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

　　回到学校的谭青驰，除了校服上别着个孝牌，一切如常。

　　常小亨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都老老实实的，反而是谭青驰努力调动气氛，让一切如常。

　　连着两天月考，隔了一天，成绩发布。

　　鹿江亭看着自己年级排名那一栏的“1”，心情有些复杂。不是不高兴，只是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兴。更多的感觉是，这是自己应得的。

　　他等待着老师叫谭青驰领取成绩单，默默数着排名，数着，等着，等到常小亨都上台领取了成绩单。

　　谭青驰是最后一名。

　　第二天就是元旦了，连直升班都取消了自习，做完大扫除，学校里早早就安静了下来。整个校园除了路灯和门卫室，就是旧教学楼的半地下室还亮着细长的一排暖光。

　　“真是，不好意思啊，耽误你那么多时间帮我学习，结果还考成这样。”谭青驰一边擦柜子一边说。

　　鹿江亭翻看完他的月考卷子才回答：“你认真做的话，不会考成这样的。”

　　“挺认真的啊，是你太高看我了。”

　　“认真？作文就写了三行叫认真？这次考到的公式，哪个不是你之前能默写出来的？你就全空着？认真，哈，认真你完形填空选20个C？”

　　旧图书室太安静了，抹布擦过木书架上掉漆的部分时不顺畅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鹿江亭转身趴在椅背上，看着站在书架之间的谭青驰，说：“说话啊？”

　　“你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叫我想让你说什么？你自己不觉得可惜吗？努力学会的东西为什么不写在试卷上？你不是不会啊，为什么要这样吊儿郎当呢？”鹿江亭缓了口气，试图压住无名火，换了种较为平和的语气，“我知道，有些事……是会有影响。但我们，还是得把该做的事做好，不是吗？”

　　谭青驰手上的活没停，就那样耐心细致地擦着书架。隔了几秒，才平静地说：“在做啊，该做的事。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我，我想让你不要跟具行尸走肉似的！你有情绪你就发泄啊！不要在这强颜欢笑，假装正常，你旁边的人有多难受你知道吗？”

　　他笑了：“你说的话好奇怪。我就是很正常啊。”

　　鹿江亭转身拎起书包走了。

　　确实奇怪。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呢？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混蛋。

　　但就是见不得他那样，用拙劣的掩饰把自己包裹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话语中藏着疲惫，神色中透着木讷，笑声中裹着干涩，努力表演开朗的行为处处蹩脚。

　　为什么要这样？不开心就不开心，难过就难过，为什么要藏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对别人一点也不信任吗？

　　鹿江亭踢着雪走到上次遇到陈唯怡的那段路，忽然想起谭青驰就在这里说过，“做你的朋友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啊——不被信任，不被依靠，不被赋予分担的资格——试图维系的关系，疏远、脆弱、缥缈得如同镜花水月。

　　渐渐地，他明白了为什么关心说出口却变成了不近人情的刺耳字句。因为自己在害怕，害怕对方改变，害怕对方远离，害怕自己束手无策。

　　鹿江亭第一次痛恨自己缺乏人际交往的技巧，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今晚的月亮还格外地亮，渗进窗帘，披在那把新吉他上。

　　本来计划明天送给他作新年礼物的……

　　新的一年到了，而有些事注定要留在旧的一年，随着流逝的日夜一起被封印起来吗？

　　……

　　元旦，诊所也不开门。

　　鹿效林在家里乐呵呵地看着谍战电视剧包饺子，忽然冲鹿江亭房间喊：“儿子！喊小驰来吃饺子嘛！”

　　鹿江亭假装没听见，可鹿效林在外面锲而不舍地喊。

　　“别喊了！人自己没家啊？元旦偏上我们家吃饺子？”

　　“冬至都是在咱家吃的饺子，可能他家不吃饺子呢？”

　　“……”

　　“咋了？你们吵架了？”

　　“……”

　　“兄弟没有隔夜仇！”

　　“学习呢别喊了！”

　　他想见谭青驰，但无法开口，毕竟昨天是自己突然离开。

　　说实话，频频失误，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谭青驰了。就是很矛盾，既想见他，又怕见他，犯下更多失误，让关系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还是更想见他。

　　而隔天傍晚，他第一次感受到上天的美意——谭青驰就在楼下的长椅上坐着。

　　这边是商业街的背面，作为健康小道延伸向厂区，与一楼之隔的商业街比起来萧条得很，路灯都昏暗许多。

　　前几天，谭青驰就是从这里用雪球砸他的窗户的。当时的他身上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愉快，好像连周围的积雪都要被他融化，现在却是截然不同的样子了。

　　这个天气，坐在室外实在太奇怪了。但谭青驰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鹿江亭看了五分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冻僵了。

　　他忍不住穿衣服下去，临走的时候拿上了烤在暖气片上准备晚上喝的牛奶。

　　“你怎么在这儿坐着？”鹿江亭坐到他旁边，把热牛奶塞给他。

　　他指了指前面的绿化带，说：“我很小的时候，那块地是露天夜市，有很多小吃摊，卖烧烤，卖冷饮，还有套圈儿、打气球、砸沙包之类的游戏摊。我爷爷带我来玩，总牵着我的手，怕我跑丢了。有一次有个魔术团来这表演，很多人来看，密密麻麻的，爷爷就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看。”

　　热牛奶在他两手之间静静发热。

　　“你知道的，谭青骕哪哪儿都比我优秀，家里人也都更喜欢他，偏心他，除了我爷爷。爷爷从没让谭青骕骑在他脖子上，至少我没见过。”

　　鹿江亭静静听着，听他讲话，听他呼吸，听他沉默。

　　“我和谭青骕是前后脚出生的，生日蛋糕年年都是香草蛋糕，因为他喜欢香草味。我喜欢巧克力，但我妈从没买过巧克力蛋糕，说黑乎乎的不吉利。”他干笑了几声，“挺逗的吧。”

　　鹿江亭没言语，甚至没用目光打扰他。

　　“我爷爷知道以后，去国外出差就会给我带巧克力，或者托人买回来给我……”他叹了口气，“以后不会再有啦。”

　　他的声音有点抖，头扭向黑黢黢的另一边。

　　鹿江亭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在他旁边安静地坐着，试图感受他悠长的伤感。

　　“我走了。”

　　“等一下，”鹿江亭拉住他的手腕，使他坐回椅子上，“你在这等我一下。”

　　鹿江亭迅速从家里取来吉他。

　　“这个给你。”

　　“吉他？”谭青驰拉开琴包看了看，迷惑地看着鹿江亭，“为什么给我？”

　　鹿江亭没有看他的眼睛，答：“别人送我的，我不喜欢，你收着吧。”

　　在学校常常听到一种很无聊的说法，就是喝同一瓶水的人算是间接接吻。那么，抱同一把吉他，是不是也算间接拥抱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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