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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重来回首已三生
看着他戒备的样子，我忽然反应过来：轮回之后失却了记忆，这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子腾了。
就算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就算他今后一样是那般飞扬恣肆、傲绝天下的男子……他也不是子腾。
若是记忆无法恢复，他这一世，哪还跟我有半分关联？
我忽然觉得一阵眩晕。
子腾说他会记得我，一定会记得我……他的语气那样笃定，所以我一直都以为最大的困难便是寻到他的转世，可谁知到头来摆在我面前最大的难题却是他已经完全没有关于我的记忆。
我和他之间的一切过往，竟都成了我一个人的回忆。
昆仑正是一年中最温暖的时候，我却已如置身冰窖。
子腾，是不是我这些年来的坚持全都错了呢？是不是……我当初还是应该随你而去才好？
那时候他说得坚决，我亦存了一丝念想，觉得能够等到他转世归来自是最好，我们定能从此相守。却不想如今他的转世已经到了我面前，我所有的思念和痛楚，却无处诉说。
可到了此时，我还能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我心中哽咽，眼角微有泪意，抬眼打量面前的少年。
他眼眸清澈，漆黑的瞳仁里有光流转。虽是这般年少，顾盼间却已经神采飞扬，五官都给人极为舒畅的感觉。
他看着我，眼里隐隐有不解：“你……为何而哭？”
清越在一旁轻轻道：“阿圆，你且想明白。你便是真说了，这孩子也未必信。只怕还会引起他的反感。”
我摇摇头：“我怎么会。”
轻叹了一口气，我认真看着这孩子，道：“方才……是看你与故人有些相似，不由随口而出。”
“是我冒犯了……你也别放在心上。”
安嘉佑是知道内情的，此刻见我情状，还是细细抽了口气。
这般郑重地与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说话，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
气氛有些凝重，这少年看着我，不说话。清越她们也是同样的沉默。
我顿了顿，再度开口道：“六年为期如何？虽然你并不是我那位故人，但亦是缘分。我愿意将我一身本事都传与你，你想称我什么都好，至于你自己的名字，你自己做主吧。”
“六年之后，你我亦不再有什么干联。”
“这样，你可信我？”
我面上虽淡然，心中却撕扯一般地疼痛。
子腾，如果你已经尽数放下，那么我是不是也该看开些呢？
无论如何，再让我与你相伴一段时间。
上一世，我负你良多，这一世，若能将我所学倾囊相授，让你有能力过上潇洒自在的生活，也算是乐事一件吧。
若能看你安定下来……我便可安心离去。
女魃之力代代轮回，只会带来无尽的遗憾和悲哀，我必要让它在我手里终结。
我心念转了这一番，虽是痛苦，但好歹心中有了决断，于是更加坦然地看着他。
这少年眯了眼上下打量我片刻，忽然干脆地点点头道：“好！六年为期，我一定会比你还厉害！你既然不逼我称你师傅，我便随意。至于这名字……我在山下时，大家有时要唤我名字，便用阿归，你也这样叫吧。”
我胸口一睹：阿归、阿归……你归的是何方呢？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依言点点头：“阿归，你好。”
我有些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的名字，想了想，觉得不能骗他，于是道：“我叫……夏清圆。”
他立刻便睁大了眼睛，拿手指了我道：“你你你……你就是那个三头六臂、火烧琼州、鬼神辟易的远古流传下来的怪物——女魃？”
我有些无奈：看来我的名字如今当真是四海皆知了。
苏亦轻笑了笑，上前来搂住我，对他道：“正是。你现在知道你师傅的厉害了吧？从今以后，就好好跟着你师傅，要是学得不认真，小心她将你一并烧了，连烤肉这道工序都省了，直接变成飞灰！”
我瞪她一眼，正担心吓坏了这孩子，转头却见阿归一双眼睛睁得老圆，惊喜万分地看着我，像是要扑过来，最终走过来绕着我走了好几圈：“太好了太好了！我有你当师傅，以后肯定顶顶厉害！”
说着他便摩拳擦掌，挑衅似地看着唐糖，道：“我如今有了厉害师傅，不出几年，不比拳脚，用法术也能把你打趴下！”
唐糖看了看我，见我不为他出头，似是发现这次阿归找了个得力靠山，扁扁嘴，转过头去不理他。
我看着阿归孩子气的模样，觉得好笑，一时又有些心酸。
他连蹦带跳地走到我身边，扯扯我袖子：“还愣着干什么？我们这就开始学吧！”
我点头笑笑，跟清越她们告了别，便往昆仑后山去。
回蜀山去定然更为伤情，看来这几年，我便要住在昆仑了。
路上，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阿归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我：“对了，你刚才是说……我跟子腾仙长长得像？”
言语间还有些隐隐的兴奋。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我居然忘了！女魃不就是为了子腾仙长才烧的琼州吗！”
说完他又立刻警惕地看了我两眼：“你不会真把我当成你的旧情人了吧？长得像哪能一样！难道你收我当徒弟……是对我有什么邪念？”
说完还甚有架势地蹦开两步。
我被“旧情人”和“邪念”两个词生生噎到，回过头来看他。
……也不知他在山下接触的都是些什么人，小小年纪这般早熟。
子腾便是个话多的，但也远远没到这种程度。我颇为头疼地看了他两眼，摇头道：“你放心吧，我对你这种小孩……绝对不会有半分邪念。”
说完便大踏步往前走去。
阿归便在身后追我：“诶，你等等我！你这个师傅怎么当的呀……”
那一晚，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出门去想要散步，却遇到苏亦轻母女。
苏亦轻正搂了林梦汐，在月色下絮絮地说着什么，一脸郑重神色。
见得我来，她幽幽叹了口气，示意我过去：“你还没睡？……唉，没想到你等了这么些年，竟是这个结局。”
我苦笑着摇摇头：“什么结局？我和他之间，也许早在他上一世就已经有了结局。如今的他，虽是一样的脸，但始终不是同一个人了。”
苏亦轻叹道：“你想得通便好。”
我道：“想得通想不通，如今都不重要了。我欠他的，命中注定还不清，只好尽力为他做些事。”
她脸色有些黯然，我不愿再谈此事，便将话题引向正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林梦汐：“你刚才在跟小汐儿说些什么呢？”
苏亦轻立刻沉了脸色，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林梦汐的鼻子，对我道：“你说这丫头丢不丢人？她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了安嘉佑！哼，从小安嘉佑欺负她那么狠，我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们俩在一块儿？这事儿，别说安嘉佑还不知道什么态度，就是他自己来给我道歉说情，也不成！”
我愕然看着林梦汐，却见苏亦轻对她道：“现当着你圆姨的面，再跟你说一遍，我是绝对不会去跟你越姨说这事，为你做媒的！”
这丫头素来是她娘说一不二的，此刻却意外地态度强硬，不闪不避地看着苏亦轻道：“娘，我也不明白原因，但我一直喜欢嘉佑，我只喜欢他！”
“你若是不愿意，我自己去跟越姨说！”
她说完拔腿就要走，我赶忙拉住她。
我瞅着小丫头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红脸蛋，开口道：“小汐儿，你喜欢嘉佑，这事儿他知道么？”
林梦汐撇撇嘴：“我怎么知道。”
这……若要小丫头自己去告白，还真需要勇气。我接着问她：“那么，你爱他，又到什么程度？”
她毫不犹豫：“之死靡它！”
我和苏亦轻都惊愕地看着她。
倒不为她竟然会这句话——清越常给他们教这些东西。
而是为了……我眼睛微有些湿润，对她笑了笑：“那么，去告诉他你的心意吧。若是他也爱你，就一定要好好把握，别让任何人阻止你们……”
那一晚我浑浑噩噩回到住处，靠着门前树桩，又不甚争气地哭了半宿。
那是我第一次切身地感觉到……我爱的那个子腾……他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哪怕我亦怀了同样的心思去爱他。
我们之间，再无可能。
但，生活终归是要继续的。
我就此在昆仑山住下。
后山很是清静，我住起来倒还十分满意，每日里便专专心心教导阿归学习法术。
我将我自己所学，加上这些年来神力恢复后悟出的许多招式，尽数传于了他。
他果然命中火灵极盛。
我越发笃定他便是子腾的转世。
可如今这身份，真是由不得我不尴尬。
随着他年岁渐长，个子越来越高，面容也越发成熟而英气，乍一看去，我有时会恍然觉得是时光倒流……子腾回来了。
然而待要喜悦地迎上去时，却发现那不过是阿归。
这样的日子，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却在这漫长的痛中，终叫我明白了许多事。
比方说，我曾以为，在那样深切的爱恋面前，天地的旨意都不会有任何作用，我一定能摆脱那可恨的诅咒。
却原来，天与地，当袖手……只不过是我的空想而已。
我和子腾的一切，终是输给了命运。
在这山里不问世事，时间竟然过得极快，眨眼亦近六年之期。
这六年中，竟让林梦汐和安嘉佑真的成就了好事，还过得颇为美满。我曾眼看着好姐妹们一个个成了亲，如今更连她们的子女都有了家室，真有种说不出的无奈。
再说阿归。他本来仙骨极佳，且灵台清静，在昆仑山这些年，性子沉稳了许多，再未见他与别人争吵，只每日潜心修行，其它从不过问。
这些年我倾尽心力对他加以培养，终于是见他日渐强大。
一日我探他灵力时，发现他竟然已是散仙修为，算算时间，竟与他前世修成的时间也差不多，不由极为欣慰。
阿归见我久久握着他的手臂不言语，有些担心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他从未唤过我。无论是阿圆或者师傅或者夏清圆，都未曾听他叫过。
起初恐怕是出于傲气，但到了现在，他看起来倒比我还年长，这师傅二字，更是不可能从他嘴里听到了。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觉得悲喜交集，摇摇头：“不。我只是……太高兴了。”
留下不知所以然的他怔在原地，我起身唤他：“阿归，跟我去个地方吧。”
我带他回了蜀中。
我已经快六年没有回来看子腾。我住的地方，因为久无人至，好多物事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阿归带着好奇的神情打量着一切，却不曾开口说什么。
我在屋子里一番翻找，终于找出了那把我早就想好要赠与他的剑——羲和。
我默默地拿了袖子细细擦拭那蒙尘的剑鞘，一时间有种重来回首已三生的感觉。
这把剑极具灵性，而此刻，我已经感觉到了几十年来都无半分动静的它开始颤抖了起来。
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归来么？我微微笑了笑，转过身子将剑递给阿归。
他惊异地看着我，把剑接过去细细打量：“……这是？”
我微笑道：“它的名字，叫做羲和。”
“羲和剑？”他定是知晓它的来处，惊讶地抬头，“为何……”
我打断他：“不用多想，收下它便是。羲和剑会挑选自己的主人，若是它不认同你，我送给你也没用。”
话音刚落，羲和剑的龙吟声就越来越响，整个剑身因为他灵力的注入，也开始散发着微光。
我笑着示意：“你看，这是羲和剑愿意认你为主的标志。”
我轻叹了口气：“羲和剑是火属神器，配你再恰当不过。你如今修成散仙，今后便要当起维护天地的责任，有一把属于你的神器，也是应当。”
他应当是极为心动的，当下握着那把剑爱不释手，看了又看。
我看得一笑，道：“你在这边随意看看吧，无事便先回昆仑。我还有事要办，不用寻我。”
说完，我便独自一人去了子腾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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