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那天的冒险很有收获。

　　鹿江亭发现，这两兄弟真是有趣，谭青骕确实语文成绩不稳定，而他的失分之处正是谭青驰擅长的阅读题。看来，只要对谭青驰加以特训，在谭青骕发挥失常的情况下，反超也不是毫无可能。

　　事主谭青驰反而没鹿江亭那么有干劲。确切地说，他本来干劲爆棚，直到按照鹿师傅要求抄写字词、背课文、学文体、看应试作文书还得默写大纲和段落梗概之后，他就蔫儿了。

　　放学铃一响，常小亨喊谭青驰去打球。正收拾书包的鹿江亭也听见了，回头扫了谭青驰一眼。谭青驰立刻义正辞严地回说：“边儿切！别影响爸爸学习！”

　　“嚯！疯了吧你最近！还准备考985呢？”

　　“满分不是700多吗？”

　　班里好些人都笑了，常小亨更是笑得抽抽：“你……你快去吧，不耽误你了。”

　　跟鹿江亭一起去图书室的路上，谭青驰还在纳闷：“你说他们刚才笑啥呢？”

　　鹿江亭也忍俊不禁，说：“985不是分数，指的是985工程，代表国内顶尖的大学。”

　　“哦。”

　　然后他就沉默了。沉默的谭青驰，很罕见。鹿江亭转头看他，他立刻把头扭向另一边，羞赧的神色跟着一闪而过。

　　谭青驰这个人，越相处越觉得不认识。一米八五的大汉，爽快利索，走到哪都虎虎生风的，却、会、害、羞。

　　“对了，明天早上你和我去食堂吃早饭吧！”

　　没有拒绝的理由，不如说，鹿江亭也想去食堂看看。

　　早上的天色，一天比一天亮得晚了。鹿江亭不慌不忙地走向约定的地点，看了看表，应该正好能准时到。

　　书包里铅笔盒丁零当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鹿江亭回头看，正是谭青驰迈着大步跑来。晦暗的空巷子突然照进了晨光，暗金橘色一下子打在谭青驰脸上，白绒绒的哈气也被染成暖色的了。

　　“嘿！”

　　晨光一样爽朗的笑脸。

　　他开始说昨天晚上常小亨带着几个发小去他家打游戏的事，绘声绘色绕了一大圈，最终的落脚点是——“所以课文就没来得及背。”

　　“没背就没背呗，不用解释这么多。”

　　“作业也都没写。”

　　“……”

　　“给我抄抄？”

　　“不给。”

　　“不是，咱在语文上使劲儿也就罢了，别的科目作业为什么也不给抄了啊？”

　　鹿江亭知道他早晚要闹着抄作业，因为自从决定要帮他提高成绩，作业交易就被无情停止了。

　　“谭青驰，不给你抄作业，是因为我觉得你自己能做，你也该做。就算考不了985，你努努力，考个一本也不是不可能。”

　　谭青驰很惊讶的样子：“我？一本？你会不会太乐观了？”

　　“我相信你可以。”

　　说着话，他们正好走到食堂门口。虽然现在有点早，但也几乎是饭点儿了，食堂灯火通明，窗户上扒着一层雾气。穿着工装的职工络绎不绝，也有穿着84中校服的子弟穿梭，把热闹嘈杂从门帘夹带出来。

　　正要往里走，鹿江亭发现自己鞋带松了，就闪到旁边不挡道的地方，蹲下一边系鞋带一边补充，“毕竟你们这儿的一本线都低到尘埃里了。”

　　谭青驰跟着他走到一边，挡在他身后。刚刚站定，突然冒出来一个人窜天猴似的跳起来扒他背上。

　　“驰砸！又来给你小女朋友买早餐啦？哎？今天是直接带女朋友过来了吗？”

　　“常大嫣，睁开你八百度近视的眼睛好好看看再开口。”谭青驰往后仰，试图把这位精力过剩的老姐姐放回地上。

　　鹿江亭站起来，穿着工装的小个子女生才看清自己口中的“小女朋友”是个一米八的男生，清清秀秀的一张脸上没什么表情，全是男高中生才有的干净的帅气。

　　她有些不好意思，站好理了理衣服。

　　“这是我们班鹿江亭，这是常小亨他姐常大嫣。”

　　“老——人家叫常小嫣！”她对谭青驰发完狠，秒变笑脸对着鹿江亭，“天儿冷，快进去吧。”

　　“姐姐再见。”

　　“再见再见！”常小嫣看着鹿江亭的背影笑眯了眼睛，然后和谭青驰你来我往地做了几个回合鬼脸，俩人的幼稚程度直逼幼儿园水平。

　　谭青驰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第二天上厕所的时候，常小亨跑来说：“哎，我姐，好像看上你鹿师傅了，昨儿拉着我问东问西的。”

　　“切，你姐你还不知道么，上头快下头更快。”

　　常小亨耸耸肩：“不过你和鹿江亭也太如胶似漆了吧？放学了一起学习，早上还一块儿去食堂？外面人不能进我们厂食堂你不知道啊？”

　　“这种陈规就该变变，食堂就该对外开放，一手交钱一手给饭，有问题吗？”

　　常小亨大翻白眼：“得了吧！你干脆说厂里规章规不了你谭家小少爷。”

　　“啧，别跟这上纲上线的啊。”

　　此时，一位鹿同学从他们背后的隔间出来。纵然是常小亨这种一贯没心没肺的人都察觉到一丝尴尬。

　　鹿江亭略一回想，现在朝朝暮暮还真是和谭青驰一起度过的。这种听起来很铁的相处密度，或者说“好哥们儿”式人际关系，是他从未向外界寻求过的，甚至是避之不及的。

　　奇怪的是，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居然自然而然地任其发展，不经别人提醒，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走出了独居十几年的舒适圈，对身边多了一个人这件事渐渐习以为常。

　　很难理解，还有八个月就高考了，现在居然主动给别人当起了全科家教，因此每天都要晚睡一两个小时，才能完成自己的学习计划。

　　而这一切全是在自己意识清晰的情况下决定做的，没有丝毫勉强。

　　鹿江亭一直觉得自己某些方面不大正常，如今更加确定自己真的有病。

　　不然为什么呢？

　　“你别听他瞎咧咧啊。还有大嫣你也不用怕，她以前还说喜欢我哥呢，就喜欢了俩星期。”

　　鹿江亭回头看他，刚要开口，一眼看到他左眼眼角的疤，心里隐隐的惶惑顿时消散了——原来是因为愧疚啊！

　　这就说得通了。谭青驰因为自己受了伤，而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类，这种程度的感恩回馈完全在理所应当的范畴之内。

　　“你……为啥笑了……”

　　“我笑了吗？我没有。”鹿江亭转身继续走路。

　　谭青驰跟上：“那明天还是食堂见？”

　　“不去了。”

　　“嗨，真没什么！”

　　“不是因为违反你们的规章——当然我不是说违反规章是对的——是因为，怎么说呢。”鹿江亭想了想，“你可能感觉不到，你们食堂有种气场，像我这种外来人口，在里面待着难受。”

　　“喔，格格不入，我懂。”

　　鹿江亭刚想说“你怎么可能懂”，可看到他的表情，又觉得他好像真的对此深有体会。

　　“对啦！小饭桌！”

　　谭青驰说的小饭桌，实际上就是专门面向学生提供一日三餐的家庭餐厅。当天中午，鹿江亭就跟着谭青驰去品鉴，发现这儿确实不错，老板阿姨温柔周到，说让人宾至如归一点也不夸张。她做的饭，就是……“妈妈做的饭”的味道，让人很难不喜欢。更好的是，店就开在学校旁边旧小区里，其实就是那个阿姨的家，在一楼，阳台扩出去搭了个棚子，摆着些桌椅，中午都能坐满。

　　鹿江亭晚上回家，就指示鹿效林去小饭桌办个月卡。鹿效林一听这一日三餐都不用自己管了，乐颠颠地去了。没多久回来，带回了饭卡，还带回了些情报。

　　“陈美岱不是你们年级最壮的那个姑娘吗？那个小饭桌就是人家妈妈开的！”

　　难怪中午看见陈美岱也在那儿吃饭。

　　“哎，谭厂长真是好人。”

　　“谭青驰爷爷？和他有什么关系？”

　　平时鹿江亭总是爱答不理的，今天难得追问，鹿效林更来劲了，绘声绘色说：“她老公之前是厂里的，得了病。她本来是纺织厂的，早些年厂子政策性倒闭，她成了下岗工人，开了个饭馆，挣的钱全给他老公看病了，还欠了债。她老公死了之后，店盘出去了，钱也不够还债的。娘儿俩没着没落的，去找厂领导帮扶，没人理！最后是谭厂长私下借钱给她，还帮了忙，开小饭桌才开起来。”

　　“办个卡的工夫，人家底都被你了解清楚了，真厉害。”

　　鹿效林当然感觉到他话里的刺儿，悻悻走了，留下一句：“臭小子！”

　　鹿江亭拿起饭卡端详，心里却想着别的。

　　如果不和谭青驰说一声，万一他又给自己买早餐可就浪费了。

　　于是鹿江亭给饭卡拍了张照片，用彩信发给谭青驰。

　　刚放下手机，回信儿就来了。

　　“明早见。”

　　鹿江亭嘟囔：“一定又没在好好学习。”

　　但心情却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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