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

　　接下来的调动，不是我应该插手的，军医那边的伤员越来越多，我就安心帮梁伯的忙，每天也是忙得昏天黑地，我体质不好，还不如梁伯受得住劳累，有时候真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
　　前几天巡视伤员的时候晕了过去，小乙责备了我一番，开始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我原本还觉得他大惊小怪，我自己也算个大夫，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么。刚才给一个伤员接骨，他疼得嗷嗷直叫，安静不下来，我弄得满头大汗，结果小乙扬手敲了那人后颈一下，他就晕了过去，我顺利把夹板夹好，这才发现小乙的功夫好像练得不错。
　　慢慢到了冬天，军队发的冬衣，我套两件还是手脚冰凉，不过给伤员换药疗伤经常弄得满身大汗，再说军医处人多，倒也不觉得多冷。
　　胡人已经被我们畏畏缩缩的打法刺激得不可一世，看今早上军队的调动，龙非邪是要动手了。我围着一件满是血污的褂子，远远看见龙非邪白袍银甲，骑在他那匹“腾渊”宝马上，面容冷峻，威风凛凛。
　　“龙将军在战场上，就像个神仙似的。”想起王三说的话，我突然很想亲眼看一看龙非邪打仗时候的样子。
　　“这几个月老是吃亏，将士们心里都窝火呢，龙将军出马，稳赢。”梁伯在我身后说。
　　“嗯。”我算是这几个月老是吃亏的幕后黑手，此时心里也充满了期待。
　　“小江，帮我把这些药材分好，看样子要打一次大的，肯定有不少伤员送来。”
　　听梁伯这么说，我赶紧回营帐整理药材。
　　从清晨忙到日落，我时不时向营外张望。好不容易能有个空当坐下喝杯茶，几个士兵骑马飞奔而至，高声喊道：“军医，军医！”
　　梁伯赶紧出来。
　　“龙将军受伤了，你快跟我走！”说罢就要拉梁伯上马。
　　“等等，小江医术比我好，让他去吧。”
　　来人犹豫了一下，我也不多说，直接跳上马：“走吧。”
　　鸡鸣堡外，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照顾伤员，我被带到城里的一间小土屋里，里面围了许多人。
　　“大夫来了！”
　　里面人自动让开一条路来，我赶紧走进去，光线有些昏暗，龙非邪躺在床上，白袍满是血污，右臂的袖子被撕开，露出一道血痕。
　　“把窗户打开，众人散开。”我皱眉。
　　有人去开了窗子，但是将士都不肯离开，只是往后退了几步，我无奈，也不去管这个，专心看龙非邪的伤势。
　　龙非邪脸色苍白，唇色发青，右臂伤口的血是黑色的。
　　“将军，认得在下么？”
　　“不认得，长得有点像本帅的监军。”声音虚弱。
　　我差点笑出来，轻咳一声，皱眉正色道：“元帅伤势严重，在下要为元帅疗伤，请各位将军退出去吧。”
　　站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兵头，并不理会我这个书生的话，恐怕这里知道我是监军的也没几个。
　　“唐明，你们出去吧。”龙非邪微微挥了挥左手。
　　“得令。”
　　等众人都出去了，我取出药包给龙非邪处理伤口。
　　“将军的伤口很深，而且刀口喂了毒。”
　　龙非邪挑眉看我。
　　“将军放心，这种毒毒性虽烈，湛自有解毒之法。”我从药瓶里倒出颗药丸喂他服下，“湛会开个方子，将军喝几服，清了余毒就没事了。”
　　“那江监军方才说我伤势严重是何意？”
　　“将军可否先告诉我此次战果？”
　　龙非邪笑了一下：“竟然等来了黄金家族的小王子赫尔。”
　　我吃了一惊：“他人呢？抓住了吗？”
　　“哎哟！”剑眉皱在一起。
　　我立刻放松手上的力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手上的伤就是被他砍的，他让我杀了。”
　　“死了？”我略略一想，笑道：“真乃天助我也。”
　　“是啊，这次杀了他一万骑兵，还连带了个小王子，真他娘的赚了！哈哈。”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这么粗鄙的话，虽然脸色苍白，但是听得出来他很高兴。受他感染，我也兴奋起来。
　　“将军，还不止这个。”我笑道。
　　“嗯？”
　　“赫尔是扎布最疼爱的儿子，现在肯定悲痛万分。”
　　“他悲痛本帅才开心。”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可惜扎布为人谨慎，若没有把握赢我们，他是不会贸然出兵给赫尔报仇的。”
　　“你还想让他们来报仇？”龙非邪惊讶地看着我。
　　“将军，一万骑兵加一个小王子，怎能满足？如今天赐良机，将士们还有立大功的机会。”我笑道。
　　“怎么说？”龙非邪一下子坐下来，看着我。
　　我按下他，让他躺好休息，道：“若将军中毒身亡，我军军心涣散，城池防守松懈，你说扎布会不会引大军前来？”
　　龙非邪一双星目光耀灼灼，嘴角勾起了笑意，看我的眼神也有所不同。这大概是，我第一次看见龙非邪在我面前露出的真心实意的笑。
　　“好主意。”
　　我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瓶：“这是用南疆稀有的药草配置的，可令将军十二个时辰内脉搏微弱，呼吸浅表。”
　　龙非邪点点头，伸左手过来要接过药粉。
　　“将军不怕湛下毒害你？”我饶有兴趣地问。
　　龙非邪一愣：“这却从未想过。”
　　他说完，自己都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湛会在十二个时辰内打点好一切，将军不要担心，此计若成，将军便有天大的功劳，亦是边关无数百姓的恩人。”
　　“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江监军，本帅只是从来都不想输。”
　　我看他服下药粉后慢慢睡了过去，估计了一下时间，就出去告诉外面的人准备灵堂。第二天清晨，消息传开来，整个军营一片愁云惨雾，平时一群雄赳赳的汉子居然嚎啕大哭，听得我心里一阵酸楚。吴烈将军甚至拔剑砍向我，幸好我平时给士兵们疗伤，人缘还算不错，吴烈听了士兵的求情才红着眼收剑，吓了我一身冷汗。
　　灵堂就设在帅帐，我让人把龙非邪搬到灵堂后面的床上，然后吩咐全军缟素，鸣炮以示主帅殁于军中。我脱下军医的衣服，换上官服，帅帐外面站满了头缠白巾痛哭流涕的士兵，我默默穿行过去，走进帅帐，里面同样是一群绑着白巾的武将。
　　“兄弟们，咱们得给龙元帅报仇！”
　　“对，杀光胡贼，为元帅报仇！”
　　一群只想着报仇的武将随即杀气腾腾地往外走，走过我身边甚至看都不看我，我朗声道：“且慢！”
　　领头的吴烈顿了一顿，接着往外走。
　　“本官乃皇上钦点的边关监军，诸位将军若不肯听湛之一言，别怪本官不留情面。”我冷冷道。
　　吴烈转身面露凶光，朝我走过来：“监军？本将在边关呆了半年多也没听说过有监军，你这酸腐文人，要是敢挡着老子去报仇，老子先劈了你！”作势又要拔剑。
　　“吴将军自然可以杀了本官，但是将军别忘了，本官死在将军剑下，污了将军名声不说，将军家中妻儿，甚至全体将士，都要被将军你一人连累！”我面无表情地直视吴烈，此人虽然骁勇，却实在是有勇无谋。
　　“敢问监军大人为何挡我等去路？”唐明在一旁冷冷道。
　　“传本官军令，城外的士兵全部召回，各营各自整顿坚守，派出所有斥候探查胡人动向，半个时辰向本官报明一次！”我高声道。
　　外面的士兵都听到我们的谈话，安静地站在原地。
　　“大人还没说，为何不让我等报仇？”唐明手里的剑寒光闪闪，眼神更是冷若冰霜。
　　我安抚地看了唐明一眼，掀开帘子走到帐外，环视了一眼，朗声道：“将士们，本官是监军江湛，你们肯定很多人不知道监军江湛，却知道军医江湛！请各位念在湛也曾为不少士兵治病救伤，听湛一言，报仇之事不可急于一时，就算列位将军率领大家冲出城去，可是胡人在哪里？在大漠里空转悠，还没看见胡贼的影子可能我们自己就先倒下去了，白白赴死不说，还玷污了龙元帅百战的威名！所以湛才做次部署以免胡人趁机来袭，也请各位各自回营去吧！”
　　“江先生……”
　　我第一次面对着这么多人慷慨陈词，只觉得热血沸腾，模模糊糊好像听见不少人在叫我“江先生”。
　　“江先生是好人，大家听江先生的话，先回去吧。”有人带头，士兵们虽仍心中不忿，倒也明理，陆陆续续回去了。
　　我看了看阴沉着脸从我身边走过的武官们，朗声道：“若是有哪位将军私自带兵出城，本官决不轻饶。”
　　说完不看他们恼怒的脸色，径自走进帅帐。我走到灵堂后面，给自己倒了杯茶，刚才大声说了好多话，现在嗓子又干又疼。喝着茶，我搬个凳子坐到躺着的龙非邪身边，放下茶杯给他把脉，虽然脉象微不可感，我观察他的面色，应该没问题，就放下心来。几乎一天一夜没休息过，我这时候心神松懈下来，立刻很困倦，闭上眼睛身子一歪就睡着了。
　　梦里梦见龙府的糕点师傅，我赶紧抓住他央求他做桂花糕，一激动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抬起头，对上一双灿烂的星眸。
　　“高师傅？”
　　“江大人，本帅是龙非邪。”咬牙的声音。
　　耳边传来小乙的笑声，我渐渐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趴在龙非邪胸脯上，手还抓着他的衣襟，面上一红，赶紧爬起来，看了看外面已经天黑了，不好意思道：“原来龙将军醒了。”
　　“不醒就继续当江大人的床板么？”
　　我羞窘道：“那个，做梦了，哈哈。”
　　“公子梦见高师傅了？”小乙递给我方巾擦脸，略带兴奋问我。
　　“是啊，他刚答应做糕点我就醒了。”我惋惜道。
　　“高师傅是何人？”龙非邪坐了起来。
　　“是贵府上的糕点师傅，龙将军你没吃过他做的桂花糕？”我诧异，有点同情地看着他。
　　“啊？”难得看龙非邪露出迷茫地眼神。
　　“很好吃啊，小乙说。”
　　“是，公子和我都最喜欢了。”
　　我和小乙开心地对视了一眼，龙非邪在一旁没说话。
　　“糟了，不是说让斥候半个时辰来通报一次吗？怎么没人叫我？”我想起来这件事，着急起来，就要往帐外冲。
　　“公子放心，我已经替公子看过了，刚才也告诉龙将军了。”
　　看龙非邪点点头，我松了口气：“料想胡人也没那么快来。小乙，你去跟军士们说，为了表示对元帅的尊重，我的一切公文都在帅帐看，无要事不要打扰。
　　“公子放心，我都吩咐过了。”
　　龙非邪开始站起来活动筋骨，我不满道：“将军伤还没好，毒也没清，而且，已死之人还走来走去的，不要吓坏了人。”
　　龙非邪想不到我会这么说话，愣了一下，复又躺回去，我坐在他旁边给他换药，然后写了副方子，让小乙去煎好：“就说我寒疾复发。”
　　小乙出去后，我拿起放在一边的公文开始细细看阅，我还是第一次接触此类公文，皱眉许久也决定不了，龙非邪把手垫在脑后躺着无聊，看我纠结，坐起来正要说话，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头继续。
　　龙非邪径自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不懂为何不来问本帅？”
　　我吓了一跳，赶紧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龙非邪瞬间脸色有些僵硬，眼中厉芒一闪，吓得我缩回手，讪讪开口：“你不要说话，万一被人听见怎么办。”
　　“放心，二十步之内若是有人，我定然知晓。”龙非邪脸色稍缓。
　　我差点忘了龙非邪还是个武林高手，听他这么一说，放下心来，坐下提笔说：“将军要是无聊，不如指点湛一二。”
　　看来龙非邪果然闷得慌，竟自己搬了个凳子在我身边坐下，认认真真跟我讨论起公文来，有他帮忙，我看得快了不少，等小乙把药端来，我也正好看完，把笔一扔，我伸了个懒腰。
　　“江大人这手字真不敢恭维，还不如本帅自己来写。”龙非邪边喝药边悠悠开口。
　　我呛了一下：“若不是不能用将军的笔迹，湛也不想写。”说着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有没有龙非邪的手书什么的，我也要笑他的字。
　　龙非邪却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两个字，我伸头一看：“无咎？”大气飘逸，果然好字，有些郁闷地坐回去。
　　“江大人可是服了？”龙非邪笑着看向我。
　　我腹谤了他几句，淡淡道：“上下无常，非为邪也。进退无恒，非离群也。欲及时也。故无咎。无咎是将军的表字？”
　　龙非邪剑眉一挑：“嗯。”
　　我和他居然从没互称过表字，一直只是陌生人，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黯然。
　　“江大人，不如，手谈一局？”
　　我抬头看他，他脸色有些不自在，我笑出声来：“将军想来是睡太久难以入眠了。”
　　想不到龙非邪也有脸红的时候，虽然只是微微的。
　　我心情大好，虽然明天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还是叫小乙去取棋，和龙非邪下棋下到大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