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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夜 迷思
自宫中出来尚未到戌时一半,正是月朗星稀的夏夜好时,立在天津桥上四顾遍是熙熙攘攘,灯火点点如海,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渡口洛河拍岸的涛声。穆莳依自桥上缓缓下来,一转身便汇入了来往的人流中,似水滴入海,再找不出踪迹。
鼎盛楼前车水马龙,门口招呼的伙计迎来送往,忙的脚不点地,方送了一位客人出了门来,抬眼就瞅见个蓝布衣衫的人不疾不徐走进来,大呼救星,一把拉住了就往厅里送:“好十一郎,你总算回来了,楼上的蔡子尤家有事回去了,你赶紧去补上吧!”
穆莳依二话不说,将紧袖缠腰的蓝褂一换,搭上条手巾就往楼上去,正遇见掌柜的打楼上下来,穆莳依侧身退让,掌柜的不经意的过去,忽然又回过头来问她:“萧十一郎,你是不是还有个什么名,也叫什么十一啊?”
穆莳依眼睫一跳,微笑道:“是有只唤萧十一的。”
“我恍惚日间那客人问的不是这个姓名啊,你可曾交的有贵人相识?那位客人仿佛是位公子模样。”
“不曾。”穆莳依摇头。
掌柜兀自苦想着下楼去了,穆莳依笑容微敛,重又绽开,殷勤走上楼去。
这一顿忙,直笑的脸皮僵,在二楼绕厅的廊间流水似的奔跑的腿软,一副副酒间迷离,醉态痴迟的面孔雨花似的在浑噩的脑中汇成噪杂空白的茫茫然,直到一格雅间里的客人眨着寒星似的亮眼,笑靥如花似的在她面前唤了半晌,她脑中还是水汽模糊的暴雨沸然。
“穆莳依?穆兄?穆神捕?”那人笑嘻嘻的凑在她脸前。
穆莳依的眼神逐渐聚到一起,好像在试探寻找一个着落点,目光茫茫然的在那人脸上转了几圈,最后定在春水般的眼睛上,脸颊上麻木的微笑缓缓僵硬,硬成岩石,再噼噼啪啪剥离掉,剩下刀刻一般的冷硬嘴唇紧抿,凿成一条敌意宣张的弓。
“你还没死吗?陵铁衣。”穆莳依冷冷的将最后两字咬出深仇大恨。
那人一怔,将好看的脸往后拉开,正是失踪不见的陵洛,“你都知道了?”
穆莳依只板着脸不做声,陵洛又笑嘻嘻的道:“那你也知道冤枉我了吧?”
穆莳依还是不做声,陵洛接过她手中的茶壶自己斟了一杯,举在唇边道:“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与你计较了,你也不必再心怀愧疚了。”
穆莳依直盯盯的看着他翻手饮下,又斟满一杯,再饮下,再斟满,浑似身边无人。他旁若无人,她也确实无话可说,几日翻来覆去的猜测揣度,她现在实在不知怎样面对突然冒出来的陵洛。她不相信他,可也没有足够怀疑他的理由,若是当做寻常人对待,过了就忘,却也不能,寻常人哪有这样不确定的危险性。
面对着陵洛,穆莳依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神经过敏的兔子,每踏出一步都要全神贯注,以防前后左右上下四角有潜生的荆棘扎住自己软绵的脚掌,以至于举步维艰,连天生的在草地上奔跑的权利也失去。她痛恨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却又无可奈何,陵洛仿佛同自己一样是凭空冒出来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你得不到一点预兆,便无法做出防备,只得不懈锻炼自己的神经,以随时进入戒备状态。
想到此,穆莳依脑中忽然出现一句网络流行语:神经粗比野猪腰,顿时满腔郁火消去大半,在一个莫须有的时空和一个莫须有的人生莫须有的气,真是莫名其妙!
“我见过暮江殿下了,他说未曾见过孟平,我没有问起你。”穆莳依向来是个比较理性的人,理性就是不做任何不值得的事,目前这不值得的事就包括与陵洛置气,所以她语调平和的说了这句话,和善的让陵洛多看了几眼。
“听起来你还是在怀疑,怀疑他,怀疑我。”
穆莳依不置可否的笑笑。
“看来我必须拿出我的诚意了。”陵洛双手按在腿上,故作严肃的道:“我真的是暮江王的哥哥,不过却是表哥,家父与兰洛的母妃是同胞兄妹。我的名字也不算骗你,只是少了姓而已,兰陵萧氏,你该听说过吧,是我本家。”
穆莳依微笑:“麻烦说重点。”
“……好罢,性子这样急……我唯一骗你的就是铁衣之职,我只是想路上方便。”陵洛还在解释,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好罢,长话短说,我是刻意接近你的,从你离开暮江城我就跟着你,为的是查找你是夜隐楼人的证据,并且顺藤摸瓜。”
“可惜,这一路上你倒是表现的十分良善,也未曾显露武功,到孟平失踪,我看你的失魂模样几乎就完全相信你了,想着或许你原是夜隐楼之人,决心改邪归正,或许,是你擅长隐藏,足以假乱真。”
穆莳依迎着陵洛的目光,还是笑笑,一副好听众的模样:“或许。”
“如果你是改邪归正被追杀,投靠朝廷也不失良策,这天下说开了也不过只有朝廷与江湖,你想在两者之中选一清白娴静处,恐怕是不能。朝廷如今正大力清剿夜隐楼,你若能在这时弃暗投明,戴罪立功,今生荣华安逸也是唾手可得。”
眼看穆莳依毫无反应,陵洛又道:“如果你是第二种,那你来京城,这天子脚下恐怕更是来错地方了。”
穆莳依道:“或许我是第三种,因为被无故追杀而被无辜误解的倒霉蛋。”
“无辜?误解?若真是误解,那也是你自己可以造成的。”陵洛撇撇嘴。“你真是公孙大娘的后人?”
“我……”
“若你是,你便是夜隐楼中人,若你不是,夜隐楼的人又为何一定要抓你?这其中因由,你可曾想过?”
穆莳依再次默然。
“不论你想过与否,我今日便是要合盘托出的。夜隐楼中有十二杀手,我们不知其名,只以其兵刃称呼,除你见过的羊角匕首,只有三个露过面,太白酒壶,赤练红拂,还有便是娉婷关外惊天动地的公孙剑舞。公孙剑舞在江湖上的威名比羊角匕首尤胜,只因匕首乃匹夫之勇,剑舞却是万夫莫敌。”
“不论你是不是,你都欠我们一个解释。”
“也许你不爱听,这一路上据我观察,你也不过是个稍优秀点的普通人,若说真有何值得寻味的异常,也只有一个,你从不问为什么,在第一刻你便精密设计好了要怎么办,却连最基本的原因都未曾想过,或许你想过,可是谁也不知道。”
“如今朝廷与夜隐楼势同水火,一触即发,也是你做抉择的时候了,或在水中生,或在火中燃,没有中间地带。”
这一晚注定是极不平常的一晚,穆莳依的思想连受两次极大的冲击,直到躺在床上脑中仍是乱哄哄。自己行事向来是三思而后行,三思是谓思前因,思后果,思形势,必要则其善者方可行之,如陵洛所言,不符自己性格,细细想来却也不无道理。来此时日已久,心中所想与眼前所见还是无法契合,天黑想电灯,看见的却是烛火光亮,出门想汽车,入眼的却是骏马来去,每日清晨张开双眼,望着头顶的屋梁,摸着手下的粗布衣带,总是久久怅然。
适应却无法习惯,适应是每日吃的盐,喝的水,说的话,习惯却是眼中看的景,心中暖的梦,身上流的血,在此度过的岁月,便是千年也不过一声叹息,她不在乎,更匡论问问些个为什么,在她心中疑问只有一个,怎样回去?想得深了也不过是另一个,为何回来这里?仅此,而已了。
穆莳依想着陵洛说的话,越想越觉得这闷热的夏夜渗出丝丝透骨的寒意,这样直挺挺躺在床上毫无遮拦,简直是危机四伏,心惊肉跳,索性披了外衣,趿拉着鞋子,在院子里坐下。
三四间青瓦土坯房,院里稀稀落落种着些时令青菜,偏房一侧歪歪斜斜的立着一棵大柳树,似乎是棵杨柳,没有婀娜姿态,也没有潇洒清瞿,反而像个长老了还别扭着的老小孩儿,发枝的树干处生了个大洞,白日里瞧着像个黑魆魆的大鸟窝,黑夜里颇像个丢了头的懵懂呆鬼,傻兮兮的竖着满头稀疏的头发。
这几日那洞里似乎长出了条树苗,却真真切切的不是柳树枝,叶子圆且短,全不似柳叶的细长,穆莳依来了兴趣,但凡夜里睡不着便要起来看一会儿,有时早上起来也要对着发半天呆。
又看了会心情也舒缓下来不少,转念一想却又想起国师那句诡异之极的话,每个字她都懂,连在一起却实在不懂。我想要一个儿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我跟他……嗯,那啥?穆莳依心怦怦跳,平生第一次遇见这么露骨的暗示。
可是,可是我是男的啊!男的!他怎么就那么直截了当,理所当然的管我要一个儿子呢?穆莳依颠来倒去想的脑筋疼,支着头一坐便到了子夜,寒气骤降,将她冻醒,睁眼只是一团蒙蒙的黑,似醒又未醒,迷迷噔噔的摸索着回屋子,方一掩上门,仿佛黑色披风飞扬而去,屋外的黑暗骤散,冷清月光依旧撒在院中。
便在这万籁俱静的时候,明堂前黑色高耸的神隐台石基一侧忽然缓缓旋开一扇小门,慢慢走出一个绣金色蟠龙黑袍的人,他自怀中掏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仰头看着高高的神隐台,柔和的亮光在他脸上打出一种模糊的忧伤,这是一种永不能及的渴慕与绝望,任谁也想不到这种哀伤之色会出现在坐拥万里江山的一国之主脸上。
一股疾风倏的掠过,轩辕清河手上的夜明珠啪的落在地上,碎成一地哀切的月光,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他显然知道该望向哪里,果然一个比他目光更冷的声音缓缓传来:“轩辕清河,我已警告过你多次。”竟是穆莳依在明宫前殿听到的女声。
轩辕清河冷哼一声,怒声沉喝:“就你这种低贱之人也配直呼朕的姓名!莫以为你真的就是太岁了!”
那女声冷冷一笑道:“国师赐我太岁之名,便是要我替他巡视他目光之外的整个黑暗,揪出趁这黑暗行龌龊事的下贱之人!”说完,一物携着风声直往轩辕清河门面砸去。
轩辕清河劈手挡下,旋即大惊抛开,入手黏腻温热,却是一人的头颅!大怒道:“大胆妖女!你竟然肆意行凶——”
话未说完,喉间已抵上一抹锋利冰冷。太岁冷酷的声音近在咫尺:“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轩辕清河,莫再踏入明宫一步,莫再妄想动尊上选定之人,若有下次,你手上捧的便是你自己的头颅。”
喉间的冰冷缓缓移开,轩辕清河忽然惨然一笑:“我倒宁愿你现在便剥了我的心出来,我捧着去见他最后一面。”
“自从半年前我送人进来他说再也不用时,我便知道那人是找到了,我于他而言便是最后离去时那盏心头血的作用,再无其他了,也不可能再有其他了。”
黑暗中一抹最浓的黑慢慢凝结,悄然伫立一旁。
轩辕清河仿佛自言自语般继续喃喃道:“他不肯再多做一日南清鸢,他终还是要走,历经三代,夜隐楼终要葬在我手中,使命已失,夜更为谁隐,楼复为谁存!太岁,你也曾是夜隐楼之人,楼主将去,你就这般无视吗!”
太岁漠然道:“你们执迷百年,早该想到今天!夜隐楼中不曾有一个太岁,太岁因尊上而生,此生便只因尊上而死。你走罢!”
“你生为太岁,便注定在他目光之外,我知你心中所想,我们本是一样,只要我们合力,留下他……”
“住口!”太岁惊斥,“尊上所想便是我所想,尊上所思便是我所思,尊上慧眼无所不至,他什么都知道!你走罢!”
轩辕清河猛的被掷入密道之中,再去搬动机关,却是已经封死。他失魂落魄的站了一会,蹒跚而去,依稀有凄笑遗落在黑暗的密道中:他什么都知道……我真希望他是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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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五更的,这几章我作了修改,五章合成四章了,但是字数还是很肥的,所以……嘿嘿,长假就要结束了,可怜的晚明天就要上班了,下次更就在周五左右了~~~谢谢各位陪我过节的筒子,三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