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上寒山石径斜－－我赏＜行行重行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杜牧之的七绝《山行》。
　　白云生处枫林晚时霜叶胜于春花，是所有人都会爱上的绚丽，正如要提古典诗词，必说唐诗宋词元曲一般，那无疑是千回百转之后盛极的美丽。但走在远长而又曲折的寒冷石径上，看着白云缭绕的前方，路过那些或许寻常却丰茂的草木，也应该能体会静静绽放的心境吧。
　　正如读“古诗十九首”，读《行行重行行》，绝不会让人一见狂喜，思之不得，辗转反侧；它只是以一种平淡叙述的感伤，让你在多年以后不觉吟咏，或许还会有梦境呓语而不自知。
　　“古诗十九首”是对产生于东汉的十九首五言诗的统称，多用首句为标题。它们的作者已不可考，以抒写游子思妇的离情别思为主，《行行重行行》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篇章之一。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己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首诗，要让红尘来翻译一下，应该是这样的：夫君你离开我去了远方，一别之后，相隔万里，关山迢递，怎知何时能再见？胡境的马儿依恋着塞北的风，越地的鸟儿愿意筑巢在南边温暖的枝上。你去的日子越来越久，我的衣带也日渐宽了起来。是浮云遮蔽了太阳，还是什么遮挡了你的心，让你不思返家。思念让我红颜渐老，相思的岁月匆匆走过了。罢了，什么也不必再说，夫君请好好进食，保重好自己。
　　单从字面上的意思来看，此诗已经是婉转低徊，首叙初别之痛，次叙别后路远会难，再叙相思之苦，末以宽慰期待作结。离合奇正，现转换变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远，更是表现出中国传统女性含蓄多情的典型性格。
　　那么，让红尘谈一谈此诗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独特意义，呵呵，一点浅见，欢迎抛砖。
　　首先，从体裁上来讲。在汉朝之前，诗歌代表作是诗经，楚辞，虽然出现过五言句式，但未出现五言诗；见诸文字记载的最早的文人五言诗，是东汉班固的一首《咏史》。受汉乐府影响，文人创作五言诗越来越多。中国文学史上通常是这样评价的：“到东汉末年，出现“古诗十九首”，标志着文人五言诗的全面成熟”。或许我们不能忽视古汉语和现代汉语发音不完全一致的因素，然而，从此诗的格律，或者说是节奏和音乐美方面讲，总的感觉是：古诗十九首和唐代五言诗还有较大的差距。
　　其次，从题材上讲。这种典型的游子思妇题材，在此之后，在中国古代诗歌中多如牛毛；但在此之前，红尘不敢说绝对没有，但印象中好象是没有的。为什么呢？这就需要先来了解一下汉代的游宦风气。汉代任官采用“征辟”制度，就是由各级官员向上一级推荐各种人材，为了获得推荐，外出奔走、弘扬名声是必须的。“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描写当时情景是“冠盖填门，儒服塞路，饥不暇餐，倦不获已。”而且，还出现“送往迎来，亭传常满”的现象。从此古典的诗歌，出现了这些凡夫凡妇加饭添衣的爱情，未尝不是永恒的主题。
　　再次，从修辞手法上。诗经讲究“赋比兴”，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用了“兴”的手法，鸟儿“关关”鸣叫求偶，那么君子喜欢淑女，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也正是用了“兴”的手法：鸟兽们尚且如此眷恋着故乡的风物，夫君你呢？也是如此地眷恋着故乡吧。或许还有言外之意：你也是这样地眷恋着你的妻子吧。下面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也是如此。
　　另外，首句五字，连叠四个“行”字，仅以一“重”字绾结。“行行”言其远，“重行行”极言其远，兼有久远之意，翻进一层，不仅指空间，也指时间。于是，复沓的声调，迟缓的节奏，疲惫的步伐，给人以沉重的压抑感，痛苦伤感的氛围，立即笼罩全诗。这种手法，诗经中俯拾皆是，“蒹葭苍苍”、“青青子衿”、“坎坎伐檀兮”、“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要说将重叠字发挥到极致，还属宋词，欧阳修的《蝶恋花》中有“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句子；易安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更是脍炙人口．．．．．．
　　最后，从诗句内容上。开篇追叙初别时的情景，“与君生别离”一句化用屈原《九歌·少司命》诗句“悲莫悲兮生别离”。“道路阻且长”，来自于《诗经·蒹葭》诗句“溯洄从之，道阻且长”。“胡马”二句来自当时的俗语“代马依北风，越鸟翔故巢”，而陶渊明《归园田居》“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应是脱胎于此，红尘感觉宋之问的名句“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也有类似余韵。“衣带日已缓”一句，不述因相思而瘦而以曲笔写衣带宽大，这应该是在诗词写作中首开先河，先后为后世无数诗人所化用，著名的有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西厢记》作者王实甫也写过“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分”的句子。“浮云”二句，也是余韵袅袅，太白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韦应物有“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的句子。而太白《长干行》中“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之灵感也可能来自“思君令人老”吧。结尾句“努力加餐饭”，直接学习了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
　　写到这里，终于要搁笔了。
　　爱古诗的朋友们，有没有红尘相同的心理感受呢？通向唐诗宋词的寒山石径上，处处皆是风景，《行行重行行》作为其中的一小段，不仅有独特的美丽，更有承上启下的风情，预示着中国古典诗歌将越陌度阡，愈行愈入白云高远处，走向华章重彩的未来。
　　（初稿于2005年4月，修改完稿于200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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