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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一星期以后,父亲出了院,我们回了家。
这个家回来得不容易,因为这个家是一个仍然有父亲的家。
虽然我知道,在这世上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中,爸爸的遭遇不过是一己之难,小如尘埃,轻若鸿毛,然而,我却无法轻视它,只因为血肉相连的亲情中,我无法上升到宇宙的高度。
从得知爸爸得了绝症的那天起,我多愁善感的大悲剧情怀疾速地缩水,——俄狄浦斯不再沉重,哈姆雷特不再深刻,唯有一个小老百姓的生死离别占据着我的心,那便是爸爸的病。
为了能保住父亲的命,我孤注一掷,把我的青春和美貌先后抵押给了两个男人。世事弄人的是,我想嫁的男人因贪念错过了我,而我不能嫁的男人却用爱情保留了我。——我是何等的不幸,又是何等的幸运。
从生死线上抢回来的家不仅是家,更是城堡;从生死线上抢回来的父亲不仅是父亲,更是依靠。因而,当我昨日用修好的捷达把爸爸从医院载回家时,当我从后视镜中望着后座上女儿长、女儿短地逗着我开心的虚弱老父时,我顷刻间豁然开朗,心中暖流汩汩,——那股暖流让我对爸爸十几年的嫌怨冰消雪化,我于是在心里暗自决心着:不管妈妈当年死时,爸爸不在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都要试图忘记外婆说给我的那些话,从心里宽容他。
今天是个晴朗的冬日。
京城平日里的那张铅灰色的老脸,今日里忽然和颜悦色,——想必天亦有情。
下午缩在被窝里好好地补了一大觉,——这是我自打车祸后睡得最踏实的一次,没有梦,没有烦恼和幻想。一切精神都滑落到时间以外的混沌地带,想必涅磐中的解脱也不过如此。
闹钟响,醒来,思想又带着一切回到了生之轨迹。趿拉着拖鞋来到卫生间里,放开水洗了把脸,再将不足长的头发很努力地在扎在后脑勺上,——是冲天炮样子的马尾巴。之后,我往额前扒拉下了几根刘海,让它们毛茸茸地盖在我发际线处小细纹一般的疤痕上,然后我看了看镜中原生态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算是打扮完毕。
——今天好,今天既不用化妆,也无需刻意掩饰,因为在爸爸面前,再怎么寒酸、邋遢的灰姑娘,都有十足的理由,把自己当成富有而美丽的公主。
我随后进到小小的厨房,在宽松的红毛衣外,扎上上午刚刚买回的新围裙。——那上面是我跑了好几个店才找到的图案:一趟稀疏歪扭的篱笆墙上,探头探脑地挤着五颜六色的牵牛花。——那是爷爷的篱笆院,那是爸爸的爱情花,那也是妈妈曾经唱不出的许多首爱恋的歌。——那上面绚烂的色彩,凝固了爸爸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哼着小曲,里里外外地忙活着。——这是搬到南城新家后我给爸爸煮的第一顿饭,为了他平安地归来,也为了我们有了这个新家,——虽然新家不过是这幢老旧灰楼里的一套两室一厅、带些简单家具的旧房子。
爸爸出院的前两天,为了配合他日后的化疗和复查,我告别了北城的那间我住了近两年的单身宿舍,在南城的医院附近,租了这套单元。
随着中年女房东过来看房子的那天,当我站在这鸽笼子一般的方厅里时,脸上顿时流露出了失望的表情。谙练世事的女房东看出了状况,立刻过来劝我多出点钱,租楼下有着大方厅的另一套。我没有回答,可转身之际,一抬眼看见了由玻璃窗封合的南阳台,就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女房东马上跟过来。她用的眼睛扫着我的脸,找着话试探:“对了,老妹儿,这个封闭阳台其实挺大,够得上一小间,我都忘了算在居住面积内,一月一千五百块的房租里,根本就没包括这块地儿。——老妹儿你想想看,你爸每天要是能站在这六楼宽大的阳台里,晒晒阳光,打打太极,那多带劲儿,哪有不能好的病?!”
我不作声,站在那望着玻璃墙外的远方。女房东顺着我的眼睛找到了窗外,然后顿开茅塞:“辛小姐,难怪不讲话,都看呆了,你眼睛真毒,一下子就逮住了那么好看的景!——你知道吗?你盯着望的那一片银灰色的塔楼,就是南城有名的高档住宅欧氏小区!——瞧,我跟着你这一看,才又发现了新大陆,——不,不是新大陆,是新水景,没想到他们在东园里又增加了人工湖和喷泉,水景,水景啊!——北京缺啥?缺的就是水!——买房子时哪个带水景的不加钱?!——小妹儿,看在有这么个适用而又带水景的漂亮阳台上,你能不能每月再给我加五十块?”
我望着远处想了想,说五十块不多,值得。——不过,我每月的租房预算很有限,拿不出。不如这样吧,你看你这阳台上到处都是陈年积土,一看就知道很久没有搞卫生了,我帮你打扫好不好?如果你能相信我是一个挺不错的勤杂工的话,我愿意每周末抽出一些时间,帮你收拾你在这栋楼里所有空房的阳台,唯一的条件就是不管站在哪间阳台上,都能让我看见欧氏小区的水景,你看成不成?
女房东一听就抹搭了眼睛:“老妹儿,你这是说什么呢!——楼里所有的空房子?!你以为我是对面小区的那个大开发商欧老板啊,有整栋整栋的楼?告诉你吧,这套和楼下那套大一点儿的住宅,不过是我和我婆婆以前住过的旧家,只因为最近我们都在欧氏新区的西园里买了大一点儿的房子,才想把这两间旧的出租出去。——我如果有那么多的房子,不早就像我们新区的那个欧大老板一样,开着锃亮锃亮的黑色大宝马,楼前楼后地检查工作了,哪还需要花时间跟房客站在这儿,面对面地讨价还价呀!”
我听到这里就笑了笑,转过身来说:“大姐你搞错了。我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最近结识了那位欧老板,还坐了他的车过了把干瘾,——他开的车子不是黑宝马,而是辆黑悍马。”
“哎呀,小妹儿,”她用手连拍着我的肩,自来熟着:“你那位朋友说的没错,只是听上去他和那位欧老板也不过刚认识而已。——告诉你吧,我大儿子就在欧氏小区东园的物业处上班,在那里做了好几年的头头了,跟那位姓欧的是上下级的关系,混得很熟,不然我哪能那么容易就买到了两套西园的便宜房子!——据我儿子说,欧老板的那辆悍马是匹“新马”,最近才换的,而从前的那辆宝马才是“老马”,只因为他国外的女儿今年暑假回来时,非要开宝马不可,他这才换了车。”
“哦?这样啊,——看来我那位朋友跟他的交情还真不够,竟不知道悍马之前还有宝马,新马之前还有老马,——那么后来呢,那个富二代欧千金,现在还在北京吗开着宝马到处转悠吗?”我吁叹着,掩饰着心里的好奇,顺藤摸瓜。
“没有没有,人家开学前就回美国了,不过据说那辆车却惨了,小丫头走之前没经她爸同意,就把它车擅自留给了她母亲,结果我儿子听欧先生几日前叨咕说,那辆车后来被撞了。”
“被撞了?——黑色的宝马?”我依旧望着窗外,心里嘀咕着。——远处,欧氏小区前人群熙攘,车流不息。一辆黑色的轿子从转弯处疾速而来,超车而去,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黑色的弧光,——藉着那道弧光,我脑中储藏的某种印象突然间就被开启,噼噼啪啪地打着火光,——黑色的宝马,黑色的宝马,黑色的宝马!——我霎那间就回到了那天南三环上车祸前那最后一秒中的意识中,——那辆在我车前横切而入的黑色轿车,应该是台黑色的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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