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先生和他的饲主小姐

　　闻遇放下调整视镜的双手，看着右侧多转了十五度的旋钮，不由得叹了口气。
　　右手轻微的麻痹感以及伤口撕扯的疼痛，已经拖累了他整整五天的进度。

　　那只黑团子的唾液里似乎真的含有某种毒素，不致命，可是这种断断续续的麻痹同样让人难熬。

　　他抬头看向右侧，云清正坐在他的实验台上，漂亮的侧脸正盯着天花板放空。而那只黑色的团子，应该叫它一只眼，模仿着自家主人的样子，仰头发呆。

　　他果然还是不习惯有人在自己的实验室里。

　　这是云清正式加入地眼的第五天，闻遇仍旧没学会跟这位新人和平相处。

　　“请从我的实验台上下来。”他说。

　　云清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除非你在实验室里加张舒服的椅子。”

　　“……”

　　闻遇攥紧手指，心想：明天就加，只要她别再坐在实验台上干扰他。

　　他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实验中，再度调整视镜。

　　这回右手竟然把旋钮多转了整整三十度！

　　新人说，一只眼的毒素通常需要半个月时间才能彻底失效，而伤口结痂少说也得十天。
　　……再这么下去，他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无所事事的云清，顿住。
　　岑教授说过，可以让新人帮他的忙，顺带熟悉地眼的工作内容……

　　他不死心地又用右手调试了下，然而这回的偏差更大。
　　闻遇卑微地开口：“麻烦你——”

　　“什么？可以大声点吗？”

　　“……麻烦你，帮我操作一下机器。我的右手动不了。”

　　云清瞧了瞧他的右手，尽管不大情愿，但考虑到闻遇受伤也有她百分之一的责任，还是从实验台上下来了。
　　“要做什么？”

　　闻遇指了指视镜旁边的旋钮，“顺时针调17.6度。”

　　云清眼睛都没眨一下，右手迅速转了下旋钮。“好了。”

　　她甚至没看上面刻着的度数。

　　“……”

　　闻遇检查了一遍，分毫不差。
　　很精准。

　　“地眼的实验室还用这种手动的装置？”
　　放眼整个地球，就算是最普通的实验室里也没有这么落后的器材了。

　　“它并非产自地球，其他星系的智慧生命与人类的眼睛差别很大。”闻遇解释道，“对于他们而言，这些装置并不难操作。”

　　云清敷衍地点了点头，慢吞吞又找了个空荡的台子坐上去。

　　过了一会儿，闻遇不好意思地再次向她求助。

　　“能再帮我固定一下……”

　　“……”
　　还没坐安稳的云清只好再次下来。

　　于是之后的一个小时她都没能坐下来。

　　“麻烦你——”

　　“还有计数仪——”

　　……

　　“稍等，这个也——”

　　“……”云清沉默地与他对视。

　　闻遇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要求的太多了。“要不，你休息会儿？”

　　云清别开脸，没吭声。
　　……算了，反正她本来就是被岑柏庭派来帮忙的。

　　闻遇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神不知何时变得明亮起来。他发觉自己有了一个非常好的助手，完美无缺。
　　尽管云清没有参与过任何有关外星生命的研究，但她对于机械、实践操纵，拥有极高的天赋。

　　他想收回前几天对她说的话，那句“对我的研究没什么用”。

　　于是他真的开口：“我很抱歉。”

　　云清的目光瞥过来：“什么？”

　　“那天我对你说，‘你对我的研究没什么用’。我很抱歉在了解你之前，擅自下了否定的结论。”

　　云清听完，身体突兀地打了个颤。

　　云清生平最擅长仿造精细的机械制品，其次擅长拐弯抹角、口是心非。

　　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情绪，于她而言简直是天底下最困难的事。因此头一次听到这么直白坦诚的话，让她浑身都觉得别扭。

　　而于闻遇而言，承认错误从来不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事情。应该说，这世上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他感到羞耻。

　　闻遇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云清却觉得这里的空气都让她不自在。
　　他怎么做到能若无其事地说完那些话的？

　　“我想出去转转。”几分钟后，她终于受不了这种古怪的尴尬。

　　“要去看地眼的基地吗？”闻遇停下动作，“我陪你。”
　　这是岑教授嘱咐过的，他理应做到。

　　云清急于摆脱他，拒绝得异常干脆：“不用。”

　　*

　　地眼的基地里几乎没有闲置的空间，每一块地砖都有种不小于两种用途。恨不得把一块地分成三块用。

　　因此基地内虽然设施多，但面积却并不大。

　　实验室有一半都没有开，很多房间也不开放进入的权限，云清只用了半个小时就逛完了地眼的大半部分。

　　有点无聊。
　　不过一想到回去要面对闻遇，她宁愿在外头多无聊一会儿。

　　她在各个通道里进进出出，试图把整个基地都走一遍，将地图全部刻进脑子里。

　　来到基地最中央的位置，出乎意料的，这里有一块约莫三平方米的空地。
　　换做是其他地方，云清完全不会感觉到意外。

　　可这里是地眼，扣扣嗖嗖的地眼。怎么会容许自己有未利用的空间？

　　她用鞋跟在地面敲了两下，声音厚实沉闷。

　　云清便抬头望向上方。
　　地眼总共只有一层楼，外观却不是朴素的方块状，从外面看，是一个中间略微突起的四棱锥变体。

　　如果她的方位感没出错的话，这里恰好便是那块突起所在的位置。

　　腰间的“一只眼”忽地动了。
　　它从云清的腰间挣脱开，落地后柔软的身体瞬间挤压成扁形，随后猛地回弹，一跃到了天花板的某处。

　　云清眯起眼，看向一只眼指引的位置。
　　以她的视角看，那里就是普通的墙壁。

　　可一只眼的眼睛构造十分特殊，远能视数千米外的物体，近可以观察到极小的微生物的全貌。

　　人类神话中的千里眼莫过于此。

　　那里，一定有什么。

　　云清尝试起跳去够，但是以她的身高和弹跳力，距离触碰到天花板还有好几米的差距。

　　要是有能够提升弹跳能力的机械就好了。地球上似乎有一种叫做外骨骼的机械……

　　云清想：过段时间做一套试试好了。

　　她从其他屋子找到几张椅子，目测全部叠起来后会差二十一公分，于是又兜了一圈找了把梯子。

　　勉强上去了。

　　站到高处，云清终于能近距离地仔细打量“一只眼”指引的区域。

　　有一条肉眼难辨的细线，呈圆形镶嵌在天花板上。直径十五公分。

　　她伸手按了一下。

　　只听“呲”的一声，天花板上方传来类似漏气的声音。
　　随后云清头顶的区域像是一大块活动的铁板，加速后又匀速地向下落。

　　云清只来得及爬下两级扶梯，下落的天花板就撞到了扶梯上。

　　梯子一个不稳，径直朝旁侧倾斜。

　　云清顿时失去平衡。

　　一只眼下意识用嘴巴去叼她的衣领，大概是想要扶一把她，结果被云清带着一起摔了下去。

　　“嘶！”

　　云清吃痛，心里憋了股气：外骨骼是吧，今晚回去就去搜资料！

　　头顶的那块天花板直直落下地面，另一面竟然是舷梯结构，连接着天花板内部。

　　云清想，地眼的成员应该有其他打开通道的方法，而不是像她这样搭梯子上去手动打开通道开关。

　　她揉了揉腰，踩着舷梯上去。一只眼立刻乖巧地挂在她腰间，安静地当一枚挂件。

　　上去之后的空间一片漆黑，也没有灯光。
　　云清全靠着一只眼的视力前进。

　　向前走了两三分钟，一只眼抖了抖身体，示意她停下来。

　　云清停下脚步，缓缓伸手，手指果然碰到了冰冷的金属。

　　是门。

　　“一只眼，开关。”她说道。

　　与环境完全融为一体的一只眼，在黑暗中扫视一圈。
　　那边！

　　云清顺着它的指挥，在墙壁上摸索到一块巴掌大的金属凹槽。尽管看不见，可云清知道，她手底下的是一把“锁”。

　　片刻后，她摇摇头，放弃了：“不行，是神经连接锁，需要连接管理者的神经接口才能打开。”
　　她才刚来地眼，岑柏庭还没有给她进入的权限。

　　她颇为失望地转身返回。

　　轰！

　　巨响过后，漆黑的空间忽然被一束来自身后的光线照亮。
　　云清怔然地回过头，方才还紧闭着的门此时开启了一道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只眼不安地蹦了两下。

　　云清安慰地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身子，走入门后的光明中。

　　门内的空间不大，里面只有一个两米高的透明力场舱。
　　舱内受到反向立场的作用，内部静静悬浮着一枚边长五厘米的正方形黑色芯片，无数细丝连接着它，通向力场舱的四面八方。

　　【你好，新成员。】一道突兀的电子音回荡在空间内。

　　云清并未找到声音的来源，只问：“是你开的门？”

　　【是的，新成员。】

　　新成员这个名字有点怪，云清道：“我叫云清。”

　　【你好，云清。】

　　“……”

　　云清这次弄明白了发声点。
　　并不在某个固定的位置，而是从四面墙壁共同传出来的。

　　她注意到什么，朝着力场舱走近，在那枚黑色的小方片前站定，俯身。

　　“是你？”

　　【是我。】

　　“你在操控这间屋子说话？”

　　【是的。】

　　“你是谁？”

　　【地眼的成员，也是地眼基地的核心。】

　　“你不是生命。”

　　【不是。按照人类的定义，我应该是一枚计算机核心】

　　“你并非来自于地球。”

　　【是。】
　　【我由高等种族创造，但我已记不清自己的来源。】小方片的声音有了一丝起伏，【不久前我还在沉睡中，很抱歉没能参加你的欢迎会。】

　　云清竟然从它的音调中听出一点细微的愧疚。
　　原来岑教授说的，留在地眼基地的另一位成员，就是指它？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你很聪明。”

　　【但我不具备人性。】

　　“这可不见得。在高智慧的计算机身上，存在任何可能性。”

　　【……】

　　“帮你做个测试吧。”云清忽然来了兴趣。
　　“以下两个场景：一、这里。二、一座种满鲜花的花园。你会选择生活在哪里？”

　　【这里。这里的环境能够支撑我的运行。】

　　云清笑了笑，接着道：“如果你拥有一具人类的身体，在这具身体内，你能够与此刻一样保持运行与思考。你是否会选择接受这具身体？”

　　计算机停顿了一下，给出答案：【我会选择接受这具身体，这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观察世界。】

　　云清不作回应，只继续问：“最后一个问题。当你拥有了这具身体后，再回到第一个选项中，你会选择永远活在这里，还是选择花园？”

　　【……】

　　过了好一会儿，计算机开口：【我无需做出选择，因为我不会面临这样的问题。】

　　“没准有一天会呢。”
　　云清无所谓地道：“同事一场，如果你想要一具身体的话，我勉强可以帮忙。”

　　【……】

　　云清算了算时间。
　　她好像出来太久了。

　　“我得回去了。”她说着，向计算机挥了挥手，“再见，新同事。”

　　【我叫星眼。】

　　“再见，星眼。”

　　*

　　封家庄园某处。

　　赛亚推着星眼所坐的椅子，椅子底部是光滑的平面，他很轻易将其推入金属制成的柜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扫了一眼四周。
　　周围漆黑一片，不过黑曼巴族在黑暗中也能视物。

　　确认没有人闯入，他关上金属柜子外围材质透明的门。
　　这里也不该有人闯进来，光是封荣驭设置的几层机关，就足够擅闯者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锁上柜门，不紧不慢地离开。

　　周围重归寂静。

　　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张开，眼眸深处似乎有一两星微弱的光芒。

　　星眼盯着眼前的门，装有夜视仪的眼睛帮助她看清楚柜子外面的环境。
　　这里很大，粗略计算有至少一千平方米，封荣驭最珍爱的宝物都在这里。

　　她根据身体内部定位器记录的数据推断：这里位于地下三十米处，方位在封家庄园的最中央。

　　以庄园的正门为坐标原点，坐标位置为（230，-30.5，967）。至于忆影……星眼的瞳孔机械地左右动了下。
　　她的眼睛看不到忆影的具体位置。

　　星眼目光扫向深邃的上空。

　　从这里发布的任何电磁波信号都会被拦截住。眼下并不是传播信息的时机。

　　用不着心急。
　　如果云清预测得没错，封荣驭很快便会将她带出这里，利用她脑内的计算机核心为他做事。

　　星眼闭上双眼，再次恢复静止。

　　……

　　另一头，云清还在兢兢业业地制作她来到新海的第一件作品。

　　她从封荣驭的设计图里挑出一张制作起来稍简单但又很耗时间的，是件一米五长机械手。机械手的功能并不复杂，但是功能很多。

　　之所以选择先做这件，是因为云清预估这一件的制作时间大概需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如果计划没出意外，这段时间星眼应该能够将忆影的位置传过来。
　　何况，她来新海又不是真的给封荣驭卖命的，何必上心？

　　“你很缺钱？”

　　郁晚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

　　云清答道：“对。”心里却想：她缺不缺钱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要在这里呆多久？”

　　云清张口就来：“十年。”

　　郁晚当了真，一脸错愕：“这么久？”
　　约等于他活五轮了！

　　“对。”

　　云清想到什么，停下手里的动作，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绝佳的劝退理由。
　　“如果我一直在这里，又不愿意为我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难不成你也要在这儿呆十年？”

　　郁晚认真思考了几秒，说：“也行。”

　　“……”
　　可她不行！

　　云清有点麻木，自暴自弃地伸出一条胳膊，横在郁晚面前。“你说要一条手臂，怎么要？”

　　她切断了右手臂的外骨骼连接，右臂皮肤上有一层薄薄的网逐渐显出形状。
　　坚硬的外骨骼变成了一张随手可以拨开的网。

　　他有犬齿，而且出乎意料的锋利。

　　云清晃了下神，忽然忘记了：闻遇也有犬齿吗？好像也有……

　　有像他这么尖利吗？不知道，闻遇从来没咬过她。

　　郁晚尝到血腥味，在她的指节的伤口处舔了一口。

　　云清不自觉抖了下，理智瞬间回笼。

　　“松口！”她厉声道，左手推着郁晚的额头，指缝抓着他的头发。
　　大有郁晚不松口，就掀翻他的架势。

　　郁晚不得不暂时松开嘴，抬起头，语气不满：“你反悔了？”

　　云清不觉羞耻：“是。”

　　“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

　　偏偏她从郁晚严肃的神情中看出：他居然是认真的。

　　她稍顿，仍装作不在意，不再理会他。
　　郁晚自觉收到了欺骗，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不快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身，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操作室。

　　*

　　夜很深了。新海的夜空不比沧澜那般晴朗明亮，深夜如墨一般，不掺杂一颗微亮的星。

　　从操作室里出来的郁晚眼睁睁看着夜幕愈发深沉。
　　按照人类的时间，已过午夜十二点钟了。

　　庄园即便是在夜晚也仍旧漂亮，只是有不少人工的痕迹，看起来虽然赏心悦目，却感觉少了几分惊艳。

　　这是郁晚来到新海后第一次见到外面的景色，也是他从诞生起第一次来到沧澜海域之外的地方。
　　变成人类之后，他变得不像以前那样能够清楚地看清深夜的环境了。只有触手的力量被继承到这具身体。

　　不奇怪。他都已经从章鱼变成人类了，身上发生什么也不奇怪。

　　周遭有微弱的水流声。

　　郁晚来了点精神。
　　这儿有水？有海洋？或者是小河流？

　　他有多久没碰过水了？
　　——从变成人类之后，居然近两周了！

　　心中没由来涌上一股渴望。

　　郁晚加快脚步，步伐迫不及待。
　　顺着水流声一直走到庄园临近外围的地段，穿过一小片林子，他总算瞧见了：闪着点点光芒的水流。

　　水质干净，且深，但里面的水草和鱼虾都很少。
　　是人工造出来的溪流，有意不往里面放养其他水生动物。

　　郁晚朝着两端看了看，目测这条人造溪流是绕了庄园一周。

　　水流不到十米宽，但也很能解他的渴了。
　　他小心地在岸边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探进水面。

　　熟悉的冰凉似乎从手一直传到头部，凉得他一哆嗦，十分舒畅。

　　郁晚本打算只用手挨一下就抽身离开，并没打算过瘾。他知道的，人类有人类的规矩。就这么下去成何体统。

　　但也许是章鱼的本能作祟，他一碰到水，身子便控制不住地向下跌。

　　夜色里，从人造林中传出“噗通”一声。

　　郁晚整个人掉了下去。
　　他沉在水里，半点不挣扎。

　　整齐的衬衣袖子忽地空了，里头人类的手兀然间被“拉长”，白净的皮肤开始变得光滑黏湿，赭色的。
　　从衬衣空洞洞的腰部，探出一个巨大的章鱼脑袋，险些把衣服撑破了。

　　脑袋从衣服里挣脱出来了，郁晚便把余下的触手也都从衬衣的腰身处钻出来。

　　变回章鱼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并未经历上次变身的痛苦。

　　他愉快地在水底转了几个圈。于是水面上便激起了一个漩涡。好在无人瞧见。

　　郁晚忘乎所以地往前游了一大段距离，没多久又飞快地游回来。
　　唉，忘记还有衣服了。

　　他用一条触手将衣物卷成一团，带着一起潜入水底。以前郁晚常常拖着食物或是沉重的罐子在水底爬行，何况就这么几件衣服。

　　他越是留在水里，就越发不愿上岸。他太久没有这么畅快的游过了。
　　从前觉得云清给他的鱼缸十分宽敞，但真到了正经的溪流里，心中又有了对比。

　　察觉到自己这种心态，郁晚有种“嫌家贫”的心虚。

　　郁晚有点不想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面对她……没信用的谎话精！
　　要不就在水里待一整晚，明天天亮之前再回去？

　　他这么想着，没注意到前头的水中有东西挡着路。

　　几乎要撞上对方时，他才惊觉自己跑了神，急急刹住。

　　在他前面的，是一条不人不鱼的怪东西。上半身与人类的身体构造很相像，可下半部分，却是一只很长的鱼尾巴，蓝色，上面点缀着莹白光滑的珍珠。
　　假如按照人类的性别判断标准，那么这只怪东西应该是雌性，或者更人性地说，是女性。

　　还好郁晚面前的女性人鱼族不知道他的所想，否则一定会勃然大怒。

　　人鱼族大概从没见过章鱼，或是没见过像郁晚这样大的章鱼。
　　她先是好奇地打量了郁晚一会儿，随后鱼尾一摆，“啪”地抽在郁晚的章鱼脑袋上。

　　她的鱼尾长而有力，那力量几乎不输于郁晚的触手。他险些被这一尾巴掀飞了！

　　人鱼族赫然是把郁晚当成地球上的普通章鱼了，以为他也是封荣驭养在这里，供她取乐的玩具。

　　“……”

　　郁晚被攻击得猝不及防。在水里，他还从来没让自己受过这样的侮辱！

　　他的腕足吸盘着地，稳住身体。
　　未卷着衣物的七条触手轮番上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人鱼方才抽他的鱼尾巴，呈圆圈快速甩了起来。

　　假如有人类路过这里，就会发现，水面上又莫名其妙多了个漩涡，不过比上一个大了许多倍。

　　三分钟后，郁晚松开触手。人鱼还被卷在漩涡里，随着水流旋转着。

　　又几十秒过去，漩涡消失。女性人鱼的身体呈一条僵硬的直线，漂亮的脸蛋隐隐泛着青色：

　　“呕！”

　　晕死她了！

　　郁晚冷眼看了她一眼，悠哉游哉绕过她，接着继续自己的畅游之旅。

　　不知道过了多久，郁晚总算游过了瘾。
　　章鱼懒惰的天性使他在某处最深的底部停了下来。

　　具体游到了哪里，郁晚不知道，也并不在乎。反正明早原路返回就是了。
　　云清也许会问他湿答答的衣服……到时候就说是不小心在河边摔了一跤吧。

　　郁晚惊觉自己也成了撒谎精。
　　但他很快就释然了——这都是跟她学的。

　　白天做人的时候已经进食过，他不怎么饥饿。加上这里的小鱼小虾实在小过头了，纯粹是为了住在这里的人观赏用的，他提不起半点捕捉它们的兴趣。

　　郁晚就这样蛰伏在水底，准备浅浅的睡上一觉。

　　他合上眼睛，意识渐渐昏沉。

　　即将陷入梦境时，一阵不合时宜的嘈杂声惊扰了他。先是某种重物落地的声音，间隔了约莫三分钟，又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窸窸窣窣的、辨不清是什么的声音。

　　郁晚莫名觉得那阵窸窣的动静有点耳熟。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他懒得探头去看，可那声音吵得他不得安宁。
　　他非常缓慢地、极其谨慎地浮上水面，没忘记要隐藏自己的存在——要是被人发现这儿多出来一只来自深海的章鱼可就麻烦了。

　　然后他看见了——

　　四个人。

　　不，是四个非人的东西！

　　其中三个他曾见过！
　　体表像是地球上的大型虫子，四瓣口器中还包裹着一根细长口器，与黑厄尔族有六七成相似。只是它们并没有翅膀，身体的颜色也是褐色的。

　　厄尔族！

　　是了，他想起来了。

　　他曾在电视上见到过，那些被称为厄尔族的家伙，是云清讨厌的生物，厌恶程度仅次于黑厄尔族。
　　那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不是别的，是他曾经听过的，厄尔族的语言。

　　它们在这里做什么？

　　四只生物中，除了厄尔族之外的另一人，郁晚并不认识。
　　那是一个浑身覆盖着黑色鳞甲的高大家伙，高约两米，站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块巨大的黑色石头。

　　而在它们旁边，悬停着一艘小型的宇宙飞船，是宇宙中现存飞行速度最快的质能转换飞船。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一栋造型奇特的建筑，很矮，几乎被附近的林子完全遮挡住，但露出的一角却给人感觉十分阴森。

　　郁晚趋利避害的本能，令他十分想立即将脑袋埋进水中。

　　他最终没这么做。他还记得，那几只让云清极度厌恶的厄尔族跟地球的关系十分紧张。
　　它们怎么会来这里？

　　郁晚的探究心理战胜了本能。

　　四只外星生物身上都佩戴者语言翻译器，在用两种郁晚听不懂的语言交流着什么。十几秒钟后，它们一齐离开飞船，朝着那栋矮小的阴森建筑走去。

　　似乎没什么可看的了。

　　蓦地，那个浑身漆黑的、像块石头的外星生物忽然朝着水流转过头。
　　黑暗中，他的眼睛准确无误地盯准了郁晚所在的位置。

　　“谁在那里？”

　　郁晚埋在水中的触手顿时静止住。
　　不能动。他清楚地知道，一旦此刻自己动了，会立刻被眼前的怪物杀死。

　　赛亚的嘴巴咧开一道缝隙，也可以将这种表情称之为笑。黑色的如同蛇信的舌头从缝隙处探出来，左右摆动，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震颤声。

　　赛亚一步一步，朝着郁晚靠近，声音如清风般和煦。带着温和的杀意。“谁在那里？”

　　十米。

　　他稳步靠近。

　　五米。

　　赛亚从怀中抽出一支闪着微弱电光的枪。

　　三米。

　　枪口抬起，对准了前方幽深的水面。

　　一米……

　　水面“哗啦啦”地翻出两道大水花，溅出的水直接将赛亚淋了满身。

　　他手中的枪仍旧稳稳握着，里面的子弹并未发出。

　　几滴水从赛亚的下颚处滴下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波动的水面。

　　半人半鱼的女性人鱼懒洋洋地摆动着鱼尾，魅惑的双眸斜睨着他，她张开嘴唇，发出的音调仿佛海妖。

　　赛亚笑眯眯地收起枪。开口时用的是人类语：“迪莉娅夫人，这里是禁区。即便是您，也不能随意闯入。”

　　迪莉亚颇为无趣地撇了撇嘴，孩子气般地用尾巴拍打水面。溅出的水大半都落在赛亚身上。
　　她更快乐了，音调愈发高昂。

　　赛亚不恼：“我会将您闯入禁区的事情告知封先生。”

　　说罢，他转身回到那几只厄尔族身边。

　　三只厄尔族面面相觑，尽管没搞明白当下的状况，但似乎已经心生不满。
　　它们对赛亚说了些什么，语气十分轻蔑。

　　赛亚好脾气地道歉，放下身段请它们进入那座矮小的建筑。

　　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迪莉亚盯着它们看了几秒，轻轻晃了晃鱼尾巴，低头望向窝在水底的一团章鱼。

　　郁晚这才从水底缓缓浮上来，与她对视一眼，彼此分别伸出一条触手和一只类人的手，握住后上下晃了晃。

　　冰释前嫌。

　　*

　　郁晚又游了很远一段距离，远到他十分确信自己肯定过了那个大块头口中的“禁区”。

　　他松开卷着衣物的触手，身体灵活地钻进去，几条腕足穿过袖子、裤腿，再伸出去。
　　随后又是一场由章鱼变为人的艰难过程。

　　片刻过去。

　　郁晚一只手扒拉住岸边的青草，被水完全浸泡湿透的衣服有点沉。
　　他缓慢地爬上岸。

　　眼睛一抬，平坦的草地上有一块黑色的……石头。

　　郁晚心中顿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视线向上，与赛亚黑色的眼睛对上。

　　怎么又是这个大块头！看来他已经招待完那群厄尔族了。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赛亚问。

　　所幸，他没能认出郁晚来。

　　“摔了一跤，不小心掉进去了。”郁晚答复道，语气平缓。

　　赛亚的鼻翼忽然翕动几下，“你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味道。”

　　看起来，他的嗅觉十分灵敏。
　　难不成这家伙能分辨出生物的微妙气味，然后凭借这点就能察觉到自己跟闯入禁区的人是同一个？

　　“你……”赛亚微笑着要说什么，但不知为何没有说下去。

　　他不动，郁晚也没有动作。

　　郁晚右边裤腿中的腿，悄无声息地变异成粗壮柔软的腕足。

　　蓄势待发，神经紧绷。

　　就在此时，一束光突兀地照在他的眼皮上，来自右方，并不刺眼。
　　郁晚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适应后睁开一条缝，顺着光看过去。

　　“唔，找到了。”

　　云清将手电筒的光从郁晚脸上移开，向他走近。

　　“云清小姐。”赛亚朝她问了声好。

　　“晚上好。”云清道。

　　赛亚默默纠正：“凌晨好。”

　　云清站到郁晚身边，语气很冷静。

　　但从她脸上，郁晚仿佛能看出一点还未完全消散的紧张。
　　为了什么呢？

　　“跌进河里去了？”云清瞧着他一身湿透的衣服，问道。

　　郁晚点点头。

　　“大半夜来河边散步，你是有什么——”

　　话戛然而止，云清把“毛病”两个字咽下。
　　他们应该还没熟到可以指责对方的地步。

　　但郁晚已经听明白她的语气了，当下也不高兴了。“难道不是你先撒谎？”

　　云清冷酷反问：“哪个正常的人类会因为一个吻要砍了别人的手臂？”

　　郁晚先是被她口中“不正常的人类”弄得一慌，但嘴还是更快地发出反击：“正常人也不会随随便便逮着不熟悉的邻居亲一口！”

　　“……”

　　眼见着剑拔弩张的两人要吵起来，赛亚连忙打断他们，用问询的语气：“他是您的恋人？”
　　他捕捉到两人口中的“吻”等字眼，做出这种推断。

　　云清顿了下，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

　　“封先生不让带家属？”

　　“其他人是不允许的。但封先生很器重您。”

　　“那么，他我就先带回去了。”她挽上郁晚还湿漉漉的手腕，随即又立刻松开，转而揪住他的衣袖一角。
　　嫌弃之情不言自明。

　　“好的。”赛亚忽然俯身，注视着她的眼睛：“上次没能来得及细看……您的眼睛，很特别。”

　　云清没有搭腔。

　　见她无意提及此事，赛亚识趣地先行离开。

　　郁晚这才看向她，“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云清起先并未回答他，只低头看着自己松开的手指。
　　又来了，方才碰到他手腕的地方，有黏湿的水渍。

　　“找你。”她说。

　　郁晚蓦然想起方才见到云清时，她神情中是没完全藏住的紧张。
　　——他不见了。她很担心。

　　他忽然不愿意跟她拌嘴了。
　　“哦，那……回去吧。”

　　他说着，转身走在前面。

　　“小丸子。”云清在他身后，忽地开口。

　　郁晚差点被路上的杂草绊倒。
　　他没有回头——因为太过紧张而肢体僵硬到无法回头。

　　但云清似乎只是自言自语，之后的一路再没有提及这个字眼。

　　两人皆是一夜没合眼。
　　云清发现郁晚有半个小时没有返回操作室，意识到不对劲就立即出门找人了。她把整个封家庄园绕了一圈，还在禁区外围查看了许久，满脑子都是如果这位邻居闯入禁区死在里面了要怎么办。

　　还好，情况没她想象中的糟糕。
　　她成功把人带了回来。

　　“先换衣服。”

　　“哦。”

　　两分钟后，郁晚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

　　“我想起来，我没有别的……换的衣服。”他答应完才记起来。

　　“……”

　　郁晚小心地瞄着她，觉得云清大概会觉得他麻烦。
　　然而云清今晚意外的很有耐心，听他说完语气也很平静：“现在是凌晨，侍者大多都不在这里。操作室里还算暖和，在这待到明天早上吧。”

　　“哦，好。”

　　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云清半点睡意也无。而郁晚刚游了个畅快淋漓的泳，同样很精神。

　　他在她身旁坐下，离云清不过十公分的距离。如果不是因为衣服潮湿，没准他还会更近点。

　　云清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微冷湿润的气息，已经懒得吐槽这不正常的社交距离了。

　　两人安静无言了快十分钟。
　　郁晚在出神，思考云清晚上那句“小丸子”到底是随口一提，还是她真的对自己起了疑心？

　　“握手。”

　　郁晚听到这么一句。

　　下一秒，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搭在云清伸出来的右手心上，比她的大上一圈，将云清的右手完全盖住了。

　　郁晚毫无感觉地做完，忽然脊背发凉。
　　他猛地对上云清的双眼，瞳孔地震。

　　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
　　她已经不是他的饲主了。

　　她发现了吗？

　　不不，冷静点，按照人类的常识来讲，一只章鱼变成人类是完全不可能的。
　　即便她真的有所怀疑，只要他坚定地否定她荒谬的猜测，她不能拿他怎么样的。

　　他以为云清察觉到他的身份了，也编好了好几种应对云清质问的方法。

　　空气仿佛凝滞住了，整整安静了三分钟。
　　到头来，她什么也没说。

　　郁晚兀自焦灼着，手指还被云清反手抓着。她的手指纤长，但也只能勉强握住他的前半段手掌。

　　郁晚警惕地打量着她的表情，想从其中窥探出云清到底此刻在想什么。
　　但她的双眼仿佛一夜之间有了一层厚厚的迷雾，他无法从中获取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他的指节被云清轻轻捏着，似乎是她无意识的动作。不疼。

　　郁晚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他想到当自己还是章鱼时，云清跟他握手，触须触及她的指腹与手心，指腹有些薄薄的茧子，手心则很柔软温暖。

　　过了会儿，他又想到什么，默默在心里给前饲主的特征补充了一句：她的嘴唇比手心还要软。

　　云清看了一眼时间，从他身边起身，道：“再有半个小时，就是机械馆的侍者们的工作时间，我已经告知让他们送来一身衣服。明天我还有工作，就先上去休息了。”

　　“好。”郁晚也希望暂时一个人待着。
　　提心吊胆的感觉很不好受，尤其让他提心吊胆的对象是云清。

　　上楼梯的脚步声渐小，随着更小的一声“哒”的关门声响起，郁晚知道，云清已经回到卧室睡去。

　　他无所事事地摊开右手，在眼前缓缓翻转了两圈。

　　她把他的指节捏得泛红，仿佛是在上面做了几个记号。

　　郁晚心平气和地盯着手上的印子看，几乎要从上面看出多花来。

　　……

　　云清再没有提过让他离开的事情。

　　大概是知道劝说无用，她没在这件事上多费口舌。
　　云清只按部就班地去做封荣驭交给她的设计稿，看上去像是真要在新海扎根。

　　郁晚半点不了解她的计划。
　　他对云清“缺钱”的说法深信不疑，至今还以为她是来这个破地方赚钱的。

　　郁晚仍旧留在这里，不过比起之前他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他是作为云清的家属待在这儿的。

　　忙碌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郁晚很快在新海度过了一个月。也是他成为人类的第一个月。

　　身为云清的家属，他大概是整个庄园内最悠闲的人。无聊的时候，他会给云清帮帮忙，尽管她并不需要。
　　傍晚，他会去附近散步，偶尔还会在河边碰到迪莉亚。

　　只是她认不出已经人形的郁晚。

　　郁晚没有再贸然下过水，不完全是因为上次的险境，更重要的是，淡水会令他脱水甚至是死亡。在返回深海之前，郁晚觉得他最好还是用人类的身体。

　　*

　　与此同时，封家地下藏馆。

　　星眼紧紧闭着双眼，犹如一件死物。
　　她面前的透明展柜被打开，紧接着身体一轻，她被人整个抱起来，安置在一把椅子上。

　　随后有人摸向了她的脖颈。

　　颈后的计算机“开关”被打开，她睁开眼。
　　身边共站着三个人。

　　右前方是封荣驭，身侧是黑曼巴族赛亚，方才正是他将她从展柜里抱出来的。
　　再前方，则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男性，也是开启她后颈开关的人。

　　无人知道，计算机的真正开机键并不在星眼的脖子上。
　　这一个月来，她始终保持着低电量消耗的休眠状态，从未被关掉。

　　穿着制服的男人开始检查她的构造，时不时会用手指翻动她的眼皮和眼睛，亦或是发出指令要求她张开嘴巴查看内部结构——从张开的嘴部能够看见通向大脑的核心硬盘。
　　这是星眼这一个月以来第十三次经历相同的事情。

　　男人的检查自始至终都只停留在表面，并未破坏她的仿生人躯壳。

　　云清说得没错。这副外表是完美的。封荣驭不会舍得破坏，所以只会一次次地让人来检查其他构造。
　　只要能让他们看见硬盘即可。

　　“陈先生。”封荣驭开口，“她是否为真品？”

　　制服男人恭敬地站直身体，回答道：“根据我的了解，她的构造毫无意外是真正的星眼。”

　　封荣驭满意地勾起嘴角。“很好。你可以先离开了。”

　　男人笑着一点头，余光偷偷瞥向这座隐秘的藏馆内部，内心澎湃汹涌。四周尽是大小不一的保险柜和透明展柜，大约有四分之一的藏品用的透明材质的柜子。他小心地瞟了几眼，只认识其中的几件，每一件，拿出去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随即，他被赛亚礼貌地送出门。

　　欸？

　　男人忽地有点疑惑。
　　进来时，他是被蒙着眼罩带进来的。出去时难道不需要吗？

　　在他的疑惑解开前，藏馆厚重的金属门慢慢合上，几乎隔绝了一切声音。

　　藏馆内，传来一声轻微的“嘭”的闷响。

　　不久后，门再度打开。

　　这次返回的只有赛亚。
　　“封先生，人已经送走了。”

　　封荣驭笑着点头：“嗯。”

　　赛亚的目光移向星眼，将她空洞的双眼打量了下。“这次应该十分稳妥了。”

　　“星眼，我要你更改管理者权限为个人。”封荣驭说。

　　“抱歉。”星眼机械地开口，“‘星眼’是非私有型计算机，无法将管理员更改为个人。开发者告诉我，地球上的任何人类，都是我的指令源。”

　　封荣驭冷嗤一声。
　　有什么所谓？只要她在封家的藏馆，还不就只有他一人能够发号施令？他仍然是唯一的星眼拥有者。

　　“我要你管理这间地室以及整个封家的安全系统。”

　　星眼的语速均匀：“您的指令已收到，请确认：在连接系统后，‘星眼’将代为管理当前所处的房间系统，以及开放权限内的安全系统。”

　　“确认。”

　　“系统权限获取成功，连接成功，已获得管理权限。星眼不具备可视化功能，如果您需要可视化的数据结果，请将我连接到附近的显示屏上。”

　　封荣驭给了赛亚一个眼神。后者立即切掉藏馆内的显示屏，将其开放给星眼使用。

　　下一刻，屏幕的默认画面蓦然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极其复杂的图像。

　　图像的轮廓大体是封家庄园的轮廓图，但内容却并非是地图，而是一张涵括了封家所有计算机系统的宏观图。

　　“根据人类的使用偏好，我将所有系统分为七个驾驶舱板块，如果您需要调整，我将按照您的需求进行修改。”

　　封荣驭看着底部的七个板块，点开了其中的“安全板块”。

　　下一秒，几百个监控画面同步显示在屏幕上，密集的画面在这张屏幕上耸动着。

　　他又切换板块为“藏馆管理”。

　　画面也随之切换，屏幕被分为四块，下面的两块图表十分繁复，内含封荣驭为了防止有人闯入所设置的十几道安全屏障。
　　上面两块分别是监控区画面以及藏品管理画面。

　　藏品的序列排到了五十七，代表了包括星眼在内的五十七件藏品。

　　封荣驭喟叹一声。
　　“打开三十六号展柜。”

　　“好的。”

　　于是四周的展柜中央，有一扇透明材质的展柜被“嚓”地打开。

　　“三十六号展柜，雅拉玛之剑已为您打开。”

　　封荣驭手指一颤。“打开二十七号展柜。”

　　嚓。

　　这次打开的是一扇金属材质的柜门。

　　“二十七号展柜，忆影已为您打开。”星眼不紧不慢地说完。

　　封荣驭的目光几乎是一瞬间就从雅拉玛剑上移开，看向二十七号展柜。

　　展柜内静静悬浮着的，是一枚水滴形状的蓝色宝石，被五条错综排布的暗金色荆棘紧紧裹住，有拳头大小。

　　五条暗金荆棘仿佛是真实的，好像下一秒钟荆棘上的长刺就会再长一点，刺破探出的手指。
　　忆影中间的宝石隐约散发着极光般绚丽梦幻的光芒。藏品柜打开的刹那，这束令人并不强烈的光便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

　　忆影的使用者，可以通过正确的操作方式看到旁人的记忆深处。而忆影散发出的光芒，则能够让人短暂地看到内心最深刻的欲望。

　　封荣驭着迷地伸出手，去触碰那道深蓝色的极光。就连赛亚都将视线移向了忆影。

　　前者看到的是自己年轻时的青春面庞以及标准健壮的体格，后者看到的则是……一座钱山。

　　赛亚立即收回目光。
　　再看下去，他可能就直接扑到那座钱山上了。

　　两人都不曾注意到，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地注视着忆影，将这枚美得令人心颤的宝物全貌记录了下来。

　　高度，9.82厘米；宽度，7.9……

　　十秒钟后，有一条被层层加密隐藏的信息，混杂在所有信息中，被传送出了馆藏室。

　　*

　　云清进入地球之眼的第三个月。

　　她在闻遇的实验室里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具外骨骼，准确点说，是半具。
　　外骨骼只有腰部以下的位置，连通脊椎神经。她暂时不敢把这玩意连到她的脑子里。

　　每一根外骨骼约有半厘米粗，固定在她的两条腿上，像是个精致的笼子。
　　做工略显粗糙了些，毕竟这只是云清的第一个试作品，她没怎么在外形上下功夫。不过有一点她敢肯定，要是她这半套外骨骼真的完成了，任何人都能跳得比世界跳高冠军更高。

　　铁笼般的外骨骼，实际上的重量也不小。
　　云清每走一步，附近的地面就会微微震一下。

　　闻遇不得不停下当下忙碌的事情，转头看向她。他看她自己捣鼓了两个多月，也很好奇究竟能做出来个什么东西。

　　外骨骼带动腿部屈起，云清好像只是轻轻跳了下——

　　她的身体兀然被弹起，脚尖轻而易举地跃过一人高度，又接着猛向上窜了一米，才懒懒散散地回落下来。

　　闻遇无意识睁大了眼睛。
　　云清的跳跃仿佛是在空中做了一个夸张至极的慢动作，甚至没有任何助跑以及跳跃准备。

　　实验室的地面像是张蹦床，她每次落到地面，再蹦上去就会更高一点。

　　直到云清的手碰触到实验室的天花板。

　　“成功了！”

　　闻遇看过去——

　　她的身体缓缓向下坠落，衬衣下摆被坠落时的风吹得上飘。她总不爱好好系扣子，尤其是最下面两颗。过长的衣摆让她看起来像一只蝶。

　　云清偏过头看他，唇边漾一抹极浅的笑。有点得意。

　　她不常笑。

　　闻遇几乎是有点焦急地别过了头，眼睛盯着手底下的白色台子。

　　他后悔没有在第一次见到云清时就提醒她的衣着问题。

　　——他不小心看到了她的腰。
　　在纷飞的蝶翼中，细白的像截初笋。

　　“关节的弹跳钮有点紧，还是要稍微改改。”云清自言自语道。
　　不过用单纯的弹性装置辅助跳跃，受限太大。最好的方式，就是利用外骨骼帮助人体到达身体的潜力极限……用外力来完成动作，不是长久可行的。

　　对外骨骼的测试结束，她边断开神经连接边朝着闻遇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一只眼，还能帮忙吗？”

　　黑色的毛团子，匍匐在闻遇邻侧的操作台上。这是两个月前云清所要求的，她要做外骨骼，就要有自己的操作台。

　　一只眼抬起脑袋，应该说抬起整个身子，上下晃了晃。
　　这代表着“可以”。

　　它很快趴到一台灰白色的仪器上，与显微镜有点类似，但要更大，底部也不是载物台，而是很宽的一个硬质平面，平面被上方的灯光打得很亮。
　　一只眼就趴在灯光的上方，眼睛正对着底部平面的中央。

　　只见云清脱下外骨骼，小心地拆开外骨骼的膝盖关节，只取出很小一截连接处的零件，将其放置到平台的正中间。

　　“独眼兽，银河系中等智慧生物，诞生在距离地球五万光年以外的蓝雾星。”闻遇看着一只眼说。

　　云清抬起眼，大概是因为心情不错，语气竟然有点戏谑：“现在，你知道它的名字了？”

　　“……”

　　现在，闻遇终于敢肯定，三个月前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种微妙的被讽刺的感觉不是错觉。
　　她那时就是在嘲讽他。

　　事实上，闻遇不知道独眼兽简直再正常不过。
　　银河系中的生物加起来少说有上亿种，光是包括人类在内的高智慧生物就有将近两万种。

　　而这两万种高智慧生物的名字，却全部被闻遇记在了脑子里。

　　但即便如此，要他去记住几亿种低智慧、中等智慧生物的名字，哪怕闻遇再多长几个脑子也办不到。

　　云清接着说：“你每晚让星眼为你连接银河系的信息库，就是为了查明白一只眼的名字？”何必这样麻烦，他明明可以直接问她的。

　　闻遇选择回避她的问题：“有关独眼兽的资料很少。根据我搜集到的资料显示，它们的眼睛价值连城，精准度不亚于地球上的任何一台显微镜，是银河系中最名贵的珍品。诸多收藏家将它们的眼睛视为身份和能力的象征。近百年来，独眼兽的处境很不妙，几乎濒临灭绝，整个银河系的独眼兽数量加起来也不超过一百只。”

　　云清不再作声了。
　　她低着头，通过一只眼的指令修正外骨骼。

　　他们拥有极高的默契，比云清借用工具更加高效。

　　她用了五分钟，改完了外骨骼的关节弹簧钮，将其又检查一遍：“可以了。”

　　一只眼从仪器上下来，半阖着眼钻进云清的袖口，似乎有点疲惫。

　　“它看起来，精神不大好。”闻遇提醒道。

　　“一只眼的种族，平均寿命是十一岁。”云清戳了戳快要睡着的黑色毛团子，“我恰好是在十一年前捡到了它。”

　　“在它们的种族里，它已经是只很年老的眼睛了。”

　　昏昏欲睡的一只眼听到“年老”两个字，立即睁开低垂的眼皮，张开长满细密獠牙的嘴，一口咬上云清的虎口。

　　云清继续逗它：“不服老？”

　　一只眼加重了咬合力。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感觉到虎口处快要被咬破皮了，云清安抚地揉了揉它的脑袋，将其推开。

　　“睡吧。”她说。

　　一只眼精疲力竭了，挪动身子靠上云清的手背，闭眼睡了过去。即便在生着气，它仍然选择依偎她。

　　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很深。

　　闻遇一直看着云清。她垂眸看着它，眼中仿佛什么都没有。

　　但闻遇觉得，她大概有点悲伤。就像是看着一只陪伴自己多年的猫儿渐渐老去，一种很平静的悲伤。

　　“说起来，你的实验究竟是做什么的？”云清若无其事地望向他。

　　“我吗……”闻遇停顿数秒，思忖要如何向她解释，“我的工作，是寻找银河系可能与人类建立友谊的高智慧生物。”
　　“人类需要来自其他文明的盟友，地眼成立的初衷也是如此。人类太过弱小，百年前甚至还无法制造出能够驶出太阳系的飞船，现在的曲率引擎飞船也是捡拾高等种族舍弃的技术。”
　　“无论是银河系中的高等种族，还是低等种族，在如今的银河系，都无法以一己之力在这个世界中生存下去。就像地球，一旦遭遇威胁，势必会处在孤立无援的状态。”

　　“孤立无援，会不会有点夸张？”云清皱起眉，“银河种族联盟呢？人类一百多年前不是已经加入银河联盟了？历史记载里有提到过，银河联盟的高等种族会在其他种族受到非法入侵时提供帮助，这也是人类肯同意加入联盟的原因不是吗？”

　　闻遇缓缓摇了摇头。“人类加入联盟，更深层的原因还是为了联盟中能够提供的宇宙航行技术，虽然是被高等种族抛弃迭代剩下的，但对于人类而已足以让地球科技有重大的跃升。”
　　“至于寻求庇护……高等种族，实际上是一群非常胆小的种族。他们将种族利益视为超越生命的存在，只要有任何会影响到种族未来的可能性，它们就会立刻罢手，逃得比谁都远。”

　　“……”

　　“地球上至少有十三种曾被外星物种造访过的痕迹，包括人鱼族、厄尔族……甚至其中可能有传说中的种族——‘时’。”

　　云清不曾听说过“时”这种生物。

　　提及自己热爱的领域，闻遇脸上不自觉有了几分笑意，“它们踩在时间之上，能够自由穿梭过去未来，是银河系中最特殊的三维生物。地球的生态环境，很适合‘时’生存。”

　　他用手指在空中划出一条斜线，似乎是要破开空间划开时间的缝隙。“也许，地球会是那颗被时间宠爱的星球。”

　　“它们长什么样？有记录吗？”

　　“没有，但有曾经见过‘时’的幸运者说过，它们像是一滩白色的泥。”

　　“……”
　　“你确定这种生物真实存在？”

　　“当然！”闻遇语气笃定。
　　他科学的严谨性在这时候好像不起作用了。

　　“好吧。”云清将一只眼揽进怀里，“等你找到‘时’，记得带来让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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