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中志异记

　　左言搂着江栩从一处毫不起眼的两树之间穿过，没头没尾说了句:“我们等下不回去了，衣服过几天会送到家里来。”
　　“什么？”江栩问，她没有理解左言说的意思。
　　左言一指身后，说:“我们刚刚经过的两棵树就是一扇门，这里已经不是我们之前所处的域了，你仔细观察周围。”
　　江栩借着左言抖出的七八道火光查看四周，又回头看立在身后的两棵树，再拉着左言走远了打量，琢磨道:“是微妙的有着那么一点儿割裂感，但具体那里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清晰度不一样。”左言向她解答。
　　“你说什么玩意儿不一样？”江栩张大了嘴，一字一顿重复，“清，晰，度？”
　　左言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放进江栩掌心说:“把叶片展开，看脉络。”
　　江栩低头凑近，难以置信的发现这叶子她凑得越近，看得越仔细，就越模糊，都快把眼睛贴上去也只能看见叶脉模糊的色块，反而是把叶子拿远了看，才勉强清晰起来。她重新打量四周，在有心理预计的视角下，周围的景色果然越看越怪异。
　　“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刚才那个域，东西是真……是清晰的吧？”这一番下来江栩开始怀疑自己了。
　　左言表示肯定:“是清晰的。”
　　“那？”
　　“不要每次都要我来回答，你自己想想？我——”
　　“你之前的话里已经给我提示了？”江栩反应很快，顺口抢答道，她不再看左言，转而托腮盯着地面冷静分析，“我是有些想法，你让我想想……对了，你说这里是由记忆构成的，分里和外。里才是这里的核心。既然有划分，那么肯定有划分的依据，刚过来你就提醒我注意周围，那么划分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环境。环境不一样问题在塑造环境的记忆本身。塑造一个完整清晰极具细节的环境需要大量的记忆，更别提上一个域还有变换，可谁会注意到小到地砖上的灰尘这样的细节，又得多少人同时注意到这些细节才能构造一个细节十足的大环境？所以我猜上一个域看起来真实，其实不真实，构造它的与其说是记忆，不如说是记忆美化加工施加想象补足之后的回忆，而这里的不足和空白，恰恰才是记忆构造可能出现的问题。”
　　笑看一脸期待的等着自己回答的江栩，左言赞许点头，夸道:“不错，进步了。”
　　江栩思考时的严肃神情一下子坍塌了，气道:“什么叫做进步了！我是问你我进步了吗？我这是认真！认真了！不要小看一个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勤于思考还算认真听过逻辑学的课的人好吗！”
　　“你这语气神情态度和小学三年级没差，要不要我给你一个镜子？”
　　“不看！”
　　左言噙着笑，绕到江栩的视线正前方挽手做出一个优雅的邀请手势，语调轻快：“这里有趣的地方不止这一点，我们到天上去，你再看看。”
　　江栩的飞行技巧没有左言用得利索，一直与左言隔了十米左右的距离，天空被阴云覆盖，越远离地面，光线越暗，几近伸手不见五指，左言周身引路的微光是江栩唯一的方向标。飞了有一会儿，左言猛然停下，江栩随之减速，起初她难以看清左言动作的全貌，只能隐约看到左言的右手有一段自下而上的动作，左言举起的手停在头顶，手腕一旋，并拢的五指张开，整片云层以她手指之处为起点打着漩涡转开，银朦渐显，江栩得以看清左言的全貌。
　　左言的动作没有因为月的出现而停止，她手掌一收，月盘似被她掌中的引力牵引，竟然在延伸扩大自己的形状，月光如漏斗之沙纷落在左言高举的右手上，待到汇集的光芒将她们所处的那一片夜照得亮如白昼，左言的向上托举的手掌忽而反转向下，光芒被压迫至她腰间的位置，暴涨、悬停、炸开，无数月华如利箭射向大地，在夜空布出由中心向周围扩散的光谱。
　　江栩从升空起就一直凝望着左言，布亮天幕的神圣压得她漂浮着一退，在吹拂的风中寻找被裹挟的倚靠，她单手压着心脏，仿若失了神，心脏不受克制的加速跳动，一下一下，颤开灵肉皆震的动感。沐浴在月辉下……不，月辉就像由她而生的左言此刻不似令人惊惧的妖，而似自月宫而下俯视人间的神祇，她的心也如弥漫的夜，甘愿把收集了半夜的黑虔诚献入光亮。不论这究竟是瑰丽的神圣，还是掌控人心的妖异，都认了。
　　左言施法时的表情认真沉静，两人之间只隔着清风，一个低眸，江栩痴望的神情没有任何阻碍的映入她眼帘，左言不由得笑开，掩下了欣喜和小得意，勾着嗓子喊清脆地喊:“又傻怔着做什么？快过来。”
　　被气流推着滑至左言身边，左言一指大地，说:“你看下面。”
　　江栩将视线投下，难以置信地揉了眼睛看，定睛看了几瞬，转而又揉起眼睛。“这底下怎么都是重影？好乱，完全看不清。”她问。底下的影子一层叠着一层，太过杂乱，完全不能分清重叠着的哪和哪是一部分。
　　“不。”左言伸出手指，引着江栩看几处重合得最多的地方，“你看这几处，乍一看很杂乱，但构造大体上是差不离的。”
　　江栩盯得泪花都出来了，忙抬起手背抹开，皱着眉问：“难道上个，呃，什么？哦对，域。上个域有变换，这个域没有变化，而是按照固定的坐标把所有域重叠到了一起？”
　　“对。”左言拉着江栩慢速飘落，离地面越近，重影就越少，最后实体成单一的模样。她们落到一处高地，左言指着一片奇怪的区域说：“你看那边，因为没有一个人对那里有确切的记忆，所以那里是空白的，在晚上看是一片灰黑的混沌，在白天就是朦胧的白影。”
　　二人走到一张棋台旁，左言指尖点在棋台与石凳共有的刻印上说：“这些大多由共同的记忆组成，叠加的记忆越多，就越清晰，不过，不是所有记忆都只是冷漠的观测，它们中有些包含了某些人特殊的记忆，因为害怕遗忘，也一并被封进了这里，如果留存者愿意共享，只要在和事情发生相同的时间和环境下，其他人也可以看到。”
　　左言搜索了一会儿，石桌上蓦地出现两个对弈的虚影，明知虚影没有意识，左言还是退开了，和江栩一起默默旁观这场无声的对弈。末了，输赢已定，那输的一人开了口，声音没有传开，而是带着点不实的感觉直接出现在江栩脑中。
　　“长彦啊长彦，老夫这回还是没能赢你。”
　　赢的人抚须而笑，道：“也只赢得了这一次，仲坤不知，为了赢你，吾翻烂了多少棋谱，此局赢了，故技重施可就难喽。”
　　左言寻到一堵墙下，一个少女踩着树枝杈艰难爬上墙头，翻进一户人家的院内，过了一会儿听得对面响起木头碰撞的声响，少女踩着草垛和柴火堆又爬了回来，肚子那处鼓鼓囊囊的，她弓着身子小心翼翼爬下，手指被粗糙的树皮磨出血印子，待走远了些，才从衣服里捧出一只断了腿伤痕累累的小猫。
　　街角耳朵还没有能力的收回去的小妖等来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玩伴，玩伴初跑来时兴高采烈的，在看到小妖紧攥着衣角鼓起勇气摘下的帽子时整个人吓得跌坐在地上，接连向后爬了几下，看到小妖受伤的表情时又陡然僵住，迟疑再迟疑的从地上爬起，抖似筛糠的凑近，一双手伸了又缩，缩了又伸，最后拿回身上拍了拍灰，摸上小妖毛茸茸的耳朵。
　　随意点选三处的回忆，望着那些虚影出现又消失，江栩有些怅然。“这儿也有你的记忆吗？”她问。
　　“如果是指基本的构建，有。像那些故事式的没有，记得的会记得，忘了的便忘了，我不喜欢别人探寻我的过去。”左言止住，掂量了一下用语，又说，“但如果你好奇，我可以在这里放一些记忆。”
　　“你不喜欢，我就不好奇。”左言这么说确实会让她觉得被在乎，但江栩不希望左言是为了自己才做出什么让步。
　　“而且。”江栩抚弄红灯笼上垂下的流苏，面含忧虑，“我这么说可能会不太好，记忆只有自己知道才是最为牢靠的，投放在外，如果有人特意对你不利，还寻到了破解限制的方法，可能会从你的记忆找到你的弱点。”
　　“这些我们当初也讨论过。”左言笑说，“你有没有发现，你刚才看的三段都是第三视角？这些都不只是出于一方的记忆，而是多方在场者不同的视角结合而成的。如果只有我的记忆，你也只能从我的视角来看，只要那部分记忆不包含关于我容貌和名字的内容，读取者自然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以及————参考你们人族的做法，为了保险起见，这里有类似监控的术法设置。”
　　江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想象里一堆妖认真研究城市道路监控设备规划的样子有些喜感。“嗯————噗，为你们与时俱进的严谨精神点赞，我突然就觉得这古色古香的地方现代了起来。”
　　左言一手叉腰一手凑近掐住江栩的脸拉扯，嗓音幽幽的浸着危险：“你心里是不是觉得我们是一堆老古董啊。”
　　江栩赶紧立正站好，字正腔圆地喊道：“这怎么会呢！你看着比我都年轻有活力，身子骨老又怎么了！硬朗才是真道理！只要思想不滑坡，年龄那不是问题！老顽童那类在我们年轻人眼里可吃香了！心态不老的老人可比心态老的年轻人有活力！何况你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很年轻，不然见过的人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哪儿玩得到一块儿去啊！”
　　左言冷笑：“所以说来说去，你还是觉得我是老古董。”
　　江栩嘴角抽搐，颤颤道：“我只是认为，以渡过的时间和保存的完好度以及关于历史的价值看来看，你完全可以入选国家级顶级保护文物，这是不可争论的事实。”
　　“那我要是死了，你倒可以顺带把我的尸骨上交给国家，简直是为考古和科学研究领域做了大贡献。”
　　江栩偷瞄着左言，试图从她的表情中分辨出喜怒，可惜她完全没有成功。
　　“从多方面角度考虑以及现实意义上说，我背着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圈的存活率都比等你死并抢你尸骨杀出重围上交给国家并且不被怀疑是可疑分子然后面对你的一众仰慕分子的存活率要高。”
　　左言毫不在意的一笑说：“那有什么难的，我给你的别人没有余地置喙。”
　　江栩被这一记直球打的心脏又一次漏跳一拍。
　　“如果是以你的第一视角来看的记忆那我还是有点兴趣的。”
　　她强行转换了话题。
　　左言也惯着她，接道：“你在期待什么？”
　　“……”
　　左言这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她才不会期待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期待那么长的时光里你究竟会遇到多少俊男美女。”
　　“那你可就要失望了，我不够好看吗，为什么要去特别注意街上没有我好看的人并且记下来？”
　　江栩一噎，驳道：“真没有比你好看的？”
　　左言托腮，说：“那倒是有。”
　　江栩眸光一亮。
　　“但是那些个人太喜欢我，我也就不那么想看他们了。”
　　“……你这是什么逻辑。”
　　左言能瞧不出江栩有什么小心思？绕来绕去，不过是好奇自己过去有多少艳遇，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直接问。
　　“我曾经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住过五十七年。那时山中大雨，我见崖上景致极好，就找了块巨石坐下等雨停。赏了有一个时辰，后头来了位村姑打扮的姑娘，衣服是简单了点，但那模样生得极好，在当时担得起倾国倾城的名头。见她来，我撤了法术让雨淋了个湿透，还以为她大雨来崖上寻什么死，没想到是寻我的。她说雨大，邀我去山居小坐，我跟着去了，屋子在一片竹林里，看着像是贤人雅居，和她这幅打扮不搭，我心有疑虑，等她回房换了衣服出来，再一见，却着实惊艳，问她，她道是远远看着有人在上面，想着要么劝下来，要么行善帮忙收尸，怕脏，就穿得简朴了些。”
　　江栩心下有一丝醋意，但从左言的语气中不难听出那是个不错的人，又替她觉得遗憾，如果那是个人，现在早已经不在了。
　　“按照一般逻辑，她来历不凡。”
　　左言点头，续道：“山中不比其他，想在那里过得雅致，必不是常人。”
　　“那她是什么人？”见左言停顿两次都不说，江栩的好奇一点点被勾起来。
　　“当朝皇后。”
　　“不得了。”江栩只能说这么一句，左言说当朝，还说皇后不是废后，那不是相当于在职期间撂担子不干了？
　　“不得了的在后头。”左言叹了口气，“别说更换的衣服，我连迎客茶都没有一杯，她换了衣服出来就对我说‘姑娘怕不是山中的精怪吧。’”
　　左言看着江栩，江栩看着左言，沉默了一会儿，说:“该不会你坐着的那块石头还没有完全打湿被她看到了？”
　　“不全是。”左言又是一叹，像是想起了极为无奈的事情，“主要是，她说淋个雨还非要凹美感，几乎看不出狼狈的，要么是天生丽质，要么是在御花园捞皇帝，要么是精怪在勾人。”
　　“你不算天生丽质那一栏的？”江栩也疑惑了。
　　“我能不算？就是因为我算，被邀请了还毫不迟疑，起身那石头缝还没湿，直接就被归到精怪那一栏了。”
　　江栩忍笑忍得有表情失控的趋势，真要笑出来了左言可能就不说了，她稍微偏了下头避开左言，问：“那她还敢叫你过去？”
　　“她敢，并往我脸上甩了一张草帽天师画的符。”
　　“没成功？”
　　“成功了。”
　　“你这么菜？！”
　　江栩的表情五彩斑斓。
　　“那符就不是往脸上甩的，那是聚雷符。道行太低，雷没敢劈我，反而把她屋子劈没了。”
　　“……”
　　“一个端庄的人坐在一堆废墟里————”
　　“强作镇定？”
　　江栩试探着接话。
　　“你想象力还不够。”左言一暼江栩，“她叫我既然闲着没事有心情淋雨，不如和她一起手把手盖房子。”
　　“你就答应了？”
　　“我这么好说话？我当然是拒绝，但她说手里有当朝不可不八卦的秘辛万条，可以一边盖一边唠嗑，我就勉为其难的帮她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想象。”
　　“本来也算自己盖的房子，为了听八卦所以住了一段时间？五十七年对你来说不算长。”
　　“差不多。遇见的人多，每次想着走了再回来，哪回能次次找到，又次次再回来？没事儿不如呆了，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江栩没吱声。
　　“我对于她来说算是要好的朋友。说是五十七年，中间我也有事情需要离开，回来时，她会有一种眼神，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体会，里面有许多难以言明的情绪，每离开一次再回来，都会变，我现在记得最清楚的，也都是那些眼神。她死时我在她旁边，看着那些情绪一点点消失，欣慰、寂寞、渴望、不舍，一点点全部都没了。她的眼睛已经浑浊，看着我的时候，像面镜子照着一成不变的我。”
　　“记忆擅长记下美丽的事物，即使那不全是快乐的。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会死，五十七年不足以让那时的我对她产生难以割舍的感情。”左言的声音平静，“但那些神情确实被我记住了，并作为引子保留下一部分记忆。”
　　江栩听着左言的话，觉得难受。
　　“如果是这样。”
　　她想着想着，露出一个笑来。
　　“如果是这样，我会高兴我普通一点。”
　　左言看了过来，江栩感觉到她有一瞬的不开心。
　　“免得你记得我什么奇形怪状的表情，怪不好意思的。”江栩俏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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