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界(正章)

作者:上弦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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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别


      三人来到罗青所说的天生桥。那是一块嵌于岩沟之上的巨岩,远远望去,颇像一枚鸟卵卡在岩沟之间,将昏暗阴翳的树林与平缓敞亮的山坡草地连接一处,让人不禁感慨造化之工的神妙。岩上平整光洁,可五人并行,岩下阴湿,石上尽附苔藓地衣之类,偶尔还有几株景天夹杂其中,叶肥多汁,一看就知是上好的药材。但荒山野林,无人采撷,它们自生自灭倒也逍遥自在。

      过了石桥,三人在路口就要分道扬镳。想起方才在林间的经历,众人皆是唏嘘不已。谁曾想过,这平日安泰的山林,竟会因小小藤精一股执念,遭遇如此浩劫。柴石对罗青说这片山林现下十分不稳定,需要一些时日自行恢复,要他回山后告知附近山民一个月之内不要进这片林子。罗青紧握着右手,点头答应。他是这件事的局内人之一,此时心里自然百感交集。但逝者已矣,他能做的,不过是将这段回忆深藏,继续生活下去而已。如他这般年龄,经历这些生离死别,知晓世间险恶本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白路涉世未深,却不一定能看得通透。想到这里,他告诫白路以后行走四方需格外小心谨慎,莫教人欺骗了去。白路点头应下。几人又相互嘱咐了几句。罗青急于回家,先向他们辞别。临行时他忽又想起什么事,转身对白路和柴石说:“二位,可否帮我一忙?”

      没等白路回答,柴石就抢了他的话,说道:“恩人客气了,请讲。”

      罗青犹豫了一下,才说:“既然二位要继续赶路,我也只求二位,若是在路上遇见有人打听我的行踪,还望二位千万保密。”

      柴石和白路面面相觑,不知他言下何意。

      罗青接着将自己三年来的遭遇向他二人述说一遍。末了,他说:“若非这次突发山洪,我也无法逃出生天。可是那班黑衣杀手绝没罢休,他们平日对我们看管甚严,一旦有盐工逃跑则格杀勿论,想必此刻定会在各个关隘搜集我等散落各地的盐工下落。”他捏紧了右手,说道:“……我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这样的死法任谁也不会甘心。更何况家中还有后事要料理,我更不能一死了之。”

      白路听他所言,震惊之余,见他紧紧捏着右手。他知道那里握的是一把草灰。他心中默默感叹,想说些安慰的话。罗青却抬起紧攥的右手,叹息道:

      “……母亲八岁那年,恰逢天下三年大旱。一日,她在山道旁见一株红花小藤奄奄一息,心有不忍,便将其带回家栽于田边,日日浇灌……没想到那时的因,竟酿就了今日的果……”

      他顿了顿,望向白路二人:“也正因此,我才有幸与二位相识。或许这就是缘罢……”

      白路见他感慨良多,颇有些感同身受,也没再说什么。倒是柴石见他一直握着右手,冷不丁问出一句:“那个……你打算怎么办?”

      罗青知他指的是自己手中之物,也没避讳,只说:“待我回家安葬了老母,便将这灰撒于坟上。她们生前未见到彼此最后一面,也只能如此求个慰藉了……”

      说完,他没再耽搁,向二人一抱拳,转身离去。

      白路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一阵伤感袭上心头。那人经历了许多变故,却从未在人前露出半点颓唐。同样是丧母之痛,相较之下,自己着实太懦弱了。而他又不知该如何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只能沿着脚下的路继续向前。他想着自己未知的前途,暗暗下了决心。待罗青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他才收拾好心情招呼柴石。谁知他一回头,就见柴石探头探脑地往他怀中瞅。他低头一看,怀中寸把长的发梢正吊在衣襟外面。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其塞回衣内。柴石见他惊慌,脸上划过一丝坏笑,促狭地问他:“紧张什么?莫不是哪家姑娘送的?”

      白路面上一红,急急说道:“不要乱讲!这是我娘给我的。”

      柴石显然不信,似笑非笑地说:“这就怪了!自古都是有情人互赠青缕,哪见过母亲留给儿子的?你也别害羞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遇上这个鬼灵精怪的柴石,白路真是百口莫辩。他急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争辩。他想,柴石不过是一时兴起,很快便不会与他纠缠此事。权且由着他说去罢。

      柴石笑眯眯看着他,见他不与他争辩,兴致低落了许多。他一转身,凑到白路身边故作严肃道:“嗯,不过我倒要奉劝你一句:女人,很麻烦!你们人类的圣贤也说过‘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你得小心应付。”

      白路不欲听他这些是非之言,便直接问他要往何处去。柴石一指南边,说要继续南下,又问白路去哪儿。白路想着母亲梦中对他说的那个地方,心里毫无头绪,只说自己要去寻访母亲的家乡。柴石问他是哪儿,他也答不上来,只说是南方一片满是白石的水泽之地,柴石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摇摇头说天下之大,水泽之地不少,盛产白石之地也不少,他踏遍大江南北,可从未见过既有白石又是水泽的地方。

      白路叹了口气,他知自己此行不会顺利,可现下一点头绪也无,不免还是有些沮丧。柴石见他这样,安慰他道反正都是向南,不如再与他同行一程。他要去平都城,那里人多,进城后慢慢打听,也许就有线索了。白路听他言之有理,便与他一道顺着南下山路离开了这座山林。

      白路并不知道,就在这渝水西岸,一年后,有山民在山中偶遇一坟。坟上长着一株开红花的小藤。他觉得那花甚为可爱,便取了种子回家种。往后数年,漫山遍野皆能见到这种柔弱的小藤。若人患肺痨恶疾,取此藤单味煎水服之,七日便愈。此藤只生一岁,初夏开花,花期一月,花色鲜红,如血如火。夏末枯萎,种子眠于地下,来年仲春萌发。轮回往复,生生不息……

      ***
      白路与柴石顺山路南下。一路上柴石上蹿下跳,一会儿钻草,一会儿攀树,从未安分过。白路见他如此活泼,想是他本性所致,也没去管他,一路径自往前走。柴石见他只是闷头走路,也不说话,觉得无聊,随手扯了根葛藤甩到他面前。白路刚经历过那些,猛见凭空窜出根藤条,吓得倒退数步。回头却见柴石咧着嘴朝他笑的好不开心。他不由也乐了。

      柴石三步两步窜到他面前,递给他几支嫩茎,与他并肩同行。白路接过,将外皮一剥,咬一截嚼碎,顿时一股清甜汁液弥漫口中。春夏交替,万物生发,这嫩茎的滋味比普通的果子要好上许多。柴石没他那么讲究,整段塞进嘴里大嚼,一副悠然自得之相。待他嚼完手中的嫩茎,又变得严肃起来,他问白路:“你觉得之前那林中异象如何?”

      白路不明他意,只说:“甚是骇人。”

      柴石摇摇头,说:“方才罗青在时我没好说。我总觉得……那毁天灭地般的‘采纳之法’,是六位‘木将’在伺机报复……”

      白路听后,突然想到当时自己在巨木前那阵心神不宁,想到自己毫无防备拜见那株异草后看见幻象……若是它们有意采纳,自己岂不是早就小命休矣?而且罗青又堵了数眼泉水,也算坏了他们阵局,岂不是更危险……他越想越觉得有些后怕。

      柴石见他面色不对,拍拍他肩:“安心,我只是猜‘木将’报复藤精罢了,藤精并非林中土著,又害了摇光阵主,私自开启水木阵。以致后来阵破殃及其他六位阵主……这其中的恩怨已经不是一点半点。但是啊,谁又知道一切的缘起是个山野村妇的一时之仁呢?只能说,天道有常……倒是连累那些根器尚浅的小草了。”说完他便沉默了。

      这话刺得白路一阵难受,他想起那些无辜遇害的村民。他们有何罪过,偏偏承受这无妄之灾。想到这他的心情低落下来,与柴石一起默默走着。

      没走多久,天色渐暗。二人寻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倚石而歇。白路在附近拾了些枯草干树枝,堆在一处,柴石见他要生火,便摸了两块燧石出来给他。白路接过燧石,好奇地问他为何不用法术生火。柴石撇撇嘴,说是法术太耗精力,非到不得已他不愿用。白路只好打着燧石燃了枯草,将火升起。

      篝火噼啪作响,山中愈加昏暗。白路望着火堆,心中也越发空落。他这数日来的经历,真如往日客商们对他讲的那些奇闻异事一样。只是亲身经历,比听人叙说惊心动魄了许多。他望向紫色的天空,安定了心神,脑中将这些天发生的事细细理了一遍:先是六位奇怪客人,然后是神秘黑衣人盗酒,玄衣少年带他入竹林,在竹林中迷路,逆流的山泉,山洞内的石室祭坛,之后是长长的梦境,醒来后石室变化,出山洞,回到村里发现母亲和村人倒在血泊中,六位客人不知去向……出村后浑浑噩噩行了两日,被林子困住,豹子跟踪,遇罗青、柴石。水木阵,堵泉眼,遇异草,幻境,被藤精袭击,豹子引他们出林,之后是林间异象,藤精惨死,罗青与他们道别……这些事情太破碎,他难以理清其中头绪。唯一有些关系的便是泉水一事了。他们几人似乎都与“泉”有关:他在竹林中遇见逆流的泉水,柴石说水木阵的泉水随时间变化位置,罗青说旱天里突发山洪……他有种感觉,似乎这些形态各异的“泉”引导了他们三人的相遇。

      想到这,他望向柴石,只见柴石侧卧一旁,两只眼睛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他被盯得不自在,郁郁地说:“看什么?我问你,这世上泉水,究竟都有哪些?”

      柴石收回视线,懒洋洋答他:“据我所知呢,那林间的是‘瞬泉’,倒流的是‘逆泉’,罗青碰上的山洪有可能是随时令改变流量的‘时泉’引发的。此外若地下水脉经过处有地火蔓延,则形成‘温泉’,有盐脉,则形成‘盐泉’,有各类矿脉,则形成各种矿物泉……最神奇的是,若水脉过处有万年玄冰,则会形成‘冻泉’。这个‘冻泉’,我亲眼见过一处。在天山南麓流沙之地有个矿坑,坑中不时向外渗水,那泉水看似清冽,却是极寒之精,涌出地面后遇物则冻,无一幸免。泉周围几丈内尽是磐石般的坚冰,酷寒逼人。就连外围冰层融化后汇成的溪水,人畜也不能饮。据说有人不信邪,曾取溪水煮开了喝,结果水一下肚,全身血液俱凝,五脏皆被冻裂,死状甚惨。与之相对,极北之地玄冥海中有座冰山北极岛,岛附近有一‘火泉’。这泉并非‘温泉’那般以地火而成,而是天火之精,据传此泉从天滴落,炽而炫目,一滴入海则方圆百丈之内海水尽沸,生灵无一敢近……总之世上泉水千变万化,一言难以蔽之。”

      白路被他的讲述吸引,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柴石话锋一转,说道:“我已经说了许多,你到也说些有趣的来听听?”

      白路被他问的一怔,想起自己这些年都窝居山中,平日偶尔听些客商们闲聊,那些事柴石大概也都知道,哪还有什么新鲜见闻可讲?他思来想去,老实说了没有什么趣闻。柴石不耐地撇了撇嘴,指明要白路讲他怀中青缕的来历。

      白路好生无奈,他哪里料到这小妖还惦记着这事。不过他想了想,也觉得这青缕的来历有些蹊跷。他只梦见母亲交予他发缕,怎地醒来怀中真的多出这么个物事?但要说这件事,又非得从那六人来访讲起。他见那小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也不好扫他兴。他知柴石见多识广,或许能给他提示一二,于是也没隐瞒,将自己村中的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柴石听罢,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他说:“你的事情是有些古怪。就说这‘逆泉’吧,这类泉至今少有人见,我听人说,这泉似乎流的不是水,而是‘气’。水有质而无形,因地势而动,气无质又无形,自在而动,所以不受地势所拘。草木中竹灵性极强,又是根根相连,万株一体,若灵气汇聚,其势也惊人。也许那泉就是它们的灵气流淌所成……当然这都是猜测。”

      “而那山间石室祭坛,我就不知是何年月的遗留了。说来巴,蜀,荆楚,夜郎,哀牢,百越等地自古巫风盛行。民间几乎家家拜神祭祖。所以山间有这种地方并不稀奇。而你母亲在梦中交予你发缕一事,颇有些诡异,仙妖神鬼之类,可借梦托物,但你母亲又是个凡人……嗯……也许是在你昏睡时有人进去塞给你的。”

      柴石的话无异于一石激起千层浪,白路顿时醒悟到自己之前只顾着琢磨他母亲梦中托物,却没有想过这个最有可能的解释。看来世上之事,并非都是那般扑朔迷离,也许最简单的解释就是真相。只是……若是这样解释,那怀中的发缕,也许便不是母亲的。他仔细回忆着料理母亲后事时的情景,那时的她面色如纸,安静地躺在柴堆上,满头青丝散落在身旁……他再仔细回忆,那些青丝,似乎并没有断发留下的痕迹!

      白路摸着怀中的青丝,忽然觉得有些脊背发凉。这……不是他母亲的头发。那为何会有人交予他这缕青丝?而这缕青丝的主人,又会是谁呢?

      他转而想到在水潭处看见的幻象。当时那个与他母亲相似的女人是将青缕赠与一个黑衣男子。那……他又紧了紧手中的发缕,这会不会是原本要交予那个男子的东西?现在却阴差阳错到了自己手上?……

      白路只觉自己脑中一片混乱。他忽然觉得自己变得茫然无措……如果那不是他母亲的头发,那他凭什么认为那场虚幻的梦境就是母亲的遗愿?如果那不是他母亲的头发,他为何又要执着于寻找母亲的家乡?即使找到了,又能怎样?这一切不过是个虚幻的梦想……可笑他自以为在帮助母亲完成遗愿,结果却发现一切皆是子虚乌有。

      柴石见他神色不对,赶紧摆手说他只是随便猜猜,不一定就是那样,叫他别沮丧。反正头发也拿了,山也出了。不如就一路走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算为他自己解开这个疑惑。人生在世,不就是要活的明明白白么?

      白路点点头,无论先前的选择是真是幻,他知道自己只能一直走下去。至少,他定要将杀害母亲和村人的凶手找到。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柴石见他恢复了心情,松了口气道:

      “这样才对嘛……言归正传,你们村的事,我能确定的,只有那六人的身份。世上的确有一类人,专门受雇于各地权贵,行走四方探险寻奇,或是行刺暗杀,总之什么都干。我看你们村子来的那六人,八成就是从事这行当的。你也别当他们是什么德行高尚之人,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无非是帮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之辈。你们村子,只是他们那条血路上的一个牺牲罢了……”

      白路听得心惊,不敢相信他说的话。那威严英武的华服老者,美若天仙的朱衣女子,爱捉弄人的白衣公子和与他竹林间笑闹的玄衣少年,若真如柴石所说,是些道貌岸然之辈。那他以后又怎敢去轻易相信人?

      柴石见他面上犹豫,叹了口气,说:“等你见得多了,也就相信了。”他顿了顿,见白路没反应,便转了话题:“说起那些人的行事做派,我是再清楚不过。我那个糟老头师父,他早些年就是干这个的……”

      白路奇道:“你有师父?”

      柴石斜了他一眼:“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师父是人类,但不是如你这般的凡人,他是个‘异人’。这银琉璃佩就是他给我的。”他见白路等着下文,得意地说:“看你刚才那么坦诚,我也不便隐瞒,就当与你闲话家常啦。”

      白路向火中添了几根干树枝,然后靠坐在岩石边,静静听他讲。

      “所谓‘异人’,实则还是人。他们天生异能,能为常人所不能,又非妖非仙,所以被称为‘异人’。我师父就曾是个闻名天下的‘异人’……呃,不过他现在什么也不是啦。现在的他,神志不清,疯魔成性,喜怒无常,唯一清醒的时候就只有醉酒后……唉,让我说他什么才好?”

      柴石露出少有的沮丧,接着说:“……我这次南下,就是为了寻那老头。那老家伙不知这几日又中了什么邪,成天嚷嚷着他老情人的孙女到巴蜀一带来了,他定要去寻她云云。我一个没留神,就让他溜掉了。更可恶的是那老头天生路痴,每次偷跑总是先把自己弄丢,我才不得不出来寻他!”说到这他有些咬牙切齿。白路却一个不小心笑了出来。柴石闻声狠狠瞪了他一眼。白路则笑着说:“你师父蛮可爱的嘛。”

      柴石一听不乐意了,他恨恨地说:“可爱?!他那是让人哭笑不得!那老头,每次喝醉后就板起脸一本正经对我说他年轻时那些风流韵事,说他年轻时如何如何春风得意,潇洒风流,引得无数红颜为他争风吃醋……但是唯一让他动了心的,就是他口中那个老情人,当时的她还是江南十大名妓之首呢!”

      “真的啊?!”白路好奇地问道。

      “明显满口疯话么!”柴石不屑地瞥他一眼。“他还说当时他们二人情投意合,相互交换了定情信物,准备双宿双飞……”他晃了晃手中的银琉璃佩,抛给白路。

      “那,这个就是那女子送给老头的定情信物。”

      白路伸手接住,仔细地端详着。他听说女子的定情信物多是精致灵巧的小玩意,但那枚佩入眼却很普通。银丝编成的绳结简单而粗犷,中间的银琉璃如水晶一般触手冰凉,此外他再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将佩抛回给柴石,问道:“然后呢?”

      柴石接住佩,将他挂回腰间,继续说:“然后还没飞成,就被一个半路杀出来的小白脸给坏了。那小白脸只用三两句花言巧语和雄厚的家业便骗取了美人芳心。老头的情人就这样跟人跑了,一句解释也没给他。他从那时起便痛恨起女人和小白脸来。……嗯,其实按我说也是情理之中,世间女子多薄情,何况人家还是烟花女子……”他忽然转头告诫白路:“你日后也要小心。”

      “后来的几年,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那时他正值血气方刚,又是从事那种行当的人,人命于他算得了什么?他想也没想,就凭积怨已久的一股狠劲,将人家上下几十口全给灭了,包括他那个老情人……”

      白路听到这里,倒抽了口冷气。柴石接着说:“当时他老情人和那小白脸的女儿在她姑婆家玩耍,才幸免于那场灭门之灾。可是他竟连最后这么个小丫头也不放过,竟将人捉来卖到青楼。让好好一女孩家沦落风尘。就这样过了几十年……”

      柴石侧身换了个姿势卧下,又说:“他每次说到这,轻则捶胸顿足,重则自残。弄得我心慌慌的,就怕他真的出什么岔子。”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具体是什么他从来不说。我猜肯定是被仇家联合起来追杀了,要么就是他的暴行让那些自诩正义的家伙们有机可乘,要替天行道。总之那些事弄得他面目全非,沿街行乞,好不狼狈。那之后他便一蹶不振,萎靡颓唐……一次他在某地街边讨饭时,忽然见街角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冷冷地盯着他看。他当时脑中猛然闪过的竟是他那老情人的样子。那一瞬间,他终于领悟了‘悔’之一字。然后,他就疯了。”

      “他死死认定那女孩就是他老情人的孙女,人家跟他说那是幽兰阁新买进的丫头他也不信。三番五次跑去闹事,要带那丫头走。结果也是意料之中,他不仅被勾栏院的打手们毒打,还被老鸨一纸诉状告上衙门,说他蓄意滋事,妨碍他们营生。官府见他浑浑噩噩,疯疯癫癫,连过堂问案都省了,直接将他逐出城去。他后来一直四处流浪……直到遇见了我。”

      说到这他停下来,转头望向白路:“怎么样?这故事编的够没水准吧?可那老头每次醉酒后都要在我耳边叨念一番。开始我还乐得听他八卦,日子一久,我就怕了。于是他每次一喝酒,我就落荒而逃。也不知那老头是真疯还是装疯,他似乎摸透了我这脾气。这次,就被他顺利逃了……是不是很让人哭笑不得?”

      白路摇摇头,说:“也许,你师父说的多少有些实情呢?”

      柴石夸张地一咧嘴:“啥实情?!我看他被人联手追杀倒像是实情,至于那些风流韵事么……就他那样的,也好意思编这种故事来吹嘘?!算了,不说这些啦,等几天后到了平都城,再打听那老家伙也不迟。”说完他转身背对着白路。

      白路见他不愿再提他师父,转而问他:“你说的那平都城,又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柴石背对着他,瓮声瓮气地说:“看你啥也不懂,本妖好心再为你解这一惑。平都城古已有之,是巴地极有名的地方。其近郊平都山乃七十二福地之一,是个修仙的灵地。据传那里仙人辈出,还有人亲眼见过修仙者白日飞升的情景……不过我对这些无甚兴趣,也就知道这么些啦。”说到这,他呼啦一转身,看向白路。

      “我看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这个。行走四方哪能没点本事在身?瞧你也不像能舞刀弄枪的样子,不如好好在平都一带找找,也许真能碰上什么云游的散仙,得道的高人,到时你就拜他为师,让他收你做徒弟。若他坚持不肯,你就死缠烂打,要他教你一招半式,或是指点一二,最好能授你个法术什么的,以后也好自保无虞。”

      白路听他说的真切,也有些动心。可他知道修道遇仙靠得是缘分,若他平生与此无缘,他也不愿强求。现下他只想弄清这青缕和村中之事的原委。然后寻个师父修习些药石医术,将来也好立足于世。柴石见他对寻仙一事兴味索然,也不再多话。沉默良久,他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见你坦诚善良,愿真心交你这个朋友。我在这世上活了百余年,见过的人也不少,但如你这般能与之安心交谈的,少之又少。世间险恶,人性易变。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他复又翻身背向白路,嘟囔了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便倒头睡去了。

      白路闻他所言,顿时心潮澎湃。他想起在林中的患难经历,想起柴石的顽劣精灵,顿时觉得眼前这小妖无比可爱。或许是因为他与人相处久了,性情举止自然更像个人。但那份率真与真诚,却更甚于人类。他从未想过这一路上能寻得同伴,更没想过自己此生第一个朋友竟非人类,而是一个妖怪。但这一切都已不足为道,他此刻只觉得无比幸运。

      白路的心绪被挑起,一时无法入眠,思绪也不由自主延续着。这一路行来,无论是听说还是亲历,似乎这世上诸事都有个缘起的“因”,而后无论怎样,最终都会走向一个既定的“果”。人的灵魂,也在经历着类似的轮回。想到这,他忽然记起罗青手臂上的印记,便偏头问柴石:“哎,那个灵魂转世又是怎么回事?”

      谁知那边回应他的只有柴石酣畅淋漓的鼾声。

      白路无奈地笑了笑。他生平第一次确认了轮回一事。无论是因果还是灵魂,似乎都在按照冥冥中既定的方式运作着,无法抗拒,无法逃离,只有顺应。他想起了村子发生的一切,如果世事皆由“因”而起,那么他的村子被毁便是很早以前某个“因”注定的结果。但那个“因”,又是什么呢?他无从知晓。

      此时天幕已是繁星点点。他望着夜空,又想起母亲和其他村民。如果灵魂转世真的存在,他们是否已经在某处再世为人了呢?那时,他们也将不再认得自己了罢……

      想着想着,困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中,他觉得自己渐渐变得轻盈,如蝶一般,飞舞在静谧的夜空,那一刻他俯视大地,同时看着世上所有的事物,看着它们因缘而起,相互交织,随缘而灭,周而复始,往复轮回……唯一不曾改变的,只有那荒野中独自倚石而眠的自己……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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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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