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先生和他的饲主小姐

　　“你说地球？”

　　“不错。封荣驭的藏品清单不只有地球上的，更多的是来自其他星系的珍贵宝物。”
　　“我从很久之前开始怀疑黑厄尔族的来历时就一直关注着忆影的动向，直到去年我听到一些风声，说封荣驭从人鱼族手中拿到了一台忆影。”

　　“只是风声？”云清有点怀疑，“据我所知，很少会有收藏家会将自己的私人藏品示人。仅凭‘传说’这两个字，恐怕不大可靠。”

　　“的确。所以我选择为封荣驭做事，为的就是确认忆影是否真的在他的手里。”
　　“他有一位人鱼族的妻子。但比起妻子，她更像是被封荣驭圈养的一只宠物。”伏霄说这话时，神情有些不忍，“人鱼族的种族意识非常强，他们不可能会与其他种族的生命结合。”

　　“也就是说，封荣驭派人去过人鱼族的星球。以封荣驭的执着，他的人能从人鱼星活着回来，甚至还带回来一只人鱼，那么带回的东西中一定有那台忆影！”

　　“我觉得……”伏霄不大确定地吐出几个字。
　　“我觉得，封荣驭有让你前往新海为他卖命的意思，他很想要你的技术。凭你的能力，只要答应为封荣驭做事，不出两个月就能成为封家最顶尖的机械师，也许还能找机会接触到忆影。这也是我想让你加入计划的主要原因。”

　　云清陷入沉思。

　　伏霄没有撒谎，可是他的说辞中有一点让她感觉很古怪。

　　封荣驭在地球上的势力虽然不可小觑，可也不足以强大到能够将手伸到远在一万光年外的人鱼族。
　　他从人鱼族带回来一只人鱼，甚至是忆影，却至今未受到人鱼族的报复。

　　他的行动不仅仅是个人的，更牵扯到两个种族、乃至于两个文明的利害关系。

　　然而地球却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究竟是什么势力给了封荣驭这么大的底气？

　　伏霄还等待着她的答复，云清只得暂时压下这些疑虑。“有可行性，我加入。”

　　伏霄望向她冷静的面孔，“如果你真的想要牵扯进这烂摊子里，就要做好死在封荣驭手里的觉悟。如果被他发现我们的计划，封荣驭不会放过我们的。”

　　“噢。”云清不以为意地应了句。

　　“并且，参与计划需要完全以个人的名义。我不久后也会向研究院递交辞呈。”

　　云清抬眼。

　　“忆影的事情牵扯到太多种族的利益，一旦被发现忆影出现在地球，而参与者又跟人类的地球重要组织有联系，那么外星种族，尤其是厄尔族，必然会降罪到整个人类种族上。”

　　“可如果只是某些道德败坏的个体行为，情况就有所不同了。哪个种族都存在个别败类。”伏霄笑了笑，“我的确不是什么道德标杆，又准备偷走地球第一富商的宇宙飞船。”

　　云清顿了顿。
　　“我其实也……品行不端，素质低下。”

　　伏霄冷哼，“这我知道，上次见你折路边的花就看出来了。”

　　“……”

　　“对了，封荣驭想见你一面。”

　　“可以。”毕竟是提供忆影的供货商，去看望一下对方也不是不行。

　　得到答复，伏霄小心翼翼收好摆放在桌子上的外骨骼。
　　这可是他的外骨骼！表面还有颜色感应涂层！比那个变-态老头的还要精致。

　　他的兴奋没有掩饰，云清好心提醒了句：“至少用两个月的时间磨合，才能用它进行简单的战斗。”

　　她又仔细瞧了瞧伏霄，把提醒重新更正了一下：“不，磨合两个月后，你也最好只用它当作防护甲好了。操纵它战斗，你搞不定。”

　　伏霄愤然：“你怎么就知道我搞不定！？”

　　“只是提醒，你也可以试试。我不拦着。”云清无所谓地道。

　　伏霄：……
　　他们现在可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对同伴的安危你就这么敷衍！

　　“怎么磨合？”憋了半晌，伏霄还是屈辱地问了句。

　　“第一周只开放手部权限，从最简单的刷牙、吃饭开始。第一次穿戴外骨骼，受伤是在所难免的。即便是操纵它取个杯子，也可能导致关节受伤。”
　　“之后慢慢增加其他部位的权限。第二个月只用大脑神经下发指令控制整个身体，完全舍弃对肌肉的操控，将行动彻底依赖于外骨骼。”

　　“以及，你需要为大脑神经留出足够的空间，其他与神经相连的电子设施都要摒除。”

　　“都要？”

　　“嗯。”

　　“这不可能！”
　　他家的冰箱、电灯，包括实验室的许多专用设备可都是跟大脑神经相连的！

　　云清只用温和的语气劝导道：“我第一次使用外骨骼战斗的时候，就是因为磨合时间太短，身体有十三处严重骨折，至于轻度骨折、脱臼和扭伤的部位有多少，我已经记不清了。”

　　伏霄手一抖，“有、有这么危险？”

　　“没有。我骗你的。”云清扯出一个伏霄式的虚伪笑容，“没有加以磨合就贸然使用战斗型外骨骼，你觉得我会做这种蠢事？”

　　“……”

　　“我当然不会，但你会。”云清接着补刀。

　　伏霄：“……”
　　大爷的。

　　“说这些只是想提醒你，绝对不要小看了它。”

　　“知道了。”伏霄憋屈地回了句。

　　他起身，把装着与他完全贴合的外骨骼的箱子拎在手里。
　　箱子里只装了一套，并不太沉。这大概是伏霄唯一一次看上去不狼狈的时候。

　　临走前，他的目光转向鱼缸里的章鱼先生，欲言又止。

　　云清的语气立即冷下来，“我说过了，不卖。”

　　“谁要买它了！！”伏霄大声咆哮。

　　他过大的音量引来章鱼先生不满的一瞥。
　　嘿，嘿！声音都盖过电视了。

　　她什么时候能拒绝让这些没礼貌的客人进来？

　　“……我是想说，”伏霄无力地压低声音，“过段时间，不，尽量是一周内吧。”
　　“你得把他送走，宠物店肯定不行，最好找个人收养它，或者放回大海。”

　　云清微怔。

　　“你总不能在去往新海的时候，还把它留在这儿吧？”伏霄不赞同地望着她，“这次旅程不像你到新海溜达一圈，两天就能打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而且，万一封荣驭发现我们的企图，你死在新海了呢？”他嘴贱地说，自以为报了刚才云清讽刺他的仇。

　　“……嗯。”

　　云清只面不改色地“嗯”了声，好像压根没注意到他后面那句不吉利的话。

　　“呃，”伏霄有点尴尬，“那我走了。”

　　云清看着他出去，边关门边道：“不送。”

　　“……”
　　好歹也送一下呗。

　　伏霄站在门外，掏了下衣兜，取出里面一张质地微凉的黑色卡片，卡身呈现晶体的光泽和透明度。
　　里面装着三千万星币。

　　他叹了口气。
　　又没花出去。

　　上次来找她谈交易的时候，从封荣驭那里要来的定金也还在他手里。其实应该给她的，这是她制作外骨骼应得的报酬。

　　转念想到云清轻飘飘开口说要买一艘飞船的气派，伏霄的脸又是一黑。

　　管他呢！反正我道德败坏！

　　他心安理得地把卡揣到自己的衣兜里，转身跳上停在外面的飞行器。

　　*

　　客厅的感应屏幕声音震耳欲聋。
　　云清坐着出了会儿神，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耳鼓膜都要被震碎了。

　　她立即调低音量。

　　伏霄说得没错，这次他们要离开很久很久，也许还能回来，也许不会。
　　她不能把小丸子留在这儿。

　　章鱼先生在水里瞧了她一眼，结果意料之外地发现云清也在看着他。
　　怎么？她想换台。

　　他犹豫了一会儿，挥了挥触手。
　　好吧，让给你十分钟。

　　云清理解他动作的含义，翘起唇角。
　　她语气轻松地问：“要出去散步吗？”

　　屏幕上的家庭伦理剧实际还没播完，之后有一段十几分钟的新闻插播，又会接着放下一集。
　　不过最近外面的花开得正好。对一只在深海里生活了两年的软体动物来说，能在人类的街道上行走、采花，是件与看电视诱惑相当的活动。

　　艰难的选择。

　　章鱼先生恋恋不舍地望了望感应屏幕，慢吞吞浮上水面。

　　要去！

　　*

　　材料只剩最后一块。
　　云清为自己留下的那六分之一。

　　她的外骨骼是两年多前制造的，尽管这些年她偶尔会更新它，但许多骨架结构难以更替，那时候用的材料也跟伏霄送来的这一块差距很大。
　　新材料甚至能够抵挡大部分的射线攻击，至于普通冷兵器、子弹等就更不在话下。

　　而她的那副却没有任何抵御激光武器的能力。

　　原本她打算利用这块材料为自己打造一套新的战斗型外骨骼，来取代她身上穿戴的这一副。
　　不过犹豫很久，云清还是选择放弃。

　　一来适应新的外骨骼需要时间，而她身上的外骨骼在这两年多里几乎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
　　她已经不记得要如何调动手指的肌肉，却对指节外的每一根外骨骼了如指掌。

　　二来，云清不认为自己在战斗方面多么有天赋，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使用外骨骼战斗这方面，她暂且还没碰到比自己更强的对手。一套全新的、性能更强的外骨骼，对她的提升实际并不大。

　　人类的身体构造很复杂，世界上找不出来身体数据完全一致的两个人。
　　因此，外骨骼不像其他武器，一旦被制作出来就注定只有一个主人。

　　剩下的这块材料要怎么使用，她还需要再好好想想。

　　为期两个月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云清罕见地感觉自己无所事事。

　　白天出去切瓜砍菜，跟黑厄尔族斗智斗勇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
　　一到夜晚，当她习惯性在夜里进入地室，坐在操作台前，茫然空虚的情绪便会猝然袭来。

　　她还能做些什么？

　　云清思考良久，得出的答案是没有。

　　如果真的加入伏霄的计划，那么除了这身外骨骼，她什么也带不走。甚至相反的，她要舍弃一些东西。

　　可她只能坐在这里，发呆也好，随便做一些机械羽翼也好……
　　她忘记了让自己停下来的方法。只要能待在这儿，做什么都好。

　　‘不断向前。云清，要一直向前……’

　　“一直向前……”云清看着几乎要压在头顶上的天花板，低声呢喃。

　　一周以来的疲倦感在此刻席卷而来。
　　她阖上眼，甚至没能察觉到到此刻无意识的困意有多危险——她尚未关掉与外骨骼连接的神经接口。假使在睡梦中对外骨骼下发出错误指令，后果不堪设想。

　　意识似乎坠入无底深渊。

　　无数黑厄尔族的尖叫声从深渊底部传来，数不清的镰刀状捕捉足若隐若现。
　　而她的长刀没有握在手中。

　　其中一只黑厄尔族勾出了她的衣角，接着，更多的捕捉足钩住了她的上衣领口，然后是腰带，脚腕。

　　她即将被撕成碎片。

　　要挣脱它们。

　　黑厄尔族扼住她的脖子，手臂动弹不得。领口上的捕捉足刺破她的血肉……然后是某种柔软的组织缠上她的腰际，带着微凉的黏湿。

　　软的？
　　她可不记得黑厄尔族的身体上存在柔软的器官。

　　那柔软的组织物勾住她的腰和四肢，将她拽向相反的方向。

　　云清骤然清醒过来，呼吸急促。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状态有多危险，她差一点就要在迷失的梦境中对外骨骼发出指令了。

　　腰部被束缚的感觉没有随着梦醒而消失，并不勒人。
　　云清睡眠浅，如果有感应屏幕的声音相伴还好一些。但在安静的环境下，她反而很容易被惊醒。

　　她侧过头，看到眼前横亘着的熟悉的红色触手。

　　云清眨眨眼睛。
　　怎么……她的宠物想谋杀自己？

　　章鱼先生的五条触手分别缠在她的腰上、大腿以及手腕上，其余三条吸附着地板，正在奋力爬行。

　　他只是在看完黄金档的电视剧后，顺道下来看看她在做什么。
　　当见到云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靠在椅子上时，他惊恐地回忆起来一个多月前，那个叫岑珂的人类女性说的话。

　　他的饲主过劳死了！！？

　　章鱼先生差点要为云清哀悼三秒钟了。

　　直到他看见她胸口微弱的起伏。

　　哦，只是睡着了。他镇定下来。
　　她的床难道是摆设吗？为什么总要在客厅和地室里睡觉？

　　善良的章鱼先生决定把他的饲主搬到她的卧室里。

　　移动到云清身边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响动。倒不如说，要让一只软体生物在行进时发出声音才是在为难他。

　　拖动云清对章鱼先生而言简直再轻松不过，哪怕是云清身上还戴着一副二十余斤重的外骨骼。
　　搬运她跟搬动一根轻飘飘的蒲公英没什么区别。

　　但是要做到不把她从睡梦中惊动就十分困难了。
　　他小心地用触手卷住她。

　　云清的手指颤动了下，但是没醒。那只是外骨骼收到了一点微弱的神经指令做出的反应。
　　他伸出更多腕足，像捕捉猎物那样裹住了她，但力度比他拆掉龙虾壳时温柔多了。

　　腕足收紧，他成功地把她从椅子上扒拉下来。
　　回过头瞅了瞅。非常顺利，她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章鱼先生平缓地行进，在地室通向云清卧室的那个矮楼梯上稍微磕绊了下，幸好没有影响到身后拖拽的人。

　　他成功地把云清带到卧室，转了几圈找到适合的角度把她放到床上。
　　又回转头看了一眼。

　　蓬松的白色鹅绒被下，云清的身体被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个脑袋在绒被与枕头的缝隙中。
　　双眼紧闭，熟睡的眉眼如水墨画般生动柔润。

　　人类的睡眠质量真好啊。章鱼先生忍不住感叹。

　　像他，只要周围有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到迅速醒来。

　　章鱼先生还记得，某一次在睡梦中时，他因为感觉到水流的方向有些许不对劲。

　　睁开眼睛，一只大白鲨正在他的头顶掠过！

　　鲨鱼，他这辈子最讨厌的生物！
　　他飞快地伸出一条触手，在那头鲨鱼的尾巴上狠狠抽了一下，又飞快地缩回半掩在沙砾中的罐子里。

　　那是他唯一一次对鲨鱼这种生物实施的报复行为。

　　久远的荣耀被忆起，章鱼先生沉浸在自满的精神世界中好一会儿，才不紧不慢地转身。

　　最后一条触手的末端溜出门缝，在一声几不可察的“喀哒”声后，卧室的房门被轻轻合上。

　　同一时刻，那水墨画中的眼睛缓缓张开。

　　云清注视着紧闭的卧室门，看了许久。

　　黑暗中，她伸手抚上脖颈，关闭了后颈与外骨骼连接的神经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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