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鱼先生和他的饲主小姐

　　有这么一种说法：章鱼是整个地球上最可能来自外星的生物。

　　称霸沧澜海域的章鱼先生深以为然。

　　他精通多种语言，拥有着远超过海洋所有生物的极高智商。
　　甚至同类中，起码它出生以来碰到过的所有章鱼，都远不如它聪明。

　　它拥有多数同类所不及的巨大体型：从头部到最长的一条腕足末端，足有两米三的长度。

　　这超凡的头脑和体型，令他怀疑自己也许并不应该被称作“章鱼”，而是被这个世界上的统治者——人类，所畏惧的、被称为“外星人”的生命。

　　从他诞生两年后察觉到这一点开始，便一直引以为豪。

　　直到昨夜，它在睡梦中被躁动的海洋冲上了海岸……地球顶级掠食者的伟大幻梦终于被打碎。

　　*

　　沧澜海域最近很不平静。不，“最近”这个字眼不太准确，海洋的躁动已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半年之久。
　　不合乎常理的潮汐、躁动不安的海水、海洋深处时不时卷动的巨大漩涡，如同黑洞一般深不见底……

　　章鱼先生察觉到了这些变化，但此前并未放在心上。

　　海洋本就脾气古怪，瞬息万变是它的常态。

　　然而昨夜，就在昨夜，他没有蜗居在那个隐没在海底沙砾中的巨型瓷器里，而是将自己的巨大身躯径直埋进柔软的沙砾中，享受他安稳的梦境。
　　刚出生的那阵子，他很少这么做。不过如今，他在海底几乎已经碰不到具有威胁性的生命体了，包括他最为厌恶的种族鲨鱼，也绝无可能撼动他的身躯。

　　他腕足有力、行动迅猛、头脑发达。并且，足够警惕。
　　没有任何生物能够不知不觉地潜入他身边。

　　可海水的律动就如同母亲温暖轻柔的爱抚，能轻而易举地骗过像他这种自诩“顶级”的三维生物。

　　当一束章鱼先生从未目睹过的强烈光线照在眼睛上，刺激着他早已适应黑暗的表皮……章鱼先生从安恬的梦中惊醒了。

　　他先是茫然地打量了一眼四周。没有视觉盲区的眼睛十分便利，他很快扫清了周遭的环境。

　　周围没有可供躲避日光的柔软沙滩，冰冷的黑色礁石沿着海岸向两头延伸，看不到尽头。
　　礁石的缝隙中残存着与他同样倒霉的贝类，偶尔还能瞥见一两只被海水冲上来的寄居蟹。

　　再靠近陆地的岩石则没有附近的礁石这般干净，有些长满黑绿色的藻类，有些则附着密密麻麻的黑蓝色青口。
　　蔚蓝的天空闪过几道遥远的黑色影子，也许是某种海鸟。它们离他太远了，看不清晰。

　　章鱼先生总算回过神来：他被海洋冲上了岸！在睡梦中！毫无知觉！

　　他的八条腕足不约而同地朝着头部的方向缩了缩，仿佛找到主心骨就能够有效地缓解它们的恐慌。
　　尽管章鱼先生见识过毒性最强的绚丽水母，见识过足以将他一口吞食的强大天敌，见识过海洋的深邃恐怖……

　　可以上任何情况，都不如此刻坚硬冰冷的礁石陆地叫他胆战心惊。
　　因为他完全没有在陆地上存活下来的可能性。

　　他得回去。
　　腕足带动头部转向，身后海面的景象就被尽数收入眼中。

　　方才还近在咫尺的海洋在短短几息间退了十几米——瞬息万变是它的常态。

　　章鱼先生：“……”

　　大海的颜色与他想象中的有些差别。他以为大海是像天空一样的蓝色，湛蓝、干净，但实际上的沧澜海域却掺杂着一些令人不适的黑色。
　　也许是他不曾在陆地上俯瞰海面，也许……海洋本来就是这个颜色。

　　无论如何，抛开他的家园是否出现了异常，他得率先返回到深海。
　　否则他就要在正午的日光下晒成章鱼干了。

　　体表的水分仍然充足，能够支撑它返回海洋。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一边暗自发誓，日后再进入休眠状态一定要待在他的陶瓷容器里，一边拖着八条敏捷的触手向着大海的方向前行。

　　海面以每秒钟一米的速度向后退去，这对于大海的退潮速度而言简直称得上恐怖。
　　章鱼先生奋力前进。

　　尽管在陆地上行动不便，但他仍然比大海潮退的速度要快。
　　赶得上。

　　他的两条腕足已经触及冰凉的海水，只消半秒钟剩下的躯干就能全部没入水中，随着海水的下落一同沉入海底。

　　快了……快了……

　　他那对形状不规则的瞳孔瞥见了天空上的“海鸟”，那几个他方才没能看清的黑影。
　　其中一枚黑影在顷刻间放大了一倍，好像章鱼先生的眼睛上忽然安了个放大镜。

　　黑影越来越大。
　　章鱼先生辨认出它下落的方向，不偏不倚，恰好朝着他。

　　有意思。
　　一只海鸥，又或者是别的什么鸟，居然不自量力地想要将一只重达两百斤的章鱼吞吃入腹吗？

　　他的内心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随后又悠闲地将两条腕足没入海面。
　　对方的来势汹汹成功挑起了章鱼先生的好胜心，他的动作有意放慢了一拍。

　　黑影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迅速朝他逼近，形象逐渐显露：两对翅，身体目测有近两米长，分三截，脑袋很大、胸部最小，肥胖的腹部约有三个脑袋大小。

　　身体组成结构与地球上的部分昆虫相似，但远比它们复杂。

　　显然不是鸟类了，章鱼先生给出判断。是地球上的某种虫类吗？
　　他可不知道地球上有这么大的昆虫。

　　——对方似乎也没那么好惹。

　　章鱼先生默默收起了自己的好胜心，其余腕足及头部以身体最快的速度潜入海面。
　　形貌诡异的虫子从他头顶的水面掠过，盘旋了几秒，胸部最上面两条酷似镰刀的捕捉足缓慢地挥舞一圈。

　　危险似乎解除了。

　　哗——

　　眼前亮光一闪，海水甚至没能激起浪花。

　　锋利的捕捉足骤然穿破厚厚的水面，横亘在章鱼先生面前。章鱼先生尚未反应过来，前端的两条腕足就已经快速收回，堪堪躲开捕捉足的攻击，险些沦为刀下之魂。

　　对方不打算放过他，没能得手，覆盖着坚硬甲壳的四瓣嘴耸动了下，竟然将整个躯体都没入水面。
　　它的体型只比章鱼先生小一点，然而两条有力的捕捉足却令他看起来更有威慑力。

　　异形虫肥大的腹部末端缓缓张开成一个凹洞，吸饱了海水便猛地收缩，将腹中的海水尽数喷出，强大的冲力带动躯体。
　　灵活性竟然没比在天空时低多少！

　　章鱼先生警惕地向后退了几米，身体的一半重新回到陆地。

　　对方也紧跟着他重返天际，扇动翅膀向下俯冲。

　　它想吞下章鱼先生的意图很强，也极为固执。
　　显然，它急需要养分，那硕大的腹部只可能装着数之不尽的卵。

　　真是伟大。章鱼先生歌颂着，在对方挥动着巨大的镰刀样式的足向他劈来时，一条潜藏在礁石缝隙里的腕足兀然弹起，灵活地缠上它的后足。

　　【嘶嘶……】
　　雌虫的攻击又一次扑了空。它拼命地扇动翅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试图挣脱，或者是准备舍弃一条后腿来换取性命。

　　章鱼先生的其他腕足从四面八方伸向这只雌虫，避开那对儿足以切开岩石的捕捉足。
　　随后几秒，他不紧不慢地收紧腕足。

　　【嘶……】

　　雌虫扇动翅膀的声音渐小，仍然没有停止挣扎。
　　两条镰刀样式的捕捉足被章鱼先生如同拆玩具般卸掉，它已没有尽力一搏的余地。

　　绞死这只雌虫，章鱼先生用了近十分钟。
　　它的生命力实在是难以想象，比海底最坚硬的贝壳还要顽固。

　　触手缓缓松开，露出已经变了形的雌虫尸体。
　　它的头与身体分离，白色的浆液从坚硬的头壳中流出。

　　这不是章鱼先生的手笔，而是雌虫死亡后身体自动肢解。
　　古怪的身体机制。

　　呼……还好这群虫子不在海底生活。
　　章鱼先生庆幸着。

　　他只来得及高兴两秒。
　　因为天空的其他几枚黑点，在这短短几秒内放大了数倍。它们与那只雌虫的结构相似，但是腹部要小得多，体型也稍小一些。

　　是雄虫。

　　它们来找他复仇了？！

　　就在此时，章鱼先生听见身后细微的异物声。

　　视线转移。

　　他看到一双赤着的脚，青色的血管在脚背上隐约可见。
　　两条腿的裤脚不修边幅地卷起，其中一条稍短，露出一截漂亮的小腿。

　　虫子可长不出来这样的腿。

　　“嗯？”

　　慢悠悠朝他走来的“不明生物”发出一个散漫的音节。

　　“……八爪鱼？”

　　是“章鱼”！章鱼先生在心里纠正道。请叫他的学名。

　　不过看清对方的全部外貌，他总算明白了来人的种族。

　　人类。

　　他警觉地望着来人。
　　雌性人类，准确地说，是女性。

　　长发散在她身后，白色衬衣只系了三颗扣子，右手虚握着一把样式简单的长刀，刀刃被阳光照得雪白。
　　海风吹着她的黑发、白衣，而她的身形始终未动，宛如一截韧极了的竹段。

　　章鱼先生绝望地哀嚎一声，可惜无论是后方的雄虫，还是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类，都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压根没有声带。

　　云清同样打量着眼前这只巨型章鱼，余光瞥见他身边已经断成两截的雌虫，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此时的章鱼先生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家园，试图计算自己还能回家的几率有多大。
　　十分钟前，还淹没着他的海岸，不知何时离他已经很远，露出一大片海草和碎礁石。
　　下一秒，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体表不再湿滑，方才紧紧纠缠着雌虫的触手表面有些粘腻，甚至是干燥……

　　太阳残酷地汲取他体表的水分，庞大的体型此刻成了他的诅咒。

　　他长达两年的鱼生，恐怕真的要在今日了结了。

　　持着长刀的女人缓步向他走来，章鱼先生不由得往后退了半米。他的吸盘粘腻，行动不便，这半米是他此刻移动距离的极限了。

　　面临前后夹击的处境，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
　　然而，那几只气势汹汹的雄虫，不知为何在空中悬停住，没有再贸然靠近。

　　这个陌生的人类只距他一步之遥。

　　“喂。”人类好奇地打量着他，忽然开口。

　　随后，她没有持刀的那只手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来，腰身仍旧挺直：“握手。”

　　章鱼先生：“……”

　　先前提到过，章鱼先生精通多种语言，例如螃蟹语、鲑鱼语、蓝水母语，以及……

　　汉语。

　　他完全听得懂这个人类的语言，于是就更加难以理解：她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好像是在逗自家驯养良好的狗。
　　难道她没考虑过语言不通的问题吗？

　　云清看着自己伸出的左手，平静地想：章鱼不是比狗还要聪明吗？怎么连这么简单的指令都听不懂。

　　她完全忘记了。
　　即便是最聪明的狗，也要在数次训练以后，才能够听懂人类的指令。

　　“握手。”她语气强硬地重复了一遍。
　　右手雪亮的长刀随着手臂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落在了雌虫的腹部。

　　雌虫布满如钢铁般坚硬甲壳的腹，在这柄过分朴素的刀下，如同一块柔软的鱼肉，被轻描淡写地剖开。

　　“不然就吃了你。”她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简直蛮横无理！

　　人类都是像这样的强盗吗！？章鱼先生悲愤地想道，并且十分迅速地用一条触手搭上了她温暖的手心。

　　他一直很识时务。

　　触手的末端柔软冰凉，云清眼中闪过一丝惊奇。

　　前不久，有个朋友建议她饲养一只宠物。

　　云清觉得眼前这只八爪鱼就很好。
　　她原本的打算就是养一条金鱼，章鱼和金鱼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不过是体型稍大了些。她想。

　　一旁，从雌虫切开的腹腔流出白黄相间的卵，鸡蛋大小的几百颗，天空中的雄虫似乎开始躁动，但只靠近了几米，便重新停住。

　　云清抬眼扫向天空，片刻后低下头，捏了捏章鱼先生软哒哒的触手，说：“跟我回去。”

　　章鱼先生露出苦涩的表情，可惜云清没能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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