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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咫尺
孟烦了不知道那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真的成了虞啸卿的炮灰!
他知道每一次见到这个人自己都会倒霉,但没想到这次会倒得如此彻底!
他知道他的山魈团团长要死不死地非要跟在虞啸卿的远征军屁股后面“看他的死相”。他也知道自己竟然鬼迷心窍地同意了这对他们完全没好处的行动。他还知道他们实际上成了虞啸卿的断后部队,几天之内已经消灭了好几拨企图从后面偷袭虞啸卿部队的鬼子。他甚至知道虞啸卿都察觉了他们这条尾巴的存在,故意对身后的小撮日军视而不见地试探他们。
但是他没想到虞啸卿会犯错误,而且是如此致命的错误。
当然后来他知道了那是因为虞啸卿有一个叫唐基的副团,而这位副团竟然背着虞啸卿致电把节节胜利的虞啸卿参了一本。他说虞啸卿擅离职守,不在边境筑防御工事,却不顾将士性命,孤军深入,主动出击去招惹日军。于是上级命令虞啸卿即刻撤回边境守备。于是虞啸卿只得放弃胜势领军回撤。于是非常不走运地遭到了对他恨之入骨的日军主力部队的截断打击!
当然这一切的曲折内幕,孟烦了和团长都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在当时,在虞啸卿突然羊癜疯发作般放弃在望的胜利,转而从一条最危险的近路撤回部队时,团长就象一个跳舞飙到顶点却突然一脚踏空掉进茅坑的人,被这突发状况震得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那很象一个端好架子要收集天下奇珍来烹饪一道大餐的人,在所有东西备齐之后,却突然端着锅子煮小米粥去了。
团长便仿佛等着吃大餐的老饕,等到最后关头却突然等来了一碗馊稀饭。于是恼羞成怒满腔怨愤的他,在把虞啸卿的祖宗八代都洗涮一遍之后,决定撒手不管。
虞啸卿部队在顽强抵抗了三倍以上日军的五天之后,终于被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山坳中,陷入死地。
“怎么了,你不求我去救他吗?”团长走到了一直坐在山坡泥地上抱着枪发呆的孟烦了身前。
机枪大炮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了一夜,他就听着那声响坐了一夜。
“扮雕塑呢?!——说话!”团长一脚踹在了他身上,明显窝着一肚子火气。
现在的团长暴躁得连迷龙都不敢招惹他,昨天就因为迷龙说了句,“要打就打,要撤就撤,老子不想坐在这山上喝风!”便被他扭在地上暴揍了一顿。
“如果你求我,我们就去救他。”团长又给了孟烦了一脚,似乎必须为自己的行动找个理由。
“他已经死了,我不想死。”孟烦了却没有给他台阶,象滩烂泥地躺在地上。天上还挂着星星,但那一切在他眼里已经黯淡。
“他没有死,他死了枪声就不会响了。”团长一屁股坐在了孟烦了的伤腿上,孟烦了竟不觉得痛。
“已经没响了……”孟烦了脸如死灰。
“暂时的!”团长没好气地用屁股死劲在他伤腿上磨了几下,“你没看见日军的后援正从四面赶来?虞啸卿若死了他们用得着继续调兵吗?!鬼子的架势是要全歼他的人马,我们现在也许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可能……求我吗?孟烦了。”
“我求你!”孟烦了坐了起来,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团长的眼睛。腿上的伤口又开始痛起来,很痛。
团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某些比星星还亮的东西,他沉默了片刻,猛地站了起来,向散在山坡上睡觉的丘八们大声道,“起床,化装,整队!山魈突击队最后一次出击!”
“最后?”一个丘八睡眼惺忪地嘀咕。
“是的,此役之后,我们要么变回人,要么真成鬼!”团长绝不危言耸听,他看着被他的话激得一片默然的丘八,慢慢道,“但是我应承你们,不管你们是人是鬼,我都会带你们回家!”
山魈们在团长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掩到日军背后一个小小的斜坡上,呈扇形潜伏下来。迷龙和另两个丘八的重机枪安伏在山坡和公路交界的隘口,一旦开战,不但可以攻击日军背后,还可以打击截断日军的增援部队。
孟烦了在夜色中看着日本人满是重装备的营地,忍不住道,“这是正面。”
“我知道。”团长在望远镜中观察着日军的动向。
“你认为虞啸卿会从这里突围?还是认为我们能从这里打进去?”孟烦了一肚子疑惑与憋气。
“他不从这里突破,他就死定了!”团长低低冷笑,“孟烦了,你的话变多了。”
“这里是日军火力最强大的封锁线!”孟烦了不理会他的嘲笑。
“没有人会认为这里可以突破,所以虞啸卿一定会从这里突围!”团长的表情很严肃。
“为了当烈士?”孟烦了冷笑。
团长把望远镜交给了他,“自己看!”
孟烦了从望远镜中看到的是正整齐向两侧山头进发的日军小分队,而留在各种嚣张的新型重装备边的士兵则一脸轻松。
孟烦了皱起了眉,团长悠悠道,“装备最先进的地方,守备是最放松的……这几天的交锋这里的火力最强大,日军已经确信让虞啸卿知道了这是条死路,所以分兵去封锁两侧的隘口,要把虞啸卿的远征军完全锁进铁桶里!”
“如果虞啸卿不从这里突破……”孟烦了沉吟。
“那他就死定了!现在是正面日军最薄弱的时候,到天亮,日军的后援赶到这里,就算虞啸卿是岳飞在世也难逆死局!”团长突然微笑着嘀咕道,“……围地,吾将塞其穴;死地,吾将视之以不活。”
“什么?”对于他突然掉酸文,孟烦了有点不习惯。
“孙子兵法啊——置之死地而后生——是虞啸卿一定读烂了的教科书。”团长话音未落,一串急速的机枪声打破了凌晨的寂静。
日军坦克车前的士兵已经瞬间被扫倒了一片!团长糊着泥巴的脸上似乎都透出了光彩,“来了!比我想象中还快!”
从正面冲杀出来的队伍虽然满身泥尘血污,却绝没有困兵的颓气,一个个仿佛出膛的子弹,在半睡状态的日军还未回过神时已经冲杀进了日军阵地!
孟烦了扣着扳机的手指已经快僵硬,但团长却迟迟不下令攻击。
就在日军士兵们终于归位向坦克大炮跑去,重机枪将虞啸卿的前锋队仿佛推墙般扫倒时,团长终于暴喝了一声,“迷龙——!”
迷龙早就蓄势待发的机枪骤雨般欢快地响了起来!不辣要麻一直拖着的最新型武器——美国□□——也并不精准地发射在了日军的坦克旁边,一片轰然雄火照亮了仓皇窜逃的日军,团长跳了起来,大喝,“冲——”
这一支完全妖魔化的队伍掩杀下来,本就晕头转向的日军,更是溃乱了一大片,团长领着人马向那被□□炸出来的日军最薄弱点冲杀了过去!
虞啸卿的部队在一怔之后也迅速向这个缺口冲了过来。
“喂——看见虞啸卿告诉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我可得让他欠着!”团长手里的机枪撂倒一片日军,还不忘对跑在身边的孟烦了嚷嚷。
孟烦了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早就望见了那个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笔挺身影,而他的脚步也正完全不受大脑控制地向那个身影跑过去!
那个人使枪还是如印象中那般霸道,但不再是对着瓦檐示威般的射击表演,是真真实实的杀人冲锋!这让孟烦了想起他那句铿锵的“有鬼子可以杀!”——是的,这个理由并不能让心如死灰的溃兵丘八们兴奋起来,却能真真正正燃烧这个人的灵魂!
然后,在孟烦了看来那绝对是一个滑稽的意外——一个被山魈吓得神经错乱的日本炮兵,在炮口还未确定目标时便慌乱地发射出了炮弹,而那呼啸而出的炮弹竟然非常精准地向着虞啸卿的方位落下!
孟烦了突然很恶意地想看这个人为了避开炮弹而狼狈滚地的样子,让那已经沾上血污的军装再裹上一身灰土!也许这样,他们就会稍微接近一点,至少从外观上。
但他又一次失算了,虞啸卿对头顶的炮弹置若罔闻,手中的机枪又撂倒了几个不辩方向撞上他枪口的鬼子兵。
这时孟烦了距离虞啸卿已经很近,近得他看见了虞啸卿雕刻般无表情脸庞上向他射过来的凛冽眼光,近得他看得见那眼中竟然没有一丝惊惶。
不管是鬼怪一般举着枪冲过去的孟烦了,还是呼啸而下的炮弹都未能让这冰寒目光染上一丝惧色。
孟烦了考虑这个人的神经到底是什么做的?
炮弹很幸运地没有直接落在虞啸卿和孟烦了的头上,在距他们二十多米的地方炸开!
然后孟烦了飞身扑了出去!那一刻,孟烦了知道自己将不止是一个瘸子,还会是一个聋子,还会是一个傻子,还会是一个疯子!在那巨大到很难控制住身体的冲击力中,他准确扑倒了虞啸卿,并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掩在了他的身上!
孟烦了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竟然当了虞啸卿的大肉盾!为虞啸卿挡住了呼啸而下燃烧着的炸弹残片!
他很清楚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就在他扑倒虞啸卿的一瞬,他已经看见了两个浑身浴血的精英丘八大叫着“团座”扑了过来!虞啸卿有的是愿意为他舍命的人,不论如何排列估算,也轮不到他孟烦了来献殷勤!——更何况他现在根本不是他的兵,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山精鬼怪!
背上仿佛有上百条疯狗撕咬,皮肉在滋滋作响,孟烦了闻到了自己身上发出的烤肉气息,他因而确信自己已经变成了燃烧着的漏筛!
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他知道这个人没事,他忍不住使劲睁开被血雾模糊的眼睛。他最先看见的是虞啸卿肩头的军装在燃烧!然后他看见了那双深深的黑石般眼珠正瞪着他,然后他看见那仿佛绝不会破损的脸颊在流血!
孟烦了突然忍不住伸手去堵那道伤口,疯癫般大叫起来,“着火了!——流血了!”他听不见自己的狂叫,但他知道自己呼喊着的是这几个字,他看着虞啸卿的脸,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钢盔歪在一边,脸却还能这么正!
虞啸卿抓住了他的手从自己的伤口上拉开,他的嘴巴在动,他在对孟烦了说话,但孟烦了听不见,他的耳朵似乎已经和这个现实世界隔了太远的距离,远得他再也回不去!
他感到有一双手抱起了他,他看到虞啸卿的脸离他越来越远。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他的手里!”——在孟烦了最后的记忆里,竟对自己的未卜先知有点沾沾自喜。
所有的枪炮声,所有的生与死都和他无关了,他于是安心地把自己的尸体交给了那个他始终没有猜出名字的骗子团长。
虞啸卿站了起来,冲过来的张立宪和几个惊慌失措的警卫兵已经挡在了他身前。团长把孟烦了扛在肩上,单手提着枪和虞啸卿对峙着。
救护兵抱着急救箱跑了过来,虞啸卿突然对救护兵道,“给他!”
他指着的是团长,说的是救护兵的急救箱。救护兵迟疑了几秒,在他把救护箱交给团长后,虞啸卿便和张立宪转身飞快离开了。
在山魈奇兵的协助下,虞啸卿带领了四百余人成功突围,穿过小树林,向八莫驻地进发。但是在两日后,原本只受了轻伤的虞啸卿却因伤口感染而发起高烧,陷入昏迷。在缺医少药,后有追兵的行军途中,病情危急。
孟烦了觉得自己漂在水上,他知道所有死人到阴间都会涉过一条河,渡过那条河就会忘记生前种种而一尘不染地转世投胎。
他记得自己在有着天井种着柿子树的院子里玩耍。
然后冰糖葫芦的吆喝声总是会把他吸引到小巷口四下张望。
然后那个磨剪刀的大爷会叫他过去给他讲那些重复了一百遍的甲午海战故事。
然后一脸倦色下班的父亲会把买的小人书拿给他。
然后妈妈会拍着他的脑袋说,“若茗一定要好好念书哦!”。
然后他考了很多第一名回家,甚至作为交换生到英国留学了一年。
然后某一天北平沦陷了,日本兵的坦克轰轰隆隆地开过碎石街面。
然后某一天他背着父母离开家跑去参了军。
然后他跟着部队从北南下打日本鬼子,但他们一直在吃败仗。
然后有一天他所在的部队突然遭遇了全军覆没。
然后他装尸体变成了一个烂了腿没了心的溃兵,窝在禅达的收所容混天度日,只希望有遭一日回到北平的父母身边。
然后某天来了一个出鞘军刀般泛着凛凛军威的骗子,然后他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家了。因为从他看到那骗子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在那个人手上!
然后他果然就死在了那个人……的身上!
是的,自己的手上有他的血,他的身上也粘满了自己的血。他们从未那么靠近,身贴身地抱在一起。他向自己喊话,自己也向他狂叫。可惜他的话自己不能听见,而自己的话他却未能听懂。
5.咫尺•完
2008.11.07/01:50
池塘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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