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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往瞬·忘生
番外——
往瞬·忘生
我在重新拥有了记忆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
那时候的那个女子,笑得灿烂无邪,眼中是百分之百的温柔与纯洁。
我们认识已有一年。
但是不知为什么,身边多一个人,或是少一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某个夜晚,某个朋友对我说:“你们都是极美的人啊。”
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了。虽然每次听到的时候都很高兴,可是我也只能按照家里人自小教习的笑容方式,轻轻拉动嘴角,用所谓的黄金角度构成所谓的矜持浅笑。
朋友像是有些喝醉了,突然话锋一转:“但,我真为她觉得不该……你太木讷了啊。”
我连着刚才的微笑怔在那里。
朋友刚说完便倒在桌上,似醉似眠。
我拿出几张钞票压在酒杯下,然后转身离去。
不是我不想等他,真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独自驾车到海边吹风。
现在想来,我似乎一直都以为,只要温柔,只要微笑,就好。
看上去确实完美得很,也算不辱门庭吧。
但是,到底哪些是我爱的,哪些是我恨的,我从来没有想过。
无论是巨大的人生事,还是琐碎的杂务,一切都来得太顺理成章顺其自然,我没有任何思考或选择的余地。
面无表情地吹了一晚的风,有回归的念头时已经天亮了。
我打开她送的那个白色的手织袋子,拿出梳子,将被风肆虐了一晚上的任性的发重新梳理整齐。
为了应付太容易乱的头发,我只好再上了点发胶。我并不喜欢的东西。硬绷绷的把整个人都束缚住。
不过,不整理好的话,似乎就很不符合身份了啊。对吧。
之后又是平静的生活,直到三个月之后。
我心血来潮地再次独自驾车去到那片海边,却不巧地发现了她。
她身边还有一个人,是我的那个朋友。
他先是慌张,此后异常镇定:“你们,仅仅是订婚而已,对吧?”
他真是了解我啊。我习惯性地挑起嘴角露出微笑:“我明白了啦。父亲母亲那边我会跟他们说好的,祝你们,幸福哦。”
他和她估计都没想到我的平静会达到这种程度吧。想到这点,我没来由地有丝得意。可是,不行,我还要继续那样地笑,这样的场合,我只能幸福地笑,只不可以流露出任何别的情绪的。
哎,不过,真奇怪呢,心中竟然,真的……没有一丝波澜。
可惜这次是吹不成海风啦。
回到家,算是煞费心思地写了封给父母亲的信——这种事,说出来大概不大有美感吧。
但我写完后,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交给他们。
那个……应该也不急吧。
第二天,我又一次独自驾车出去。
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兜了两圈,最后还是开向了海滩。
想到上次的情景,下意识地在路上拐了个弯。
没想到眼前竟只有一条路,而且是通往山上。
行到一半时由于路太窄,车子已经开不上去了。我惟有下车步行。
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站在山顶上,看着这光秃秃的一座小山。
然后我走到山崖边缘。
崖下是海。
我突然很想知道那种飞翔的眩晕是怎么回事——就像飞机离地时的那一瞬,猛的一下震动,身子后仰,然后头脑中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的鸣声吵得可怕。那是失重的感觉吧,要是能再持久些就好了……
现在想起那一瞬,我大概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如此危险的位置。
眩晕是有的,可是还是很短啊。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感受到了另一种晕迷,完全没有快意。
我还看见了我自己的血。这或者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真实的血的存在吧。
之后,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连那封写给父母的信变成了“遗书”,也是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站在今日去回顾以前那些日子,真觉得……有趣。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
手臂上还打着石膏,腕上扎着针,针用一条长长的管子与吊瓶连在一起。
身边的医护人员都穿着白衣。
父母匆匆赶到,他们穿的衣服,也不外乎白色,灰色,黑色这几种颜色。
他们围着我说了好多话,庆幸我的福大命大,如何如何的情况下又如何如何大难不死。
母亲忍不住哭了,却被父亲使了个眼色,硬生生收住了哭声,只留下悠悠转转的泪水和微红的眼眶。
——当然,那些是什么,他们是谁,那时候,我全都不知道。我只是睁着眼,却不说话,茫然无措得像初生婴儿一般。
之后几天,他们还是常围着我说各种事。而我只是不作声。
开始大概是问我坠崖的缘由。后来大概是情况查明得差不多了,便纷纷感叹我的“想不开”。或是不停地跟我说旧事,这样的那样的,提到某个女子现在的情况,还顺带提到某个男子现在的……惨况。
这样子不知道过了多久,石膏被拆下来了,绷带也都解了,吊瓶也不用继续在那里点点滴滴了。某天喝粥的时候,我还听见一个医护人员无心地说了一句:“还真没见过这样高智商的植物人啊。”
现在想起,才知道那大约是一种讽刺。明明一切生活都可以自理,却仍要留在医院里过这样的生活,从不给予人任何回应,像个植物人一样。
还是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出院了。准确地说,是转院,转去一间疗养院。
不过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可是新环境,相对来说还是好些的。起码人少得多,安静得多,周围并不仅是白色一片,空气中也没有那种难闻的药水味,更好的是没有某些人的噪音干扰。
父母起初是一个星期来三四次,然后便是固定三次,此后二次,一次,甚至两三个星期一次。有时不是一起来,有时是另些人来送些汤水之类的。
记忆中有个女孩子也来看过我几次,不说话,只是哭。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个是她吧。
仍然不知道过了多久。
不过,倒也知道,刚入院时也是这样子满世界枯黄的光景。
那一天,温度降了下来,不时刮一阵大风。于是护士进来把窗子都关紧了,让我很不习惯。
晚上,我实在是睡不着。还作了个怪梦,不过梦醒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梦中隐约听见海浪和海风的声音。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我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走下楼梯,走到广场的另一端,再向大门迈步。
即使是现在拼命回忆,也想不起来那天晚上,我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只是,我不后悔。
站在大门前,我看见另一个人。
清清冷冷的样子,像是我的影子。
我伸出手,他也伸出手。然后,我们的手隔着栅门相触。
意料之外的,居然是具有温度的。
我怔了半晌,然后展出笑容,撤手,然后抓住栅门上的铁栏向上爬。
嗯,不难爬的样子,可是我从未爬过呀。
我摇摇欲坠地站在栅门顶上,电光石火间忽然闪过些奇怪的念头。
——这样子,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这一次,有另一个我在那边等着接着我的,对吧。
看来我的直觉还挺准呢。
我跳下去,他把我接住,然后我们两个一起翻滚在地上。
他微微颦着眉头,像是痛,像是无奈,像是责怪着我的任性。
那时候我很想说些什么的,却发现自己似乎都忘记了怎么用言语来表达情感。
所以我只好用笑来回应。嘴咧开的时候,觉得好像做错了什么。啊,不过,不要紧啦,这样子笑很舒服呢。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不想站起来。我宁愿留在那里,留在他怀里,一辈子。
那种安定舒适的依靠感,在我心里,早就淡薄得无迹可寻了。难得再一次找到,自然不舍得放手。
可是,为了长久,我们,还是要走。
虽然我根本不懂得路,我只是凭着直觉乱走,在岔路口时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异议,于是又继续走。
没想到真有那么一个目的地等着我们。
昏暗的密林中隐匿着一间小木屋,——真熟悉的句子,童话故事里,一点也不罕见的句子。
在医院里住了有一年了吧。
突然转移到这种粗糙的地方,我竟然,真的,没有丝毫不适——不知是我的应变能力强呢,还是我早就对过往的日子厌倦了?
还好,他,就那么在我身边。
我睡在唯一的床榻上,他睡在旁边的地上。就那么在我身边。
我像一个孤独了很久很久的孩子,突然得到了特别的宠爱与关心——这比用来哄弄我的糖果要珍贵得多。
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无声地偷笑。被宠溺的感觉啊,是么?
翌日,我们发现了一条溪流。
从山岩的缝隙中缓缓流出,无休无止。
也许没有那些精裁细剪的绸缎华贵,但却有着另一般不属于凡世的美。
如果说天使曾经来过这片土地并且留下了什么的话,也许就是这条溪流了。
点点滴滴,像精灵的泪珠,汇聚在一起,蜿蜒着流出一块有灵魂的缎子。
也许这里真的是童话世界吧?
起码,在我心里,是这样的。
我将刚落的桂花瓣拾起,再放进水里,看着那些生命的流水将零丁的花轻轻洗涤。
这会是永远也不想离开的幻梦之地,约束之地。
他问我的名字。
然后他说,他叫,忧。
啊,我应该怎么回答呢?我竟从没想过我的名字是什么呢。
病床旁边挂的那个小牌子,上面好象有写着,可是我从未留心,或是早已忘却。
嗯,看来我曾忘记的东西不止一点半点呢,不过也没有想起来的必要吧。
于是,我努力地用自己尚未忘得彻底的语言,努力地构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我说,我叫,忘。
我忽然想到某个词,忘忧。
他是忧,而我是忘。忘忧。
忽然来一阵大风,又猛又急,将我吹得昏昏沉沉。
一颗砂就这样窜进了我的眼里。
我下意识地阖上眼,却感受到另一种刺痛;再睁开眼,又像有更多的风沙扑面而来,吹动眼眶里的那颗,隐隐作痛。
眼前的他忽然靠近我,将手搭上我的肩膀。
他对着我的眼睛轻轻吹着气。
他叫我低头,眨眼。
我就那么倚在他胸前,被他轻拥着。
他不希望那颗砂留在我眼里。
不过此刻我却希望它能留得再久一些。
不过我也不会违他所愿。
砂粒脱出。泪,流出。
他也低头,将我拥得更紧。
这样的大风吹了一晚上。
我想,假如真能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就好了。
没有困扰,没有烦忧,只有残叶,落花,流水,木屋,……
纵不能相濡以沫,也能像这样,相互依靠,相拥而眠。
他或许也有这么想过吧?
只是。可能吗?
梦醒之后,依旧记不起梦境。
不过,尚且有梦。
在医院里的那一年来,是连梦都没有的。
现在奇迹般再次有了梦,却记不起来。
无论如何,到底还是有些微妙的差别吧。
我将手放进溪水里,感受着水纹的流动痕迹。
无意中看着手腕手背上的暗色小点。那都是针管的痕迹。
手背上的每一个小点都代表一次输液的过程,麻木地从这里注入药剂,延续生命。
而手腕上,则是每一个小点,都代表一管针剂。一管镇静剂。让人昏睡让人无法可想的药剂。
转院之后便经常要注射这样的药剂。虽然我觉得可有可无。
院里的病人大多都要接受这种待遇。有些人,一天要接受三四次这样的注射,理由只是“情绪不稳定”。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想起,那些画面都还很清晰。
我忽然想,他们,都能活得下来。只是,永远,好不起来。
试问连梦的权利都被剥夺的人,还可能有什么憧憬有什么希望呢。大约,连回忆也没有了。
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在笑。
自水中看得清楚。
嘴咧开,露出里面的牙齿;眼微微眯起,弯成一道弧。
眼瞳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笑意一览无遗。
我怔住了。
每当自己笑的时候,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我猛地把手自水里抽回,将手搭在脸上,像要抚平刚才笑过的痕迹。
他来到我身后,伸出手,手中是剥好的松子。
我很自然地接过便吃。
然后右手掬了点水,倒进左手里,与松子掺在一起,伸手,递给他。
见他没大反应,我又说了一句——你也一起。
说话时总是特别费力。大概是那个意思,却更难用更好的方式来说。
所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难道是有失礼节么?
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样子吃法,会很有趣而已。也许他接受不了吧?
我提出的,他大概都不会拒绝吧。
是很美好的久违的被宠溺的感觉。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可是总有些过往在不自觉地浮现,告诉我,这样不行,那样不对。
本来以为,就这样下去,一切都无所谓。以前失去的就失去吧,有现在,就好。
如此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些在我身体里灵魂里根深蒂固的东西,是永远抹之不去的刻痕。
我看着身边吃不完的那些松果,突然想到要将它们送回树上,给别的生灵。
他嘴角勾起饶有兴味的笑,大概觉得这样很有趣吧。
可我一点也不这样觉得。
也许,他不知道,什么叫虚伪。而我,这样子做,就是虚伪。
还有太多的人将虚伪当成慈善,当成有趣。
我也一同爬上树去,他伸手拉我一把。
我突然想到,假如我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摔下去,会怎么样。
可是一抬头却看到他的眼光,大约是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悲恸和不舍。
那时我真想笑着说一句:用不着这样,我还活着。还活着。
我轻轻倚坐在他身边,忽然发现他手上赫然一道长长血痕。
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痛得深刻又短暂。
好想好想说些什么,但是到最后开口时只浓缩成一个字:
痛?
他还怔怔的像是丝毫未觉。而我,却不知怎么感受到了那种撕裂的痛楚。
我还在思索着怎么说下一句话时,他突然开口,极轻地。
有人。
真的有人。
还带着手电筒的两个人,刺目的光线在林木中左穿右插,像是和什么追逐着玩捉迷藏。
“是在这里吧。”
“没错,是埋在这里的,这间破屋子还在呢。”
“那么,现在就要挖吗?”
我忍不住向那二人瞥去一眼,一瞬之后马上回头,不自觉地喘着气。
那一瞬,如遭电击一般,头疼得仿佛要裂开。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也正看着我。
其实他不知道,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而无边黑暗中的某些点滴,正在悄然凝聚,准备着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又一次裂痛,随着一束强光,将苍白照成惨白,将漆黑照成魅黑。
我真的要记起什么了,对吧?
然而现在的我一点都不想。
隐隐预测到那些将要记起的,并不是以我的能力可以视若无睹的。
而是会想刚才那样,每记起一点,便痛一刻,便深刻一回。
最后,只有两个结局,深深的痛,至死;或是无痛的伤,终老。
两个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只想,在他身边。而已。
我相信他会对我好,一辈子都会。
如果将一切都托付给他,是否就没烦恼了呢?
于是,我任性地说:
——我跟你走。
我相信他会带我到没有喧闹没有虚伪没有争斗的地方去,哪怕只剩下两个人,也好。
晚上,温度骤然降了下来。
我背靠着墙,冷冷的寒意毫不留情地浸透入,再传到我的身体里。
我闭着眼睛,试图忘掉这一切。
结果却是记起更多。
朦胧中总觉得自己身处某个装潢华丽的房间内,身上覆着暖被,姿势优雅地入睡。
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想起那个流浪汉的故事。一直睡在大街长椅上,晚晚都梦见自己睡在豪华酒店里;然而当他有幸睡进豪华酒店时,他梦见自己睡在大街长椅上。
也许,那个流浪汉最终明白了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而我,却如此可悲地,一无所知。
迷糊间寒意忽然少了,似乎还能感受到淡淡的暖意,淡淡的人的气息。
我悄悄地回头看看,正对上他的脸,看见他眉心处的浅浅皱褶。
无知无觉间我伸出手,点上他的额,试图那些褶痕抚平。
可是我的手刚离开,他的眉就又皱起。
我的手颤了一下。
到底,他在想什么呢?……
是否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再不敢将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半刻,匆匆回头,阖眼,脸上不自觉地露出那个附体而生的无法挣脱的完美的微笑。
我还是比他早醒一些。
无所事事,还是忍不住凝视着他。
直到他睁眼,眼神游离了许久才跟我的对上。
很多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他。
他的相貌平平无奇,那双瞳却朦胧幽邃得有些不寻常。
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眼神,总是在游移不停。
每次我想看他的时候,他总是察觉不到我的凝视,又像是有意逃避般,视线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圈才会落到我的眸上。然后是我把视线挪开,但是却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那个,不知道,他能看得懂我么?
他说,他去采松果。他让我等他。
他笑得如此温柔,眼中所有的深幽都凝聚在一点,如深不可测的黑洞,让人失去探询的勇气。
然后他不再看我,转身移步。
我张开了口,却一个字也喊不出。
他会回来的。可是我却怕他回不来。
我会等他的。可是我却怕我等不了。
我自溪中看我自己。
对着水中如此精致的容色,我不禁想笑。
笑了一下,笑容不自觉凝住,又是那种奇怪的不适感。
抹去笑容,再笑。
脸部的肌肉一次次变换着方位扭动。全都是,如此虚伪的笑。
我忽然想起神话中的那个美少年纳西瑟斯。
生就倾城容色,却因为再找不到一个和他一样美的人而孤独。然后,在溪边,看见自己的水中倒影,为了这副皮相,自刎而亡。死后化为水仙花,了忘前生,开得无忧无虑,雪白胜仙。
那副皮相左右着他的命运。而他在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似乎并不在自己手中之后,选择了自我了断。
也许是他死时心中的痛苦挣扎总算感动了天神,他转世之后,虽然更为美丽,但是有美丽却不自知,则平白生出几分清灵纯净来。
有些事果然还是忘了的好。
嗯,是否彻底忘却的办法,只有死亡?
我自嘲地笑笑,猛然窥见自己的笑,眼微眯,唇微扬,嘴角处隐有淡淡小涡,整张脸的轮廓柔美至极。
“有人。”
我稍稍一愕。
早已料到。果然还是来了。
我凝着那丝完美的笑,回头。
看见那两个人时又想起许多许多,头再次疼得要裂开。
我还在撑着,撑得很完美很完美。
那些被遮盖的记忆,又在一点一点地被挖出来,每一下下去,都痛彻心肺。
意料之内的,看见那二人惊愣至极的神色。
一人已经忍不住低唤出声:
“少爷……”
出于所谓的礼貌,我微笑着向他点头回礼。
不出所料看见他惊怔的神情。
他曾是我的家仆。
而他旁边的那个人,对我而言是再熟悉不过。他是我的好友——或者,这里该用上过去时。
“不,不要过去。”我听见我的好友这样子对同伴说。
我稍微抬起头,轻轻微长的头发拨到肩后,嘴角的弧线再弯了几分:“我在这里。”
这四个字吐得如此轻松自然,不需要像之前开口那样辛苦地辞不达意地说。
他无视警告,渐渐走近。
他一边走有一边说:“少爷,你真的还在,……而且,你全好了……太好了……”
自他眼中,我隐约可见自己笑容里不可名状的魅惑。
——那些都是和我有干系的人。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再会时也会有人对我叫上一声“少爷”,尽管这早是过去很久以前的称呼。
然后我清楚地看见,我的好友,拿出枪,上了膛。
咔的一声,我们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持枪者冷冷开口:“我说过你不要过去的。”
被喝令的人怔怔地看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那黑漆漆的枪口:“别玩了。找东西的事不迟啊。少爷好了……你不高兴吗?”
持枪的手缓缓放下,像是已经放松下来。
可是枪管却未随着手而改变角度。
枪声响起,极巨大的一声响,震得周围的树叶都簌簌而落。
我看见那个曾经向着我走过来的人,就这样子,随着枪声,倒在了地上,血溅得四处都是。
我的好友脸上浮起一丝残酷笑意。
他似乎对我的无动于衷有些不满:“你不怕?别再装了。下一个就是你。”
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无动于衷。但是脸颊上嘴角边微微的僵硬感使我知道,我似乎还在笑,还在如此完美地笑。
“何苦呢。值得吗。” 带着这样的笑,我平静地说。
他露出嘲弄的神情:“难道你不觉得是你害死了他?——这种情况下,你应该上去忏悔一番的吧,大少爷?”
脑中的思绪乱成一团,密密麻麻地打满死结。
急于搜索一段记忆的话,就惟有用剑,狠狠地把那些纠缠不清的都斩断。
在找到想要的后,往往就忘掉了那些被斩断被抛弃的存在。
只不过我已经毫无选择。
头脑中的剧痛开始逐渐平息,我想我已经有能力把这一切看清楚。
——他是我的好友,曾经的。而他所爱的人是我的未婚妻。为了成全他们,我留下一封信试图跟父母说明。然后我坠崖失忆。之后那些浑噩的日子里,他,估计过得不好。
我可以肯定,他恨我。他看到我,只会让他觉得,什么坠崖什么失忆都是一场骗局。我是个为了得到女人而煞费心机不择手段的虚伪的人。
而我偏偏还是个他没有能力去对我做什么的人。我出身名门,是贵家公子,不嗜烟酒,不食人间烟火,温雅如玉,从不需要为生活操心。他却家境贫寒,在酒吧里做侍应,空有一堆抱负却没有能力实现,爱上的人偏偏又成了我的未婚妻。
他和她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早在我介入他们的生活之前便已相识。而就是我的出现,改变了所有。
我明白。
于是我直接说出了他所关心的事。
“我明白。可是——我不爱她。”
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他脸上嘲弄更甚:“果然是虚伪的人啊。难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么?”
看来他是不会懂的。虽然想不出理由,但是,凭直觉,我可以说,我不爱她。
我没有骗他。我只是想消除一些无谓的误会。若是他不信,或是他对我的恨根本没办法消除,我也无可奈何。
我不在乎死,早在我走到那个山崖边的那一刻,我已经把这个忽略了。
不过,现在,要是有的选择的话,我还是想活的。
我相信,真的,有一个人在爱我。
我不舍得让那个爱我的人,一个人留下来。我无法想象他真正悲哀时的模样。
要结束,也应该结束在彼此的手中吧。假如可以摆脱命运来一次选择的话。
我低下头,再抬起,将笑容完全收敛起。
忧大概已经听到枪声了吧。不知道他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会有什么感想,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我淡淡道:“死者的事,我可以代为处理,你不用为此负责任。”
他看见我脸上瞬息冻结的冰寒,嘲色不改:“果然是在求饶么。”
他到底是我曾经的朋友,而她或许对他也有情,我不介意放他一条生路。死者的事,我确实可以用些手段去善后,我自己揽些责任也不要紧。
然后,我想跟那个人,一起走。走到更远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
也许我是真的不想死吧。不过,我没有选择的权利,枪就那样握在眼前人的手中,随时可以夺去我的性命。
于是我说:“那么,你动手吧。”
枪再次响了。周围的树叶落得凄凉。
倒下的,却是曾经用枪对着我的那个他。
忧正举着枪,站在倒下的人身后。
可以说,是他救了我吧。
我心里却乱糟糟的不知道什么滋味。
或者是,方才早就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更远的事甚至都想好了,现在局势却突然扭转了,却感到适应不来。
我移转视线,对上他焦急关切的眼神。
他始终是为我好的。一切都是。他不惜为了我,双手沾上血腥。
合法自卫是一回事,不过杀了人是另一回事——当一个人的性命终结在你手中,当你身上染上喷溅出来的血液,即使有再充分的理由,也是难以轻易释怀的。
他本来也应是一个善良纯朴的少年吧,杀人这样的事,应该是从未想过的。
可是却因为我,他杀了一个素不相识但是对我有威胁的人,为此,他不晓得还要背负多少额外的重负。
我忽然看见那个先倒下的人,挣扎了起来,猛地扑上去狠狠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措手不及,枪也被踢飞,到底是敌不过那濒死一击。
他的挣扎逐渐缓了下来。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生命就此消逝着。
我下意识地拿起另一把枪,握紧,抬起。
标准的握枪姿势,凝了几秒,确认已经瞄准,便不假思索扣下扳机。
子弹呼啸而出,准确地击中目标。濒死的人再次倒了下去。他也随着势倒下。
我自嘲地想,我还真是块当杀手的料。
我和他都杀了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些释然——至少,我和他一样了。
可是,无情又决绝的杀手,从来不配拥有爱。
他撑起身子,走到我身边,脸上无比疲惫。
他说,对不起。
我垂下了持枪的手。
他又说,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真的是这样吗。
他们两个仅仅算是个代表。或者说,仅仅是个开端。
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宁静的只容我们二人的净土。还有太多太多我们不知道的,放不开的。
一件事过去了,意味着下一刻将会有更残酷的出现。
现实如此,就这样摆在眼前,不可忽略。
我轻轻摇头,说:
一切都不会重来,因为都已经是永远。
——过去的,便无法重来。不过既然已经过去,便无法用任何手段抹去那些曾经存在的事实。
我我将枪抛到一边的溪水中。
那曾经是我极喜欢的溪流,恐怕也要染上硝烟血气了吧。还真是对不住。
我闭上眼,身子后倾,让自己摔在地上。脑袋被撞得有些发晕,不过倒像是更清醒了。
我感受到他也躺了下来,就在我身边。
不是孤单一人……真好。
只不过我这个自私又虚伪的人,大概不配享有这种幸福。
血腥气在身边流动着,衣衫渐湿,将其濡湿的,大概也是血吧。
头脸上也无可避免地被充满腥气的液体流遍,凝成一片片,很是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一些冰凉的液体滴在了我脸上,将那些粘稠洗去。
依旧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存在,我睁开眼,几滴掺着血的水滑进眼里,涩涩地生疼。
模糊中我看见他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然后他低头,揽住了我的肩,俯身下去,吻上了我的唇。
我们之间,大概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我们都是明白的。
尽管我们之间,只有短短的几个昼夜,却比一辈子都长。
在此之前,我不曾和人接过吻。想必他也如此。
那个吻是青涩的,没有什么技巧,不过却可以感受到其中被压抑得太久的炽热和痛苦。
是的,我们,都各有各的压抑,太久太久。我们,都需要彼此。
于是,很自然地,那个晚上,我们以另一种方式进入了彼此的生命。
他来得主动。我没有拒绝。
无关“想”或“不想”。
这样的事,在这种时候,更有种特殊的意义。难以言明。
我们都不擅于用言语去表达什么。那种要费尽思量几番斟酌才能挤出来的,我不喜欢。
为对方褪下身上最后的衣物。
然后两具躯体在两个人共同的痛苦里紧紧贴合相互黏附,都想一辈子不要分离。
仅仅如此,没有缠绵徘徊的前戏,只有某种来得怃然的决绝。本与情欲无关。
只是想留下最后的印证。之后,就可以幸福了。对吧。
他就这样停留在我的身体里,不愿离开。
一切都随着空气慢慢冷却慢慢凝固。
那些挥洒四处的汗,还有之前染上的现在沾上的血,混合在抑郁的气息里,飘不开去,无形中织成淡淡的一层雾网。
他搂着我,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话,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听到的话。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的。
即使有什么失去了,我也会在……
我们会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住下来,过些不舒坦但很逍遥的日子。
那个地方一定会有阳光,一定会有新鲜的空气,一定会有无数无数的鲜活生命。桂花漂亮得很香得很啊,我们可以种。我们还可以找一个池子,清理一下,然后种上莲花。……你喜欢莲花吗?那种花长在淤泥里,但是它的花却不染一点泥污,永远都是那么纯洁那么干净。对了,还有水仙。也是种很美的花啊,生于水长于水,长得明净动人……
还有很多很多呢。我们还可以种一棵落地榕,让它慢慢地长。这种树不难爬,而且即使坐在最危险的那根梢上也不一定会摔下来,稳得很……不过,如果你爬上去的话,我就不一定陪你了……我会在树下等你,等你下来……如果你藏起来,我找不到了,我也会等你,你爱待多久我就等多久……
那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我们曾经那样的在一起。
我唇边勾起笑意。
他真的是浪漫的人。或者说,他真是个不现实的人。
人都是这样子。越感到现实的真实,就越憧憬那些梦幻。
无可否认,我也期待。
只是,那些梦,再真实的梦,也已经在我眼前碎掉了。
我还有能力去相信么?
我自欺欺人没关系。可是,这毁的,不仅仅是我自己。
黑暗中的笑看不真切,泪却淌得明明白白。
他附上我的脸,为我吮去那些泪滴。
他没发觉他的泪也蹭到了我脸上。
不是很美好的未来么。为什么还会有泪呢。
大概是,彼此都知道,我们都期盼着的这些,永远不会成真。
妄想着梦幻的存在,只会让身处现实的身体更加痛楚。好比现在。
你知道的。我也是。
他的身子再一次开始移动。
我迎合他。
这次他是真的想我们都快乐吧。
痛楚再次袭来。我明白,不可能。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将夜分解成深浅不一分布不匀的黑。
他的身体渐渐离开,将仅有的那点温热也一并带走。颤抖的手指抚过头发,摸到后脑上,停留在某处。我随之一起颤抖起来。
每一次头痛欲裂的时候,疼痛就是从这里一点点渗出来的。
那是一道疤痕。
如同极敏感的开关,轻轻触上,就将危险的高压电路闭合上,继而便是难以用文字形容的痛。
可是现在,我能清楚理智地感受到那道痕迹的存在,位置长短无一谬误,再没有任何记忆中吞噬样的痛。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都想起来了。
就这样——在重新拥有了记忆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曾经失去过一段记忆。
现在是再没有任何借口,能使我再逃避了。那些应该承受的,应该背负的。
啊,我应该感谢他的吧?
一切由他开始。退一万步讲,如果他没有在那个时候把我接住,拥在怀里——我现在,应该还在镇静剂的作用下睡眠。
他的手抚过我的额,抚过我的眉,抚过我自然闭上的眼睑,稍微停留了几秒,又继续下滑,在轮廓分明的锁骨上停住。像是犹豫着什么,停留了好一会,又笨拙地挪开,从我的颈后下移至脊背。
我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
我知道他大概听不懂。我埋下头,自私地得意地轻笑。
很小的时候就要上外语课。十岁时已经会五个国家的语言。
后来开始刻意地去读一些自己读不懂的东西,追求着似懂非懂的奇妙感觉。
只是,学得牢牢的那些语法词句,之前竟全数忘得一干二净。然后,现在,一切又奇迹般地全部回忆起。
那一句,是古英语里一句颇为艰涩难懂的诗。
那句诗的意思是。「勿忘我」。
我睁眼,努力地将那点微光投进他的双瞳,然后将自己的唇凑上他的。
而用以表否定意思的那个单字,我读得轻而又轻,恐怕只有我一个人能听清那细微的祈愿。
我阖眼,拉下最后的帘幕。此刻勿忘。此生已忘。
我想他早就料到我会走的。
我也猜到他一定会宠着我纵容我走的。
——假如——假如他挽留呢?
我苦笑着摇头,套上原本洁白现在却染满班驳血迹的袍子。
——假如——假如他真的不想我走,我会留下的。啊,不过他没有说,对吧。
我木然地乱挑着路走,分不清哪条是走过的哪条是没走过的。
不知兜了多少路,如我所愿回到疗养院前时,尽管天依然灰蒙蒙一片,但可见已经是早晨了。
还是那晚上的那个门卫,不过此刻他正醒着,一见到我,立马跳了起来,大呼小叫。
我微笑着走近,柔声说:“没事的。我回来了。”
从他脸上看到被笑容眩惑的神情。不多时就看到院长还有几位疗养师一齐冲了过来,个个都一脸惊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我继续笑着解释了一遍:“没事的。我回来了。——衣服上这些,只是不小心,弄脏了。抱歉。”
很快便有一人转身拨电话,其他的人继续挤在窄小的警卫室里。
难道还怕我再次逃了么。我心里笑得木然冰冷,脸上却是优雅的笑容。
果不其然,就这么一个笑,已经足以向他们说明“我恢复了,我正常了”的事实。
可是气氛就这么僵着,谁也不说话。
直到车声迫近,大家都起身出门迎接。
哦——没料错。父亲母亲啊。还有她。是我的未婚妻吧。
他们估计也没料到我会变成这副模样。衣服上大片大片地染着血,身上更是黏附着腥味和汗味,头发凌乱得像个疯子。
父亲脸上的耻辱和愤怒一闪而过,然后把我拉上了车子,吩咐司机发动引擎。
车子所经之处黄沙飞扬,烟尘滚滚,什么都看不清。
母亲坐在我身边,不时转头看我几眼,次次都是欲言又止。
而我的未婚妻也坐在我身边,同样的一言不发,低头端坐。
——是的,这就是那些关心我的人,我应该与他们相伴一生的人。
在他们心中,我只会是那个纯洁无瑕的少年,冷静优雅,风度翩翩。永远都是。
而我现在却以一个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污秽不堪,肮脏得像一个吸血鬼。
我并不在意我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世人眼前,只是他们在意,非常非常地在意着这副皮相。
如果我仍然没料错的话,这种沉默的状态,要到我回到家把一切的脏污都清理干净、而他们又对疗养院的那些人“交流”妥当之后,才可能解除。
嗯,等到我把一切都冲洗掉,再换上新衣时,我就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媒体上又会登出我大幅的笑脸,再加上诸如《一世亲情一生羁绊》类的煽情题目。
我想起那一次看到的母亲,想落泪却又被父亲用眼神制止的母亲。那是为了风度为了优雅为了形象为了不洗掉脸上的妆。
不过,可以想象,媒体要是对他们有所提及的话,他们在那时,一定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的。
我们就这样在世人面前扮演着如此的角色,直到将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渗透进去,万劫不复。
走进浴室,拉上门,先将淋浴蓬头打开。
衣服还没脱,水就已经淋到身上。
突然接触到温暖,就被淋得湿透,隐隐中却有冰凉彻骨。
淡淡的腥从我身体里飘开来,随着热气溢满了整间浴室,再渗回我的骨髓里。
我转身,看向落地镜中的自己。
头发随着水势滑向了一边,粘在一起,几缕发紧贴着下颚形成一道不自然的扭动曲线。
衣服早已变得湿透,原本干凝了的血被冲开,混杂着水,被引力牵引着向下滑,将衣服染成血色的泼墨画模样。
看至脚下,淡淡的一汪血色,不由自主地随着地板稍微倾斜的走势,滑向下水道口,漾了几个圈子后就放弃了挣扎。
举起手,插进发丝里,将那些服帖着的发拨开,然后,笑。
我回到久违的房间,干净得有些可怕。是临时打扫才如此效果显著吧。
我放任自己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
像是作过了一场梦,脱离梦境后,茫然了又茫然,再怎么回忆,梦中的片段也还是记不起来。
我熄了灯。沉寂了许久,才突然发现整个世界只剩下雨声。
雨被坚强的挡风玻璃挡在窗外。
雨大概很大吧,那些撞击的声响,透过厚厚的玻璃,依然清晰骤密如斯。
他现在,或者也正在同一个城市的另一端听着雨声吧?
我将窗帘拉开一点,把手搭在窗玻璃上。可我知道,我不能开窗。雨水会打进来,把华丽的窗帘贵重的墙纸还有新上过蜡的木质地板都打湿。我何必这样自找麻烦,呵。
我想,也许,只要我们能这样,观着同一颗星赏着同一轮月听着同一场雨,足矣。
可是,我竟连这么简单的,都做不到。
我拉上窗帘,使自己与世隔绝。
软床,柔褥,空调营造的适温环境暖和得恰到好处。也许天堂也不过如此。
但,对我而言,不是的。我想要又得不到的太多太多。而我不在乎甚至不想要的却注定伴我一生。
那不分昼夜的昏暗,流水落花的清灵,无时无刻不在的关怀。
还有那流了满地的血,枪管上飘散开来的硝烟,——然后是他颤抖着吻下来,冰冷而干涩的吻。却感受得到埋藏了极久极深的炽热的爆发。
之后就像是有某种共识一样的顺理成章。
我们都不懂得怎么去表达那些最隐晦的情感,只好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希望能看到彼此的最深处。
昨夜此时,他就在我身边,将我紧紧拥住,将他的不舍与决绝全部烧熔,将我的身体也一并熔化。
只是为了,证实,那唯一的使人身心俱疲刻骨铭心的痛,存在过。
今夜此时,我懵懂不清恍如大梦初醒,似乎,已经,全部,忘掉。
仅此一次,不再重来,便是永远。
第二天她来看我。
这一次,她说了很多很多,说得泪流不止。
我默默地听着,不时给她一个优雅微笑,然后为她把泪拭干。
之后几日,都是如此。
只是她的泪痕渐少笑颜逐增。
我也只能给她愈多的笑的回应。
——她一直没有提过某个人。那个人,她的青梅竹马,我曾经的好友,最后间接地因我而死的人。
呵,绝对不会有人想到这些的,在如此完美的外表下所隐藏着的一切。
两个月后,我们举行了婚礼。
那晚是平安夜。
我穿着白色的礼服,和身着素色婚纱的她站在一起。
她说她愿意。我也是这样说的。
然后我们将晶莹闪亮的钻石戒指戴到彼此手上。
我牵起她的手,另一只手搭上她肩膀,微微侧头,凑近她的脸。
她将眼闭上。
真是极美的人啊。我微笑着想。
我吻了她。跟任何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里王子与公主的婚礼一样。
一个人如果想出名的话,有时候很难,有时候却很容易,容易得不用费一丝力气。
已经过了二十多年了。
去年,我自认为到了该辞退的时候。于是,从坐了二十年的总经理之位上退了下来。
可是几年之后,我依然是人人瞩目的焦点人物。不时会有记者找上门作采访,窥探我这个“传奇般的存在”。
不过,这也算是意料之中。
我放下手中的报纸,这一次的头版又被关于我的专门采访所占据。
我自己也相信,起码,五十年内,这个职位上,不可能再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我和妻的女儿,今年刚十七岁。
天生的性格火烈,脾气不羁,不过这点瑕疵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她身上太多的亮点。
女儿长得跟我很像,尤其是眼睛。
不过,她笑时,总是大大咧咧的,用妻的话来说,就是“一点风度也没有”。
女儿和我不大亲近,她总是抱怨,说我除了微笑还是微笑,对她说的事情毫无反应。然后转身离开我身边,笑得灿烂无比。
这总让我感到欣慰。因为,像她这样的笑,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来的。
女儿自幼便不乏追求者。她却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直到上星期的某一天,我才发现了某些细微的改变。
她的表情里竟然掺着些许的犹豫,又有些许的坚决,不时又笑得陶醉不已。
趁妻不在时,我问了她。
她真的恋爱了。
她没想到我察觉得那么快,当我问时,先是惊呼一声,然后便幸福地扯着我碎碎念起来。说的不外乎是那个男孩如何对她体贴入微,如何处处为她着想。都是再琐碎不过的小事,她却说得绘声绘色兴奋不已。
最后,她悄声问了我一句:“爸,他……家境似乎不大好呐。呃,你不介意吧?”
我回她一个微笑:“如果你觉得,那是爱的话,就把一切顾虑都放下吧。”
她怔了半晌,然后开心地笑起来,抱着我的头亲了一下:“呵呵,爸,我突然觉得你变可爱了啊。”
我和她就这样,关系无端好了起来。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
依旧是我,在某一天,先发现了某些蹊跷。
我问她,她只是恨恨地说:“爸。你骗人。”
然后冷冷地回到书房,赌气般地温习着,直到半夜才回房休息。
妻有些诧异地问我是怎么回事——女儿何曾这么认真过。又哪里需要呢。
我只是笑着答她:快期末了,应该是有点压迫感了吧,正常的。
她便不再多问。
她相信我的一切,从不多问。我们是门当户对的一对,也没有任何为门第高低而猜忌的必要。这一点,无人及得上吧。
女儿确实聪颖。
不用一个星期,就学会了我那样的笑。
我可悲地从她平静淡定的笑颜中看到自己。
然而我却想不出任何言语来对她说。
直至那个晚上,她正在填志愿单,不假思索地填上那所驰名中外的学府的名字。
我无比随意地问,那个男孩要报哪儿?
女儿答得平心静气:不知道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了。
我叹一口气,问:“你爱他吗?”
她答得毫不犹豫:“以前是我太天真。”
“那么,你希望有人爱你吗?”
“……如果有的话。”
“哦,是爱你还是爱别人?”
“刚才不是问过了吗……如果有的话……”
“那,为什么要这样子呢?——伪装自己,对着你说‘爱’的,爱的是别人,而不是你。”
看得出来,她震动了。呵,还好,到底是个孩子啊。
她把头转过去:“说这些也没用。没人爱也没所谓。我一样可以做女强人的。”
我无奈地笑笑:“他怎么对你说的,可以告诉我吧。”
她咬咬牙:“他……他说,‘我们不会幸福的。我们只会是彼此的绊脚石。’”
真是傻孩子。两个都是。不过,幸好,还是孩子而已。
我再问:“你眼前有一个爱你的人,如果给你选择的话,你愿意错过他吗?”
“会吧——如果可以选择的话。”
“那么,你选择吧。”
她猛地转头,眼角微微噙泪。
我继续说:“你是爱他的吧。如果是的话,就应该让他看见真实的你。”捉住她犹豫的瞬息,“我想,他放弃你,所承受的痛苦,可能更多。”
她呆了半晌,突然手忙脚乱地拿起笔,想要改那张志愿单。
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你为什么不让他改一改志愿呢。”
她呆了半晌,突然手忙脚乱地拿起笔,想要改那张志愿单。
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你为什么不让他改一改志愿呢。”
她又呆了呆,然后大笑起来,再一次抱着我的头,狠狠亲了一口:“爸,谢谢你。你真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
这一次,轮到我别过了头:“去找他吧。还有——”我一字字说得清晰,“你老爸我的招牌微笑,可是有专利的。”
她大概没听清,就欢天喜地地出了门。
呵,真幸福呢。少年们的爱啊。明明就是如此简单,却要硬生生弄得复杂起来。
只要说出来,就足够了。背后还有支持和帮助着你们的人。
不需要去顾虑某些后果——血债的代价,婚约的羁绊,亲人的责难,社会的排挤。
不需要在某个阴郁的夜晚,痛,流泪,离别。
不需要从那以后,将虚伪的假面具戴牢,否定着过去,肯定着“现在,我都忘了”。
女儿和那个男孩一起去了外省,上了同一所大学,又进了同样的系,修的科目也差不离。
放假时,女儿和他一起回家看我们。
一家人说说笑笑间不免又提起往事,她突然任性地看向我:“爸,给我讲讲,你和妈以前的事?”
没想到她忽然有此一问,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抬头,又恰恰见到妻细致雅腻的笑。
我无奈地苦笑一下,说得直白:“我怕是忘了。”
女儿大笑起来,将眼神投向妻。
平素沉默寡言的妻,这次竟然开了口,语调温柔至极:“你能来到这世上,也挺幸运的。”
“哦哦哦?”女儿当然没有放过这个问下去的机会。
妻依旧说得轻柔淡雅:“那时有一些误会……你爸爸一时间想不开,差点就没了性命。醒来以后忘了很多事……后来奇迹般都记起来了……”
女儿夸张地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噢,是这样呢——还真够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哦。”
没人觉察到我的心猛颤一下,如遭电击。
“嗯,对啊……差点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还好……”
还好——遇见了他。
“也要感谢那一次——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什么才是我想要——然而又不得不将其放弃从而无法得到的……
“后来呢……也就这样了,和能与我共度一生的人,一起……”
能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或许并不是真正爱着的人……
没有人听得出我的另一层意思。女儿愈发兴奋起来:“天啊,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段‘生死绝恋’啊——爸,你也真够‘浪漫’的……”突然走到我身边,用只有我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量笑道,“怪不得,那时候说得那么有感触……原来是经过一番生离死别呢……”
我只能再次苦笑,不说话。
生离死别?也许算是吧。
那个人,不知道还在不在世上?
即使在,——即使再见,还认得出来吗?
不过,那双眸,估计是不会变的吧?
假如有再见的时刻,他会否再宠溺地看着我——用那双不变的幽黑瞳眸?
不愿再想下去,把头别开,目光正落到那个男孩身上。是
个长得挺秀气的男孩,话不多,看似有些腼腆,但看着女儿时总是特别温柔。
我想,现在,即使没有我们的祝福,他们也会幸福的。
他们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
然后一起在公司工作——他们都是很有才干的人。
不久有了孩子,也就是我和妻的外孙。
孩子长得像他的爸爸,倒不知性格会像谁呢?
这时候,我想,我是真的老了。真的开始健忘了——今年,我七十岁了。
所以总是记不起,为什么总到这几天,都会觉得有点异样。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光线化成一团,有种不真实的褪色感。
人们说,越到老时,童年的记忆就会越清晰,而那些功名利禄则会淡忘——是吧,也许是因为那段记忆最为纯真无瑕吧。
呐,要是我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了的话,我该怎么办?
我是不是应该笑笑,说,我叫,忘……?
——逃避般地转头,目光落到一旁的报纸上。真巧啊,似乎又是有关我的专访呢。数十年过去,那些媒体依然如此孜孜不倦。
就在去年,甚至还有影视公司找上门来,想让我加入娱乐圈。我只是优雅地款待了访者,答应合影请求,在照片上签了名,让他走得无怨无尤。
随意地拿起一张报纸,发现这次专题内容大约是回顾风云人物历程云云。
几张大小不一的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着。看着铜版纸上清晰的影像,竟有种对镜自照的感觉——我有些惊讶地发现,几张照片上的人影,容颜,似乎都差不了多少。
将手指抚上纸页,真实的冰凉触感,却令我有那么一瞬我又恍惚起来。
连忙转身,寻觅着妻的身影。她在的话,我兴许能确定自己身在现实。
转了一个圈,又转回镜子面前。我猛然想起,妻今夜回娘家留宿了。
轻笑,将视线转移到报纸上。不想却看到更多。
「叱咤商海的业界名人,办事冷静理智,下决策时清晰果断。在商海打拼时曾巧妙化解几次商务危机,偶尔而为的大胆举措亦无一失手。」
「有着放手一搏置生死于度外的决绝,又将这份勇气拿捏得恰到好处,次次都是有惊无险,为企业赢得最大盈利。」
「在位二十年便辞职退出,淡泊名利,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热心于慈善工作,定期为慈善基金会捐献大量援助金,也曾与结发妻子一并参与过几次募捐活动,凭其极高的人气取得成果不菲。」
「拥有天使一般圣洁完美的微笑,纵然年事已高,笑容依然高贵优雅,无懈可击。」……
看着熟悉的评论,不经意间又有了笑容。我还真不愧是个风云人物呢,对吧。
拿起报纸,细细端详起自己的笑容,观测着自己嘴角的那丝弧线。
二十岁,三十岁,……乃至七十岁的数张照片上,都是一模一样的笑,不变的黄金角度。
大概是从小就学会这样笑了吧?
根深蒂固得让我从不怀疑,还有另一般笑的存在。
半夜里忽然下起雨来,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溶在雨里。
像是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了。
如此相似的一场雨,一点一滴,将我击醒。
——如果要说这是回光返照的话,我也,认了。
还记得那个夜晚,蹑手蹑脚地逃离了困室。
冲到门口,却蓦然瞥见划过天际的流光,于光点坠落处,看见一个人影。
仿佛,我的影子。却是有温度的存在。
然后,我便不顾一切地爬过栅门,跳下去,摔进他的怀里。
那时,应该是弄痛他了,他的眉皱得紧张。
可是,看着我的眼神,却全无怨怼。
之后,一直都是。从初见,到分离,一直都是。
那叫,宠溺。那是,温柔。
雨停后半个小时,天开始亮了。
她当然是尚未回来的。
于是我出了门,只跟满脸疑惑的管家说,我去散散心。
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抖,太久没有驾过车了。
虽然雨已经停了,可路面上还湿漉漉的全是水迹,每一刻都像要将车子滑开,撞到一边,然后车毁人亡。
可我已不管那么多,只一路驾着车,出了城市。再开一段路便在一个狭窄的路口前停车熄火,下车徒步。
伞,拐杖,我什么都没带。刚走出没几步,就已气喘吁吁。
可我不管了,真的不管了。
如果那时候是从这里走出来的。也就应该,有勇气走回去。
——纵然一死,又何妨?
——如果,是死在这个放置了我一辈子的记忆的地方的话。
不少窄山道上有着及膝深的积水,有些路已经被冲得泥泞一片,路不成路。
而一路走到现在,真的是什么优雅姿态都谈不上了。
我只是凭着记忆,走过往的路,哪怕已经不成路了,也还是固执地走。
我卷起裤腿,涉水前行,遇见死路时便手脚并用爬上去。
天亮了一小会,就又阴郁起来。像是要将昨夜的雨于高潮时中断,换上另一个结局。
我确定我不会走错路。
脚下的这块土地,就是那时候,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只不过,现在,跟我记忆中的差太多太多。
全毁了,全毁了。
地上零零散散的木梁木柱,还有无数散碎的木片。从轮廓看得出,那是那时候,我们的屋,我们的床。
周围的树倒了几棵。那棵我们一起爬过的树,现在,我也只能看到木桩。
我向另一边走去。
那条溪流还在。
只不过,出水口像是被堵塞了一般,出来的水只是极细的一条,汇不成流,再没有了生命的痕迹。
沿着河道走了一段路,我在某个位置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在地上摸索。果然,在一层湿润的土下面,埋着些不完整的骨骸。
呵,一切都在。只是都毁了。而已。
曾经,在这里,他将我拥住,吹去我眼中的砂。
在这溪边,给我递来剥好的松果,陪我坐着发呆。
在这树上,纵容着我的任性,爬上树,忘了他自己手上的伤。
在这间屋里,无声地来到我身后,为我尽可能地挡掉所有的寒。
直到遇上这两个人,为着不为我们所知的目的而来,将原本的平静都毁掉。
——不过,我想,我到底是会醒的,是会记起来的,时间问题而已。然后作出同样的选择。
那天,我们都杀了人。某种殷红的刺激将我刺醒。
他不晓得我背负着些什么过往,却明白我要回去,走回属于我自己的路。
我则想起了父亲母亲,想起了她,想到了我的曾经,想到了我的未来也应如此。
然后所做的一切,仅求,记得。
也许,即使他那时候开口——我,也不会回头。
我开始动手清理河道。
不知忙了多久,累得几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手臂上一条条的尽是血痕。
不过,河道上总算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水,足以映出我的容颜。
像那时那样,我试着轻扯开嘴角。
不再用那个我练习了一辈子的姿势。
真实和虚幻又在渐渐交合。
我想起他看我的眼神,也许他不知道,他的眸幽深得可以溺死人。
他用他的眸看进我的眸里,然后我总不由自主继续肆无忌惮地笑。
他是让我懂得什么是笑、让我真正地这样去笑的一个人。惟一一个。
大概也是惟一一个我为之而笑的人。
我笑了。眼眯起,泪溢出。
我将泪拭去,继续笑着。
“我只会为你而笑。”
我爱过的,只有一个。
“虽然,只在梦里。”
而这个人,早已早已,不在。
我起身,离开。
经过那那间屋子的残骸。
呵,你曾经这么说过,说过会和我一起种许多花花草草,一起爬树,然后你在树下等我。等上一辈子。我们就那样的在一起。
如今——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那时,我想他已经明白,他能够理解我要背负的一切。我想,只要有记忆足矣。
然后,我想,我已将他忘掉。我想,他的出现大约只是一个小插曲,而我的一生还长得很。
现在,我想,我原本就从未将他忘却。我想,其实,我想要更多更多。
但我甚至连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和他淋上同一场雨的能力都没有。
回到家,顺手开了唱碟机,放上一张旧唱碟。
Dido的歌声在光碟里保存得完好无损,依旧是年轻而清澈的声线。
I can not be…Until you’re resting here with me…
呵,风靡一时的歌曲,也是,老歌了。
我们都是无法脱离轨道的星。
相遇,是缘分,是天意,是必然——别离,亦然。
豁达的人会想,别离亦是缘,兴许还能觅到更好的所在。
殊不知,自相遇至别离,短短一瞬,有不为人知的偶然。
那些辛苦回忆起来的,此时也被销蚀得差不多了。
仅剩的那些片段,是否就是我的一生呢?
我有结果了。虽然明白得太晚。
只因为,我们都是无法脱离轨道的星。
她赶了回来,冲进房里,奔到我床前,紧握住我的手。
已抛下一切风度。
我看着她的惊慌,抹出一丝优雅的笑,手指轻颤着抚过她依旧白皙的脸庞。
“不用去找医生了。我早已有伤。”她惊愕。
我继续说:“啊,瞒了你那么久,真的对不住……”
脑后的伤疤,他抚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伤的只是一瞬,却痛了一生,可我还不知道……对不起啊,是我忘记了,……忘了……对不起……”
她摇着头,喘着气,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溅到我脸上。
Dido的声音蓦然拔高,唱出了结局的高潮,再悄然将调子降下,在颤音中结束。
I can not be…Until you’re resting here with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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