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孽海记

　　曹髦的死讯，被淹没在司马昭要大婚的喜讯之中。

　　礼官说，皇帝驾崩，大将军娶妻又按天子迎皇后的礼仪，恐怕会让天下人心不安。要么应该大将军登基，要么则立一新帝。

　　司马昭也不含糊，登基之事千头万绪，可若愚的婚礼刻不容缓，他从燕王处接来乡公曹奂，续上了魏明帝曹叡的宗庙。

　　曹奂登基典礼草草了事。连宴席都没有准备，只是让大臣在大殿上见证。

　　而他在见证时第一件要宣布的事，便是大将军司马昭和崔若愚的婚礼。

　　加封司马昭为晋王，世袭罔替。其世子称太子。其妻称晋皇后。

　　满朝文武都默不作声。

　　司马昭坐在新帝曹奂身旁。

　　当年威武睥睨的大将军，如今是坐镇江山的晋王。

　　他鬓边有了银丝。身着一袭玄色的官服。朱砂色的腰带勾勒出腰身，依旧挺拔紧实。

　　满朝官员，与他一同入朝为官的人不少，最终还在朝堂议事的，少之又少。不是病死战死被杀，就是年迈体残，或已经看破红尘政事。

　　只有司马昭，在内几经浮沉，在外有胜有败，一如既往地盘踞在朝堂最尊贵的位置上。

　　身边的皇帝流水般地换，这个位置始终在司马家手中。

　　司马昭的目光推向大殿之外的远方。清透湛蓝的天空，日正当空。

　　同一片天日之下，若愚在做什么？

　　崔若愚正在往生寺里，负责勘查往生寺侵吞民居民田的事。

　　她还查出了，往生寺的方丈为了庙产和传教，与曹髦私相授受。他帮助曹髦吸纳皇宫里的侍卫和宫女为信徒。这些侍卫原本以司马家为主，信了佛教之后，以方丈为主。方丈又称曹髦是落难的未来佛，只要众人扶曹髦归位，都功德无量，永不轮回。

　　从而把禁宫卫队掌控在方丈和曹髦手里。

　　就连崔若愚，也差点成了主持要挟司马昭的筹码。

　　幸好，司马昭并未自作主张地把崔若愚送进寺庙，而是让若愚自己做主。若愚没有应允，又及时寻去了皇宫，司马家才免去了一场灾难。

　　司马攸有重大过失，被禁足在舞阳侯府。

　　司马炎代他领宫中禁卫。

　　崔若愚便着手处理往生寺的事。往生寺的名字，相当直白，崔若愚心中也有些触动。

　　“往生寺。大师们为何起这般名字。怪吓人的。”崔若愚有些自嘲地笑着说。

　　“阿弥陀佛。崔大人真是玲珑剔透。一般人看到寺名，看到就看到了，说便也说了。很少有人能感觉到害怕。崔大人还是头一个。”代方丈打理寺务的一个和尚说。

　　“把往生挂在口上，终究是让人不寒而栗。”崔若愚不再纠缠寺名，认真地看胥吏点查寺产。

　　“哼！只会欺负我们出家人！有本事去跟王家、石家要物产！”旁边一个和尚突然骂骂咧咧地。“他们的物产难道是自己挣来的？哪样不是民脂民膏？”

　　一人拉着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怕什么！这娘们不是号称好官明官么？我倒要看看，她怎么个好！是不是只会欺负和尚，不让和尚落脚，不让和尚开口说话，就是好人？”那和尚被两个人拉住，还在破口大骂。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鼓得快要掉下来。

　　旁边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抽刀，准备就地正法。

　　那代理寺务的大和尚在一旁恳求崔若愚放过他：“法圆刚出家，居家时是个屠夫，佛法尚未精进。还请崔大人高抬贵手！”

　　崔若愚微微抬手，本要上前捉拿法圆的侍卫们停下动作，又回到崔若愚身后。

　　“法圆师父。”崔若愚平静地看着他，他不屑地看着天边，崔若愚接着说：“王家和石家的产业，你可知是从何人手中所得？”

　　法圆见这女子敢质问他，顿时怒不可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知道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他说着说着，发现崔若愚身边一个小吏掏出纸笔，飞快地记录。

　　法圆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惊惧交加地停下来，瞪着崔若愚，又不敢说话。

　　“如此证据确凿。”崔若愚平平淡淡地说。“我会上奏天子。届时还请法圆师傅作证。”

　　在场的和尚们脸上都有畏瑟之意。他们看着法圆，又看看崔若愚。

　　“凭什么……我凭什么去作证……”法圆的目光不似方才那般坚硬。

　　“不是必要的。题本我会拟好。如果要查访，还请法圆师父看在苦主的面子上，一起去看看。”崔若愚笑着说。

　　法圆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崔若愚清点完庙产，正要走的时候，法圆一直跟着。

　　“师父可是有话说？师父难不成意犹未尽？”崔若愚做完了事，心情不错，便戏言两句。

　　“不不不。崔大人。”法圆搓着手，脸上挂着伪装出来的笑容：“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的那些胡话，就请崔大人不要记下来，也不要放在心上。就当……就当小人没说过。”

　　“此事既然已经被提出，何来当你没说过？”崔若愚收起笑容：“大师当初如何慷慨激愤，古道热肠，为民请命，为往生寺鸣不平，转头就忘了吗？”

　　“唉……嘿嘿，小人真的是胡说八道。还请大人饶我这一次。”法圆低声下气地赔着笑脸。

　　“这些冤情是不是胡说八道，本官自会去查访。”崔若愚皱起眉头，“还请大师让开。”

　　“啊？还要查？大人，大人，是我猪油蒙了心。胡说八道。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法圆急了，眼眶都红了。

　　崔若愚只看了他一眼，就径直地往前走。

　　法圆还要追上去，被侍卫挡在崔若愚的身后。“大人！大人！你有护身符，不怕得罪王家人和石家人，可法圆没有哇！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远处静静等候的车马，摆开了晋王的仪仗。

　　晋王宫中的执金吾，远远看见崔若愚在寺门口的纠纷。

　　晋王也撩开帘子，看着寺门口。

　　执金吾骑在马上，躬下身子低声请示晋王：“主公，可要去处理此人？”

　　“不必。崔大人自会处理。不要小看崔大人。”司马昭嘴角含笑。一日未办典礼，他都不敢在人前称呼若愚为夫人或皇后——除了弑君那一夜，实在难以自控。

　　执金吾哪里敢当“小看崔大人”这样的罪名，吓得坐直了身子，不敢再多事。

　　果然，崔大人很快就摆脱了那个和尚。朝着晋王的车马走来。

　　晋王车子微微向一侧沉了沉，是晋王捧着食盒，走出来了。

　　他下车去迎接崔大人。

　　崔大人的身子已经有些沉重，但步伐依然稳健。她穿的齐胸长裙，长剑不方便挂在腰间，她便擒在手里。

　　那把长剑不是寻常刀兵，像是饮血无数，杀气逼人。如崔大人那张艳光夺目的脸庞一般，昭昭然于人前。

　　执金吾心里想，不愧是敢弑君的女子，不愧是晋王挑中的晋王后。

　　若换作寻常的士族小姐掌控着将军府，晋王恐怕要在皇宫一命呜呼了。

　　难怪人人都说，天命归于司马。曹髦这皇帝，雄才大略不逊色于魏文帝，隐忍不发不输魏武帝，还能笼络到高僧大德，替他降服人心，令那些禁卫反叛司马昭和司马攸。奈何，一击不中，满盘落空。

　　缜密的棋局里，杀出来晋皇后，她一把掀了棋盘。

　　弑君的知情人都被悄悄地处理了。横竖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叛军。

　　执金吾是司马昭的心腹。别说杀一个曹髦，崔若愚就算把曹家上下都撅了，执金吾不止不震惊，恐怕还参与其中。

　　司马昭捧着食盒，快走来到崔若愚身旁，柔声问：“崔大人受累了。崔大人，还请品尝本王亲自做的酥点。”

　　崔若愚正有些饿，又盼着有点甜食，司马昭就做好了送过来。她迫不及待地让司马昭打开食盒，捏起一块，放进嘴里。发出满意的声音。

　　她嘴角沾了一点糖粉。司马昭帮她擦去。

　　“好饿。这个真好吃。”崔若愚很满足，这是奶油的味道，就像吃到蛋糕一样。

　　司马昭扶着她，慢慢走回车上，放下车帘之后，还不忘低声向崔若愚邀功：“为夫亲手做的。亲自做，亲自装好，一直带在身边，亲手奉上给崔大人。”

　　“啊？你还带去朝议了？”崔若愚低声惊呼：“那酥点对新帝满意吗？它有没有提出什么议政？我刚刚吃的那块，不会是酥将军吧？要帮晋王伐吴？”

　　司马昭哈哈一笑，又捏起一块，放进她口中：“让这偏将军去找酥将军问个明白，本王的伐吴大军什么时候能练好。”

　　魏和吴之间，终有一战。近日，两地不少大族都在迁徙。有人从魏迁到吴，有人从吴跑到魏。但是，无论如何迁徙，都是认定了大魏会一统江山。

　　“从魏迁吴的人，是想着伐吴会速战速决，他们要提前去吴地占田。从吴迁魏的，是担心被战火波及。”崔若愚笑吟吟地说：“看来，众人对晋王很有信心。”

　　司马昭捋了捋胡子，揽着崔若愚粗壮的腰身，自豪地说：“若吴王识相，早日归降，本王会邀请他参加本王和崔大人的庆典。”

　　两人的庆典，就在明日。

　　崔若愚忍不住笑起来：“那岂不是要今夜连夜归降，才能讨一杯喜酒喝？吴王若知道我们这样轻视他，恐怕又气得要扒人脸皮。”

　　吴王孙皓性情残暴，不仅民间叫苦连天，江左门阀士族也不堪其乖张暴虐。

　　司马昭笑了笑，轻轻地抚着崔若愚的背后，帮她减轻怀孕的痛楚。“夫人。是在担心为夫出征伐吴之事么？”

　　崔若愚收起了笑容，随即又展开笑颜：“我若不担心，你会信吗？只是这身子笨重，伐吴也势在必行，暂时离别也无可奈何。但……我会平平安安地等你回来。”

　　孙皓不断地叫嚣要北伐，若再不伐吴，大魏就要面临孙皓的入侵，也会失去争取江左高族的机会。而这场战争是魏吴的生死之战，双方将士也心知肚明，因而除了晋王或皇帝出征，别无他选。

　　与皇帝相比，沙场宿将司马昭，更有胜算。

　　“好。本王会带着战功和江山回来，让他知道他的父母多有本事，才不敢调皮。”司马昭虔诚地弯下腰去，在崔若愚隆起的腹部吻了几下。“好好对你母亲，不要折腾她。你若有什么不满，对着你父亲说。”

　　崔若愚拍拍他的头，“他说，要他父亲平安归来。”

　　只要他平安归来，无论是胜败掀起多大的巨浪，她都能面对。

　　司马昭明白她的心意，他将她搂在怀里：“明日又要受累了，崔大人。”

　　洛阳铺挂满了红绸布，崔若愚明日要跟着车马巡一天，才能完成晋皇后的巡视之礼。

　　子夜时分，司马昭就按礼仪，去了宫里接受皇帝的册封加赐。崔若愚则要梳妆打扮，三十个宫女围着她，一层层地妆扮。

　　王家府邸，因司马昭嫡长子司马炎寄住在此，也张灯结彩，为了他父亲与别的女子的婚事。

　　司马炎满脸寒意。王元姬忧心忡忡地陪在一旁。

　　“母亲。这皇后的位置，本该是母亲的。”司马炎声音之中满是肃杀。

　　王元姬背脊一凉，无可奈何地说：“炎儿。事情过去了便过去了。为娘原先也赌气，认为自己该是大将军夫人，乃至于皇后。可跟你父亲分离这么多年，似乎也没什么挂怀了。当年为娘害过若愚和晋王，你父亲也既往不咎。为娘已经放下了。”

　　“不！母亲。这不公平。你陪了父亲多少年，生了多少兄弟姐妹？崔大人又做了什么？她不过是个出身卑微的野人，有天分做个女夫子，甚至成为父亲的妾室，就已经够了。晋皇后，她怎么敢当？”司马炎气得眼眶红了，“崔大人不是坏人，可她不该出现。”

　　“这……炎儿，你可不能糊涂！”王元姬大惊失色，前几天，弟弟王恺也曾怨恨过这些事：“对不住你的，是我和晋王，为娘照顾你，晋王也将大将军府全部交给你。这和崔若愚无关。晋王来信说过，一切都由他补偿，不可迁怒崔若愚啊！”

　　“母亲。你是被父亲吓住了。你在自欺欺人。晋皇后之位没了，丈夫也没了，你还在帮崔若愚说好话。母亲根本就是懦弱。”司马炎站起来。“你不敢讨公道，儿子去讨！”

　　王元姬百口莫辩。她要怎么说，这么些年，她在大将军府的生活，跟呆在王家也没有差别。都是规矩、利益和趋炎附势。

　　所以她真的已经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大将军府的女主人。

　　司马炎走后，王元姬如梦初醒。她一个激灵，仿佛看见司马昭手刃司马炎。她连忙唤了马车，直赶到晋王宫中，见了崔若愚。

　　崔若愚听了来意，只是笑笑，安顿王元姬在席首等候宴席。

　　她和司马昭成亲之后，要携手面对的风浪太多了，司马炎这点小浪花，也只能让她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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