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语

作者:刘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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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不苦不苦


      院角竟发了一枝葡萄藤,张着只只巴掌似的叶子已经长到了膝盖高,没有支撑攀附,十分委屈的伏在脏乱的泥土上,将翠绿的叶子掩去了一半高等植物的光彩。穆莳依找了竹竿布条将它固定在上面,继续挖酒坛。

      搬来的那一天,她买了许多酒,在院子里分了几个地方埋起来。这批酒是有固定配额的,生日那天要喝一坛,一觉醒来是老一岁春秋,这坛酒的时间短,一定是淡的酒味,浓的米香,因为在异乡老一岁不值得很悲很苦;中秋那天要喝两坛,或者更多,必须要喝醉,死醉,醉的睁不开眼,看不见月圆;冬至那天也要喝,因为这里没有饺子,家里冬天一定要吃饺子,而馄饨代替不了;然后就是小年、除夕、大年、元宵,这几天在一起连着,要泡在酒桶里酒海里,要最醇最浓烈的酒,一滴就睡去,一睡经年。

      可是计划跟不上变化,少了七夕的配额,她没想到这个神仙都在专心约会的节日会给自己一个单身的人带来什么。她埋头的挖,先喝了中秋的两坛酒,不行,中秋的酒太苦太咸,像眼泪;然后是冬至,接着是小年,除夕,大年,元宵……一半倒进嘴里,一半淌到地上,她喝光了一年的配额,提前泡在了酒海里。

      一旁的少年默默的看着她,星光洒落在酒泊上,又折射到他眼中,只有缄默的星辰看到了少年的变化,他的眼中如海深沉,却不见木然。直到独饮的女子熏然栽倒,不省人事,少年才缓缓的走过去,温柔而沉稳的将她抱起。

      生活的残酷连沉醉的睡梦也不放过。这一夜,穆莳依仿佛背负着一座大山跋涉在万里淌焰的火海里,望不到尽头的红色熔岩将她包围,又不容抵抗的从她浑身千万个毛孔钻到她的身体里,舔着她的肝,攥着她的心,捏着她的肺。她辗转反侧,在那座大山如皮肤一样吸附在她的身体上,那样的用力,仿佛要压进她的身体里,撕碎她的灵魂,与她融在一起。

      耳边似乎有人嘶吼:“叫啊,叫我的名字!”那灼热的气浪喷在她的耳畔,仿佛一匹狂躁的狼抵着脖颈。

      名字……谁……叫谁的名字?……

      一抹如水的青色瞬间占据整个梦境,仿佛有一把钩子勾住一个贴在心房上的名字使劲往外拉扯。不能,不能……她在心里拼命挣扎呻吟起来,不能说,说出来就没有退路了,不能……

      火海中喷出一股最灼热的熔岩,仿佛狂海中掀起一面齐天的巨浪,携着万丈红火瞬间将她拍中,浑身的皮肉以及灵魂倏然化成灰烬,只剩一架空荡荡的骷髅。狂乱的梦境随着□□的灰烬铮的破碎散去,她重重跌入黑沉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鸿蒙初开金乌射出的第一缕光芒,哗的一声黑沉沉的深渊霎时被照亮,变成白茫茫一片。穆莳依皱了下眉头,立刻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覆在她眼上,掌心微凉,带着湿润水汽,她干枯的双眸如同枯竭的泉眼缓缓涌入生机。

      这一幕……是不是,时间其实未曾流动过……可是,为什么会有不安……

      感到掌心眼睛的微动,一个欢喜蓬勃的声音道:“你醒了!”

      不是他啊……没有菊花香……穆莳依还未回过神,眼睫翕动,双眼缓缓睁开,映入眼帘的面容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如同镜花水月,望之心颤,难以心安。

      她皱着眉头,眨了下眼睛,眯了眯又眨,眉头皱的如一把锁,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人快乐的笑起来。

      不行,我需要一副眼镜……穆莳依努力的抬起头,一只有力的手伸到她脑后托住,温热透过头发头皮真切的传达到脑中,她喃喃道:“孟平……孟平?”

      少年俯身过来,穆莳依只觉得麻木疼痛的腰侧似乎有一匹滚烫的绸缎贴肤滑过,眼神为之一颤,顺着少年的面庞滑下去,触目是大片光洁赤/裸的胸膛,结实赤/裸的腰腹……

      穆莳依的眼神抖动,浑身的知觉渐渐恢复敏感。

      光/裸的腿边紧贴着一双光/裸的腿……

      不着寸缕的腰上环着一只灼热的手臂……

      一……片……空……白……

      “孟……,我,我们……”穆莳依抖的不能言语。

      孟平羞涩却幸福的一笑,穆莳依心中顿时一片荒芜。

      “别说话,什么也别说……”穆莳依仿佛枯萎一般瑟缩到被子里去,“我还要睡一会……出去吧,求你了,出去吧……”

      少年的笑容从眼中褪去,眼神浓烈的看着她披洒在外的头发也逃避的缩进被中,瑟瑟发抖如一只脆弱的茧,终于无声的退出去。

      太阳已将昨夜洒出的酒泊晒干,院子中有一股浓洌的酒香,少年站在烈日下一动不动。脚下的影子由身前缓缓拉短,再缩回脚下,再铺到身后,越拉越长。从热烈的灼热的变成灰暗的清冷,身后的屋门依然紧阖,一声不响,决绝如断龙石。

      天明时分,薄月淡的如一枚玉的剪影冷冷清清的挂在西天半空,一滴露水从院角的树叶上滴下,落在少年冰冷的额头。屋子里静静的响起一阵水声,断断续续似是梦游的人路过池塘,照见自己可怖的影子,一下一下的丢石头去打碎。

      一直到旭日初升,盛夏的夜残留的些许水汽瞬间消弭于烈日的肆虐,空气这样的干燥和酷热,连潮湿的忧郁也蒸发为麻木,穆莳依拉开门,门槛外瞬间出现一双脚,好像迎着海风拉起船帆,她的目光缓慢而倾斜的抬起来,划过灼灼的凝视,落在少年的眼角,极轻极慢的笑了下:“孟平,你醒了真好。”

      “穆姐姐,我——”

      “我明白,我——”穆莳依又笑了下,看着他的鬓角道:“我的意思是,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是女人的……你还小……这不怪你……”

      这样难,比找到他还难,要怎样在我杂乱空白的心里找出一条合理恰当的出口……

      她不敢也不会去想那些深的东西,她无法承受一天之间丧失太多,看到卧室当中的浴桶时,她找到了理由,这个必须是理由。孟平清醒了,看到自己喝醉自然会替自己擦身,他还小不懂得控制,所以才做了这样的事,一定是这样……

      穆莳依目光擦着少年的耳廓,茫然空洞的不知落在哪里,兀自微翘着嘴角道:“孟平,不管我是男是女,姓甚名谁,我永远都是你大哥,不是……大姐,我也可以做你大姐,我们一辈子都是家人……你明白吗?我是说……”

      她语无伦次,垂着的手迷乱的抠着指头,指甲缝里渗出血也不觉得疼,怎么办,怎么能说清?

      她生气,她不生气;她在乎,她不在乎;她可以面对,她不能面对;她可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她忘不掉,忘不掉,是噩梦,睁着眼还在眼前……

      孟平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耳边突然听见滴答声,轻的好像一次心跳,一滴浓稠血顺着她的指尖滑落,心痛忽然无比清晰,他伸手去握她的肩膀,她竟然十分剧烈的颤抖起来,眼眶赤红,面色苍白。

      孟平放开手:“我知道了,穆姐姐。”

      穆莳依眼珠动也不动的看着院子角,欣慰的笑了:“好,真乖。”

      仿佛再次回到暴雨泥石流前的泥泞山路,孟平又有委屈痛哭的感觉,那时他拼命来找掉下悬崖的她,好容易找到她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决然背道而去。

      是不是,是不是一开始叫一声大哥就是一辈子的错?他最先遇到她,他最先握住她的手,他最先牵动她的心,他甚至,最先爱上她,可是为什么,最后才被告知一开始就站错位的,也是他?

      空落落的沉静中,穆莳依忽然呀了一声:“多好的太阳,我们去逛街,你不知道这时候的洛阳多美。”她仰头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好像第一次看见,笑着出了门去,孟平默默跟在一侧,默默的看着地上两个平行的影子。

      一匹奔马疾驰而过,马蹄在两个影子间咚的一印,在那一瞬间,两个影子仿佛手牵手,悠悠的快乐的一起往前走。

      奔马丝毫不知方才那一印在那个少年脸上勾起怎样凄然遥远的微笑,一路狂奔到一座大宅院前,骑士一跃而下将背上所缚长条圆筒交予门人,圆筒一头露出金红色丝帛,门人面色巨变,跑步奔入内庭,单膝跪地将所持之物双手高举过头,厅中众人正悠然品茗,看见那金红色丝帛齐齐跪倒,主座上缓缓走下一个面色凝重的俊美青年,双手展开丝帛凝视片刻道:“敬翔,安排车驾,前去明宫。”

      此人正是渤海王子东方玄锡,而那金红色丝帛上赫然写着墨色大字:王病危,速归。

      车马辘辘驶近太初宫,东方玄锡坐在车中眼前尽是那几个墨色沉重的大字,心中却不断浮现十年前初见国师的那一幕……

      “你与这世间任何一人都不同,你要的上天也无法满足,但是,我可以,只要你将心交给我,我可以给你通天彻地的力量,任你将这天地变成什么模样。”那个不似人间的男子冷酷的道,在他冰山似的眼里却有火一般的灼热。

      东方玄锡终还是拒绝了,他知道眼前这个男子的神通,可是他想要的确实是上天也无法满足的,既然上天也无能为力,还有何必要依靠他人?

      国师的眼中丝毫不见被拒绝的异色,只留下一句话便翩然而去:十年后我们会再相见,那时,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在看到父亲病危的圣旨时,他才发觉,十年已经过去了,而他也确实必须去见那个神明般的男子,圣旨上还有一句话:请国师圣药,可延寿十年。

      “渤海国东方玄锡,拜见国师。”东方玄锡端详着眼前神仙似的男子,十年未见,时间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或许这时间本就是由他操控,所以他才能十年如一日的从容静坐,冷漠无情。

      绝世锦掀开狭长的双眸,淡然的看着他道:“你想好了?”

      东方玄锡颔首道:“请国师见谅,家父病重,小王尚未来得及思虑妥当。”

      “我没有仙丹神药,你原本可以救他。”绝世锦冷然一笑,满室开满冰凌花,“如果你现在想好,也还来得及。我知道你的志向不止于此,超出目光所能及的这个天下,甚至包括了思想所能及与不能及的整个世界,你完全可以早日完成心愿,任何都可以。”

      东方玄锡凝视着他:“如国师您所言,我以心交换的力量竟如此强大吗?”

      “不止。”

      “着实让人心动。”东方玄锡叹了一口气,“一颗心的价值怎够,灵魂或许可以等值。”

      绝世锦缓缓道:“灵魂,□□,皮即不存,毛将焉附。你身为渤海国王子,不会不知道挥手间万民伏拜时身体里奔流的是什么,那就是力量,若有一天它从你身上流走,你还是你吗?”

      东方玄锡笑了:“我自然还是我。而这个我不是渤海国王子,不是东方玄锡,就仅仅是我。锦衣珍馐时是我,蓬头垢面时是我,垂髫小儿是我,鸡皮鹤发也是我,只要这里不变,这世间便只有我一人化成灰也可以被称作我,您明白吗?”

      东方玄锡手指着心口,绝世锦忽然想起一人惨淡而坚决的微笑:“若是这样,我还是我吗?”

      你们的倔强和固执如此相同,为何影偏偏就选中了她?……

      “我救不了他。”绝世锦漠然合上双眼,“你注定要在此年此月的某时某刻成为渤海王,正如我十年预测的一样,命运的巨轮丝毫不错的转动着,你,什么也无法改变。十年已过,你只剩三年的时间,此次机会若失,你的一只脚便已踏入了黄泉。”

      东方玄锡眼中流露出痛苦,起身望向东方天空,那片天空下有垂危的父王,有年幼的孩儿,有更多的却是质朴善良的渤海国民。

      他眼中的痛苦逐渐为坚毅和决然代替,回首沉沉道:“我确实渴望您所说的那种强大的力量,可是我更渴慕另一种伟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外在的威慑和镇压,也不是内在的奴役和麻木,它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一个团体,它源自于最广大人民的内心。当它出现时,这世界会露出另一张面孔,或者说,当这世界开始露出另一张面孔时,它便汹涌而出了。”

      “这是一场变革,需要的不仅仅是一双手,一颗心的力量,我需要一种力量,它有最庞大的根系深植于人民心中,有不同的根系汇成一棵巨大而强壮的树,而这棵树又发出不同的斑斓的枝干,开出五彩的明亮的花朵,它甚至不用结出怎样的果实来证明,当它安然从容的伫立于世界之巅并迸发出照耀整个天空的美丽时,即使我不在了,渤海国也成为烟云,这力量也永不会消散。”

      “所以我不在乎所剩时间有多少,没有喝孟婆汤的这一世已是上天恩赐,自我开始呼吸这世上第一口空气,我便已经在为这力量继续努力。谁也不能给予,也无人可以代替,因为,这就是使命。”

      俊美的青年举步迈进阳光下,墨色透明的神隐台第一次照映出除它主人外其他人的身影,在青年走后,那清晰如生的影子仍神邸一般肃穆望向东方广阔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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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苦不苦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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