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狐

　　狐狸曾说我孤鸾星高照，是注定打一辈子光棍的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头拿着个小香包在那儿抛了接接了抛，于是那香包就在我眼前来回的晃。香包是街上字画店王老板家的千金缝的，做工很精细，上头绣着花又绣着鸟，右下角还绣着个不大的顾字。

　　那香包原本是缝来送给我的，原本。

　　王府千金捏着小香包来店铺找我，进门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槛一绊，正扑在准备出门晒太阳的狐狸怀里。狐狸低头风骚一笑，再放轻了嗓音说一句姑娘小心，那香包便递到了他手里。

　　后来狐狸掂着香包挺得瑟的说我是条光棍命，我回他说是，养着你这么株烂桃花在身边，我是讨不到媳妇。狐狸听了就弯着眼睛笑，笑得一脸得意。

　　其实也不过是闲日里打趣的一句玩笑话，没成想倒如此灵验。

　　我就说么，怎么平白无故的就摊上门亲事命犯了桃花，还是朵镶着金边的富贵花。闹了半天却是朵时候未到的花骨朵。

　　周小花骨朵环着胳膊将我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顶着那张稚气十足的脸道：“你就是顾恒？我看也不过如此嘛。”说完挑衅似的仰头冲我一哼。

　　近三伏的天儿，头顶上的大太阳热烘烘的烤着空气，我在这一片炙热里被这撒娇味甚重的一声哼逼出一身的冷汗。

　　还是个孩子啊……这分明就是个小孩子啊……

　　我默了片刻，扭脸就走。小姑娘在后边不耐烦的喊：“喂喂喂，我跟你说话呐，你去哪儿啊？？”

　　我头也不回道：“探望周姨，然后回家。”

　　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急急的从后头追过来，小姑娘堵在我前面站定，叉着腰道：“你要退婚？！”

　　我望着她瞪得溜圆的一双眼，失笑道：“又没有定，何来的退？”

　　小姑娘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你有什么好挑剔的啊！本小姐有哪点配不上你啦！？”

　　我说：“是是是，周大小姐花容月貌贤良淑德，小的一介市井小民，实在是高攀不起。”

　　一句话戳对了地方，小姑娘僵在那里抿着嘴一声不吭，一张小脸越憋越红，越憋越红。

　　我瞄了眼她，抓准时机从她身侧走过，都走出去好几步了，突然听见她喝了声站住，我本能的回头看，小姑娘噔噔噔的跑到我跟前，咬牙道：“本小姐才不稀罕你！”说完一脚踹上我小腿骨，再噔噔噔的跑开了。那群在一旁看了半天戏的小丫鬟提起裙角喊着小姐匆匆追了出去。

　　小姑娘人小劲儿不小，一脚下来又准又狠。我坡着一只脚一路拐去主屋找周姨，到了门口才知道扑了个空，守门的仆役遥遥往西边一指，说老夫人去逛园子了，于是我又一路拐着往西去。

　　周府的园子布局极为讲究，五步一楼十步一阁，东一座假山西一个花坛，路两旁全是开着花的树，枝繁叶茂花团锦簇，随随便便往哪儿一瞅都是一副能入画的美景。

　　好看是真好看，认路是真的认不出。

　　这园子本来就大，用花花草草的一挡，再用亭台楼阁一隔，路都是曲溜拐弯的，迷魂阵似的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我在里头绕了一盏茶的功夫硬是谁都没碰见，想问个路都没法子。

　　沿着青石路一通儿瞎走，转过个弯前面便露出一座八角亭，亭里站着个人，正是周姨。

　　我心下一喜，抬脚就要过去，却在看清周姨表情的瞬间猛然一顿。

　　那是一种恳切到几近哀求的神色。

　　平素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板微微弯着，周姨脸色苍白，嘴里开开合合不停的对着亭子另一头说着什么，亭子那头模模糊糊的还站着个人，身形被亭外连绵的树海挡住了大半，只露出衣衫下摆。

　　我心里一个咯噔，这般情形，莫不是碰见了什么不该碰见的罢……

　　狐疑间又看见周姨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下坐靠在亭子的木椅上，一手捂了捂胸口，另一只手摆了摆。然后隐在绿叶后的那人脚下一转，往我这个方向走来。

　　我迅速缩回头，扭身就往回路跑，跑了好几步忽然反应过来这么慌张反而显得自己心虚，便停下步子装着刚来的样子回过身，正赶上那人顺着小路拐过来，彼此间一对眼，我彻底怔住。

　　那人还是一贯的未语先笑，一张脸在这满园花色的映衬下愈发俊俏：“顾公子，真巧，来逛园子么？”

　　我干巴巴的笑了两嗓子，道：“林总管，好巧好巧，我来找周姨的。”

　　林总管往身后一指：“老夫人就在后面的亭子里歇息，我还有事要处理，便不作陪了，顾公子还见谅。”

　　我再干干一笑：“林总管走好。”

　　看着那一道青衫在树影间慢慢消失，我还有些没晃过神。那个人居然是林总管……周姨究竟能有什么事情要这么低声下气的去求自家的总管？

　　纳着闷我走进亭子，周姨累极了一般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我在她跟前轻轻叫了声周姨，她没理我。我又喊了声，还是不理我。

　　心里忽然掠过一种怪怪的感觉，我试探着碰了下周姨的肩膀，她身子一歪，整个人倒了下去。

　　周姨这一晕，全府的心都一起悬着。几十号人堆在一起在厅里候着，说话都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刻意压低了嗓音，大厅里一时安静的有些令人压抑。这份压抑在府上的大夫从周姨屋里出来后变得越发沉重。

　　大夫说，周夫人的病，极为凶险。

　　大夫这话是对着林总管说的，我那时就站在一旁，蔫不出声的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可什么都看不出来，林总管面上始终淡淡的，瞧不出丝毫名堂。

　　周大少爷闻讯也急火火赶了来，进屋看了看，出来后和林总管说了几句话，脸上便冷的好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坨。

　　就这么过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暗，周姨的情况没见好转，一个小丫鬟却又跌跌撞撞的带来一个坏消息——小姐失踪了。

　　周大少爷腾的从椅子上站起身：“什么时候的事？？”

　　小丫鬟结结巴巴道：“是……是午时刚过的时候……”

　　周大少爷怒斥道：“这都过了多久了怎么现在才来报！？府里养你们这些废物是做什么吃的？？”

　　小丫鬟被吓得打了个哆嗦，抖着声音道：“小姐当时发了脾气跑走了，奴婢几个除了秋莲都没……都没追上，只好回屋去等，结果小姐跟秋莲两个人到现在都没回来……”

　　周大少爷烦躁的说：“娘这头病倒了就够让人心烦的了，她没事又耍什么大小姐脾气！！谁又惹着她了？？”

　　很突然的，小丫鬟抬头扫了我一眼。我让她看得心里一个颤悠，然后便听她道：“回……回少爷，小姐当时跟顾公子发……发生了口角，后来就跑了……”

　　周大少爷猛地一转头，眼神跟刀子似的，闪着寒光齐刷刷的扎向我。

　　周小姑娘真是个会折腾的小姑娘。

　　我打着灯笼和几个小厮去寻她。周府地儿大，几个人每人分一个方向散开了找。我晃了没多久便在一户空置的院落里瞧见一小团身影蜷缩着坐在一棵树下，胳膊肘抱着腿，脸埋在膝盖上，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没敢冒然过去，站在原地咳了一声。

　　小姑娘抬起一双红彤彤的眼：“谁？”

　　我前跨一步：“周小姑娘。”

　　小姑娘迅速在脸上一通乱抹，抹完冲我一哼：“你喊谁小呐！我都十二了！”

　　我忙安抚：“好好好，是我错了，周姑娘，府上的人都在找你，跟我回去吧。”

　　小姑娘道：“不回去！你谁啊你，凭什么听你的！”

　　这问题高深，我唔了声，正琢磨如何回答，眼角不经意间瞥到灌木丛里一抹突兀的明黄。那黄色在这哪儿哪儿皆是绿色的地方显得格外扎眼。

　　小姑娘还在那里叽里咕噜说个没完：“你不是要回家么？赶紧走赶紧走，本姑娘不耐烦看见你……”

　　后头还说了什么没听，我一门心思全集中在那抹明黄上，心脏一点点揪紧。

　　那是一双黄色的绣花鞋，套在两只歪倒着的脚上，脚的主人被疯长的花花草草遮住，半隐在灌木丛下，和小姑娘不过一棵树的距离。

　　看我没反应，小姑娘有些生气的提了提声音：“喂，你怎么不说话！”

　　我将视线转向她，尽力镇定的说：“周姑娘，过来，到我这儿来。”

　　小姑娘瞅了瞅我，忽然一偏头：“呸呸，谁要理你！”说完转身就往后走，迈出去的脚正踢在那双绣花鞋上。她低头一看，只这一眼，硬生生逼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个箭步窜过去将她拉回来，手上的灯笼被她慌乱间一把打掉，滚落在地，烛光晃了几下，噗的灭了。

　　草丛里一个女人直挺挺躺在那儿，大把的长发散落开来，丝丝缕缕的悬挂在灌木枝上。一双了无生气的眼睛呆滞的睁着，嘴巴大大张开，一种难以形容的惊恐在死亡的瞬间凝固在她脸上。

　　将小姑娘护在怀里，我紧张的有些喘不过气。

　　让我极度紧张的不单单是这具尸体，还有灯笼的光灭掉之前那团一闪而逝的黑色烟雾，那团缓缓浮动，不断从她大张的嘴里鼻子里还有耳朵里向外翻涌扩散的黑色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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