　　所有的世事，总归都有各自的缘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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