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玉

　　耳室的尸体一开始还整齐地排列着，后面几具就潦草地堆在一旁，堆作一个小小的尸山。

　　“和那小女孩一样，基本身上都浮现紫绀色。”息影就近翻过一具，“尤其是脸部。”

　　商九言指着平摆着的另一具尸体：“这个身上好多淤痕哎。”

　　裴玦走过去：“像是死前撞到哪里了。”

　　卫诺跨进去，把后面堆积的尸山翻过来，想让裴玦看仔细点。他刚掀开一具尸体，息影忽然抓住他：“别动。”

　　“怎么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了。”息影凑过来在地上查找，裴玦忙把萤石拿近些。

　　息影眯着眼，手也往地上摸，忽然就让她摸到了什么颗粒物。她抓起来凑近光亮，才看见这像是十几颗黑色的小石子儿。

　　“这是什么？”

　　裴玦把手伸过去：“放我手里。”
　　萤石转到息影手里，裴玦捧着这些小石子儿，观察片刻，再用刀片仔细割开小石子儿的表皮。

　　裴玦沉默片刻：“影妹和我去洗洗手……算了，大家都一起去洗一洗吧。”

　　息影眼前一亮：“小非姐，你看出是什么了？”

　　裴玦点点头：“这是曼陀罗的种子。”

　　--

　　“曼陀罗？”

　　“是。若我所料不差，城主府外应该就有不少。现在花期已过，所以一直没找到。”
　　冉斯把赵措招过来，要他带人去寻。

　　“植物当中许多都有毒性，曼陀罗也是，种子、果实、花粉，中毒后或许会陷入昏迷，产生幻觉，身体痉挛，身上呈紫绀色，呼吸枯竭，严重则会会死亡。”

　　息影：“怎么会形成这么大规模的中毒现象？”

　　裴玦抬起左手臂，提高手肘，微微向下倾斜：“鱼城太封闭了。且地势有高低差，气流在城主府和城门这面迎风坡上环流，地形差多形成山雨，城主府太高，气流攀爬到一半就开始循环——”

　　她右手两根手指在左手臂上攀爬着，还没爬到手肘处，又从空中倒回去。

　　“总而言之，曼陀罗的种子和花粉被雨水和风带到鱼城里，影响了空气和饮水。应该有一段时间的事了，曼陀罗花期过去，雨水正常，只在部分角落留下沉淀的花粉。花粉毒性没这么强烈，又被水稀释，所以才没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力。小孩儿爱在外玩，或许淋了雨，身体就更糟糕些。”

　　裴玦喝一口茶，问：“我有点好奇，这么封闭的城市，为什么会种曼陀罗？早期壤道内的植株应该都是有意培养的吧。”

　　冉斯脸色有点黑，提高嗓音：“我也不知道——赵措，找到了吗？”

　　赵措从屋外跳进来：“城主，找到了，就在城主府外五十米处就有。”

　　裴玦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赵措：“我没说曼陀罗长什么样，你们就找到了？”

　　“城中的大多数植物，赵某是认识的。”

　　“那你来回答我刚才的问题，鱼城与毒花相处甚久，不会不知道这花有毒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处理掉？”

　　赵措把目光转向冉斯。

　　冉斯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向她：“有话直说。”

　　赵措表情纠结，迟疑着说出口：“城主，曼陀罗就是曼扎花。”

　　冉斯脸色不变道：“我知道了。”

　　裴玦仔细地观察着冉斯的表情，她在听见“曼扎花”三个字的时候凝滞一瞬，却很快调整。
　　冉斯不想让自己察觉出什么来，结合赵措此前的沉默，这个东西或许对鱼城人来说有点敏感。

　　这时门外忽然又有人急匆匆赶来。
　　“城主，找到了一株还没谢的曼陀罗。”

　　裴玦抢在冉斯前开口：“我这就去看看，你们别给摘掉了。”

　　冉斯也没说什么，一行人一起往曼陀罗花处走去。

　　花像一把垂着的喇叭，花瓣已经枯黄，仿佛风一吹将要落下，这一朵藏在枝叶里，裴玦小心翼翼地捞开叶帘，弯腰扭头从下往上看。
　　有一点古怪。这曼陀罗花蕊似乎长得格外茂盛，花丝快有十厘米长，已经伸出了花冠，相比之下，花冠反而显得有些娇小。不过到底是快垂败，不管是花丝还是花瓣都已经没了生机。

　　裴玦慢慢把花瓣撕开，只留下中间花蕊和底下的花萼。

　　她把一根手指头伸向花蕊，花蕊竟然像是感受到她的接近，骤然颤抖起来。

　　裴玦连忙收回手，喃喃道：“它在惧怕……也在愤怒。”

　　冉斯听见她的声音，忽然笑出声：“呵呵，愤怒？”

　　裴玦后退两步，站起来：“是，它在愤怒。”

　　“你们瑶姬一脉是不是都有些神志不清啊，它这么一个小小的花朵，也会愤怒？当真可笑。”

　　裴玦目光扫向她：“城主以为，这天底下所有种着曼陀罗的地方，都会遇到鱼城一样的情况吗？”

　　“你也说了，不过是鱼城地形特殊，又格外封闭。”

　　裴玦不以为然：“曼陀罗雄蕊，花丝是不会伸出花冠的。它花蕊部分发达，或许是有意如此，为了释放更多花粉……说不定，是这些花在向鱼城复仇呢。”

　　“裴小姐当真使我笑掉大牙了。”

　　“是或不是，城主不如先给我解释解释曼扎花是什么？你若不解释也行，我即刻收拾包袱离开，鱼城今后还是改称作睡城比较好。”

　　“裴玦！”冉斯猛地将权杖往地上一敲，“你以为你进了鱼城，还能走得掉吗？此处与外部以一道相连，我只需关闭出口，你……”

　　冉斯的手下迅速将他们包围，卫诺和吸用忙把她护在身后，商九言怂在裴玦旁，伸出一只手指着她，打断她的话：“你这人可坏心眼儿，我们是想帮你呢，你不领情反倒要害我们。”

　　“这里轮得到你一个商家子说话？”冉斯瞥他一眼，“在地下，你什么也不是。”

　　“怎么突然像穿越了，你这鱼城城主怎么还搞血统论。”

　　“突然？裴家女下壤，众人皆以为瑶姬，听其差遣，她裴玦又是凭什么在我鱼城指挥人做事？我这城主是自己夺来的，她呢？”
　　冉斯越说，越像陷入了什么梦境里，她好像想起来过去许多事，心里一股气窜起来：“她以为自己多高傲，多了不起，我的城主是靠自己得到的，她不过出生在裴家，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

　　裴玦正想说什么，忽觉腹部绞痛，那该死的脑肉又在闹腾，她顺手抓着卫诺的手臂，也不管他被自己抓痛。
　　反正这怪东西是从他身上掉出来的，她心安理得。

　　裴玦咬着唇：“我许猜一猜，曼扎花与那地里的东西有关，是不是？”

　　“关你什么事！”

　　冉斯魇在往事中，身旁赵措忽然上前一步：“裴小姐，不若我来与你说。”

　　一瞬间，冉斯一只手就抓住他的喉咙，将他提起：“你要背叛我？”
　　她的双眼冒着红光，却仍看着裴玦。

　　“城主……你……你不是一直想要……”

　　想要？
　　我想要什么？

　　“球……踢球……”

　　冉斯一顿，猛地松开手：“你觉得她能帮我吗？”
　　赵措喉咙还痛着，却努力回答她：“为什么，不再试一次呢？她和当初那个人毕竟……不是同一个。”

　　当初。
　　冉斯陷入了回忆。

　　--

　　一九八四，鱼城。

　　不吃也不喝，像一群蚊子一样贪婪地吸着它的血，身上的肉变作血块，落进泥里。
　　在这个时候，它的根脉还能运动，她在那场盛大的踢球赛中拔得头筹，却也受伤严重。

　　她为了躲避追捕逃到地道里，瘫倒在地，一边拖着半死不活的身体，吞它的肉治愈自己的伤口，一边企图询问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它一深一浅地呼吸着，如此巨大，如此笨重，它吃力而缓慢地挪动它的根脉，轻轻抚摸她的头。

　　冉斯竟然真的从这温柔地触碰中感受到了什么。

　　她迷迷糊糊，像在生与死的边界里。
　　“我……我讨厌这里。”她吃饱了，缩在角落，抱着自己，“我讨厌这里。”

　　它仍旧抚摸着她。

　　“我想继续踢球，我不想这样活着。”

　　冉斯回握住它的“手”，像是许诺：“我会改变这一切的……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

　　她手持权杖，剖开它的身体，耳边是依旧急促的呼吸声，这不老不死的怪物，终于……终于……

　　她双手颤抖，却仍旧有力。

　　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还我们彼此自由。

　　冉斯剖开它的身体，从里面掏出一大团肉。

　　“这就是它？”
　　冉斯向她确认。

　　“是，这就是他。”裴玦深吸一口气，将它接过手里。
　　外部的肉块都是后来揉作一团的脑肉，这才是他的本体。

　　蚩尤胃。
　　或许，称作蚩尤脑，才更加恰当。

　　裴玦抱着这大团肉块，从肉山上跳下去，一时没站稳。

　　卫诺忙扶住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裴玦面露难色，“光是在我手里，这玩意儿就在企图吃我的肉，真是可怕的东西——看来鱼城人完全把这事弄反了。”

　　“小非姐，这怎么说？”息影好奇道。

　　“不是它在主动给鱼城提供能量，而是鱼城在向它上供，它要维持自己的生命，所以需要源源不断的脑肉。我之前就说过，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可以独立循环的溶洞的，鱼城也一样……更何况，其实并不算作独立。”

　　她指着一旁洞壁：“只要有息壤在，没有什么不能活下去。不光是它在维持生命，息壤才是大头。”

　　裴玦垂下头，看着这脑肉：“我不觉得鱼城的祖先会犯这样大一个错误，这样想来，裴雨给我留下的鲧字也有了解释——鲧和禹都治过水，大禹治水，堵不如疏，堵水之法便是鲧想出来的，盗息壤也是为此。鲧的办法一开始其实缓解了水灾，只是最终‘九年不成’。于是禹后来才吸收教训，换堵为疏。

　　——蚩尤胃是鱼城祖先放在此处的，或许那之后他们已经领悟到蚩尤胃会生祸端，但已于事无补，才想出来将它继续用脑肉养着。时间一久，反倒堵塞了息壤，鱼城生灵受害，以至于不得不继续供养这蚩尤胃，以期它反哺鱼城，没想到竟然成功了。更何况，这玩意儿也不是说杀就能杀的，那时候，人对于‘神’，还是怀揣着一些敬畏之心，不如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一个蚩尤胃造福鱼城的故事，将这样的方法继续流传下去。裴雨留下这个鲧字，许是期许我能帮助鱼城将堵塞息壤的蚩尤胃拔出，转换一个方法。”

　　商九言有些不解：“既然如此，裴阿姨当时怎么不自己出手？”

　　“你没仔细听么，现在的鱼城靠着这蚩尤胃反哺，才能维持城中运转，就和砂城一样——一旦失去甘木，后果难以预料。我大概有点明白了，我妈……或许是个心软的人，她不知道如何抉择，当初和冉斯又生出嫌隙，便将这个难题留给我。”

　　商九言脸色不太好：“那鱼城岂不是……”

　　裴玦回道：“解题的又不是我。”

　　她看向肉山上的冉斯，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平时的表情，正手持权杖站在肉山上，睥睨着下头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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