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番外一则

　　暑热难消。

　　蝉鸣最是叫人困顿，偏偏还有比之蝉鸣更冗长、更聒噪的人声在嗡嗡作响。
　　从各国新闻摘录汇报，到皇宫日常修缮维保，再到颁奖典礼的致辞着装……桩桩件件都在考验着鹿白为数不多的耐心。

　　最后一人汇报完毕，久久不见回音，抬头一看，便见女皇以手托腮，双目发直，神游天外，魂儿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咳！”那人重重咳了一声，唤回鹿白的注意。

　　她飞快浏览着桌上的文书，掩饰自己已然走神的事实。
　　沉思片刻，她站起身：“今年宫里填了不少人，他们的俸禄不是一笔小数，我看皇宫日常维保费用可以减少一些。你们再商量吧。”

　　“是……”那人刚说了一个字，就见女皇疾步离开，跨过殿门，竟然一路小跑起来。他擦了擦额上的汗：“……陛下。”

　　鹿白坐了一上午，又困又热，一跑到没人处便开始边走边脱衣裳，宫女跟在后头边跑边捡。说了多少次了，夏天就不要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宫装了，偏偏他们不让。主要是，窦贵生不让。

　　刚脱了两层，就听前头一人怒喝：“鹿白！你这——”

　　鹿白闻言一愣，手脚麻利，一把扯了夹衫，只穿着无袖里衣，晃着两条白花花的胳膊飞奔过去。那人愣神之际，便被她一个飞扑勾住脖子，挂在身上。
　　“窦贵生，我热。”她开始大倒苦水，“你说就忍一会儿，谁知道那人说了那么久，说得冰盆都化了！”

　　窦贵生抬手颠了颠，又摸到后背渗出的汗，冲不远处期期艾艾的宫女招了招手，又冲鹿白道：“你下来。”
　　宫女如蒙大赦，连忙递上衣物，退到一旁。鹿白顺着窦贵生滑到地上，一脸敢怒不敢言。她知道这人胆肥得很，教训起她来一点儿都不留情。

　　窦贵生接了衣裳，挑挑拣拣，抖出一件青纱小袄：“透气的，穿上。像什么样子。”
　　“哦。”鹿白不情不愿。
　　“张嘴。”
　　鹿白一愣，嘴里被塞了一块梅子糖，应当是在冰里冻过了，入口带着一丝凉气。
　　鹿白顿时高兴了，抱住窦贵生的胳膊往前拖：“你昨天说给我做秋千，做了吗？”
　　窦贵生“嗯”了一声，又劝道：“那橘子树才那么大一点，禁不住你。”
　　鹿白脚步一顿，甩开他的手：“你说我胖吗？”
　　窦贵生失笑：“胡扯什么，那秋千连靳小二都禁不住。”
　　鹿白不理他，噔噔噔往前跑，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秋千果然做好了。手指粗的四条麻绳伸入橘子树中，牢牢打了死结。橘子还没熟，拇指大小的果子青绿如玉，可爱诱人。
　　鹿白迫不及待地坐了上去，原地轻轻晃了两下，觉得还算稳固，就后退两步，脚尖离地，放心大胆地荡起来。

　　咔嚓。
　　刚荡了一下，就听到树枝碎裂的声音，没等鹿白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甩出，一个飞扑摔了个狗吃屎。
　　正好摔到窦贵生脚边。

　　窦贵生：“……哈。”我说什么来着？
　　鹿白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的手，咕噜一下爬起来，转身拾了一截树枝，虎虎生风地朝他挥过来：“你还笑！你故意的！”

　　“与我何干？”窦贵生心说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夫有所长进，还有点窃喜。
　　那树枝很细，截断处还渗着半透明的汁水，窦贵生躲了两下，不知怎么愣住了，然后就被树枝兜头抽中。

　　啪，一道红痕瞬间从左脸浮出。
　　鹿白：“……”
　　尴尬了。
　　她扔了树枝，蹭了蹭手，怯怯地拉住他的手指：“咱们回房吧。”

　　窦贵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扯过鹿白她的胳膊，在手肘破皮处点了一下。如愿地听她倒吸一口气，他才不慌不忙地踱开步子：“不听老人言。”
　　“你不老，不老。”鹿白连忙否认。

　　人哪能不老呢？

　　鹿白这话说得昧心，只不过她死活不愿意承认罢了。几年之间，窦贵生已经两鬓添霜，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也多了好几条。她不敢叫他再做文书了，那活儿太累，把人的精气神都耗没了。
　　可她自己又笨，窦贵生三词两语就能写明白的事，她得反复琢磨近半个时辰。于是她只能求助大哥靳平，或是自己关在屋里挑灯夜战。
　　但这造成了另一个问题——她跟窦贵生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她很生气，生自己的气，生宫规的气，生不知道哪来的邪气。

　　连苏福都看出来了，隐晦地问了问干爹：“陛下怎么了？”
　　窦贵生哪能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孩子要进步，他总不能拖累她，于是含糊其辞道：“兴许累了。”

　　这天晚上，鹿白回来得早了些，依旧是一言不发地钻进被窝，留下一个后脑勺。
　　前段时间想着她太累了，窦贵生都是等人回来，直接熄灯就寝。今天倒是例外，鹿白躺下半天，也不见他吹了烛火，正要开口，背后有人贴了上来，在她额角落下一吻。

　　鹿白没吭声。

　　窦贵生半晌不见回应，缓缓抽回手，生硬道：“你要是累就算了……”
　　“不要！”鹿白立马捉住他，“累也可以的。”
　　于是陛下又恢复满面春风，龙精虎猛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么个法子能让她高兴点。窦贵生自诩聪明，却在这种事情上栽了跟头，总觉得自己跟以色侍人的小倌没什么区别。

　　鹿白年纪小，在某种事上精力十分旺盛。好奇心极重，又爱玩。
　　窦贵生想，趁自己还中用，趁她还对他感兴趣，便由着她闹吧。等过几年她大了，口味变了，到时候……到时候再另说。

　　她爱玩什么，他都无条件配合。有时候难免没个轻重，把他弄疼了，他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想着忍忍就过去了。也不知道这幅身子还能拴住她多久。
　　只不过，每被压一次，他就要赶紧压回来，不肯在上下之争上认输。

　　有回见了血，鹿白吓得脸都白了，边哭边道：“以后你在上面，我再也不跟你争了。”
　　当晚就满宫寻了一盒药给他。
　　窦贵生打开一看，偌大的“痔疮膏”三个字蹦了出来，他一句脏话哽在喉头，差点当场把人踹到床下。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宫人看他的眼神都很诡异。

　　他们没有子嗣之忧，也不用避孕，他又从不懂得拒绝，两人几乎夜夜笙歌。鹿叙知道了险些被气死：“这个、这个……死太监！”后三个字不敢大声说，生怕隔墙有耳，被鹿白听了去。

　　很快，鹿叙便提走了窦贵生，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实际就是硬拉着窦贵生钓鱼、遛鸟、喝茶、下棋，不到天黑不准回。鹿叙心说我不陪娘子赔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过一想到他也见不到娘子，做不了那种事，顿感一阵恶毒的喜悦涌上心头。

　　窦贵生倒不甚在意鹿叙的幼稚举动。他深深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就该跟同龄人厮混。往常这个年纪的老太监，要么留在宫里供职，认了七八个干儿子，一边偷偷数钱一边跟主子们周旋，要么就是寻个寺庙安心等死。
　　哪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钓鱼喝茶？

　　只是放不下鹿白，怕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似乎是一眨眼，似乎是好几年，孩子忽然间就长大了。行事稳重了许多，瞧着端庄冷静了许多，有些时候也不那么一根筋，能听得进劝了。
　　这是好事，窦贵生心想。可渐渐地，她开始用那种掩藏住悲伤的、浓烈的眼神注视着他。

　　两人平日里不少吵架，有时候吵着吵着，鹿白突然不说话了，望着他开始哽咽，然后便窝在他怀里老老实实认错：“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虽说她压根没觉得自己错，但这幅态度还是很让他受用。
　　窦贵生摸了摸眼角的皱纹，又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白发，心说，她还是心疼我。

　　窦贵生本喜欢清静，这些年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还是热闹些好。靳平病体缠绵，一早就分出府单住，平时让两个儿女经常进宫走动走动。老大是个女孩，出落得亭亭玉立；老二便是靳小二，已是半大少年。靳乔也有了孩子。他们倒是不怕窦贵生，也不管太监有什么不同，整日往这个姑父跟前凑，听他讲些周朝的奇闻轶事。

　　等人都走了，窦贵生问鹿白：“你要是喜欢，咱们就让他们常来。再不济，外面抱一个也行。”
　　鹿白本就是个孩子，应付这群小崽子十分头疼，赶紧摇头：“不喜欢，不要不要。”
　　窦贵生仰在躺椅上，敛着容：“总归觉得是我欠了你……”
　　鹿白在他身旁躺下：“你是欠了我，只能拿自己抵债了，这辈子给我当牛做马怎么样？”
　　“这话倒稀奇，我哪天不是给你当牛做马？还没有俸禄。”
　　“那你真是亏大了。”
　　“也不算亏。”

　　头顶的天空清新而悠远，不知怎么的，他又忆起很多年前，潮湿的小巷，破败的草棚，一方天空从头顶漏下。

　　他想，这辈子真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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