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症

　　周三下午，家长开放日。
　　在这所寄宿制的学校里，这是学生们除周末外唯一可以与外界取得交流的时间。家长们往往是早早地就拎着香喷喷的饭菜挤在学校门口，待第三节下课铃一响，便赶集似的涌进学校大门，在教学楼下接了自己孩子，带到食堂去给辛苦学习的他们好好补一顿。
　　下课半天了，教室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方天一伸了个懒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窗边向下看。穿着各异的家长们站在楼下左右张望着，似乎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从哪里过来。有些家长没有来的学生则三三两两地一边闲聊着一边向食堂走去。再往远处看一点，还有精力旺盛的人已经在操场上打起了篮球。
　　尽管人很多，但方天一还是很快注意到了站在树下穿着白衬衫的男人。他好像刚从公司之类的地方赶过来一样，还打着深蓝色的条纹领带。他看起来不太像是来看孩子的，因为除了手臂上搭着的西装外套，他什么都没有拿。
　　“天一，家人没来吗？要不要一块去吃饭？”
　　另一个还留在教室里的学生问。方天一摆摆手。
　　“不用了，我再在教室待一会儿。”
　　因为是春季，而他又有比较严重的花粉症，很容易打喷嚏或者流眼泪什么的，所以想尽量减少外出。但是其他人已经都走光了，一个人在教室也挺无聊的，他便从书包里掏出口罩戴上然后走出教室。
　　走到楼下的时候看了男人一眼，然后转身朝着与食堂相反的方向走去。天很晴朗，方天一觉得心情不错，便大摇大摆地出了学校大门。偶尔向后看的时候，发现男人默默地跟在后面。

　　转过街角，方天一停下了脚步。不一会儿，男人便出现在眼前。他先是被站在那里的方天一吓了一跳，随后便露出谄媚的笑容。
　　“天天。”
　　看到就觉得好笑。明明有告诉他如果有事就不要来的，却还是跟个傻子一样站在楼下等自己。
　　“饿了吧？走，请你吃烤鸭。”
　　方天一点了点头后，男人欣喜地拉起他的手迈开脚步。方天一急了起来。
　　“你、你放开啦！”
　　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在街上被中年男子拉着手走路太奇怪了。方天一用力甩着手，但男人反而握得更紧。
　　“很近的，马上就到了。”
　　方天一被他牵着手往前走。一开始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后来想起自己戴着口罩也就渐渐觉得无所谓了。反正没人看得到自己的脸，丢脸的话就让男人一个人丢好了。
　　方天一今年15岁，而眼前这个男人的年龄是自己的2倍还多。任谁看来……都会觉得他们是父子吧。事实上，有时候方天一自己也会有这样的错觉。但是，其实他们的关系是，呃，……
　　“……恋人？”
　　“嗯？”男人转过头。“你说什么？”
　　方天一这才发现自己在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已经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没、没什么……”
　　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思考过。虽然已经算是交往这么久了，但却没有给彼此特别的称呼。突然说到“恋人”这个词，还真有点不太适应。眼前这个高大却又笨拙的男人，就是自己的恋人吗……
　　方天一是在网上认识男人的。那时候他上初一，还是走读生，每天回到家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上网聊天。那时的他谎称自己20岁，不巧就遇上了谎称自己25岁的男人。两个人一边装作那个年龄的人说话，一边对对方的年龄信以为真，直到见面……说起来还真的挺神奇的。为什么就那么容易地接受了对方欺骗自己的事实，还很开心地在一起了呢？一定是因为自己也骗了对方吧。
　　初二的时候父母离婚了，随后还拥有了各自的家庭。从那时起方天一就转为了寄宿生，因为不想待在别人的家里，更不想成为所谓的累赘。虽然男人有提出让他住在自己家，但方天一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住在奶奶家。因为住在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家里这种事……被别人知道了的话一定会被问起来的。应付那些问题到底有多伤脑筋，不用想也知道。尽管如此，男人的存在还是给了他一个极大的安慰。

　　在饭店靠窗位子坐下来的时候，方天一开始有不好的预感。点过菜后，男人挠挠头，开了口。
　　“对了，你上次三模的卷子我看了。”
　　果然。早知道就不要给他看的好。
　　“主要丢分的科目还是数学吧。你也知道，数学是很重要的，数学考不好的话基本上整体分数就上不去。”
　　男人是高中数学老师。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最讨厌听他说学习的事。在学校被自己老师说教已经很烦了，不想再被男人说这说那。
　　“离中考也没多久了吧？要不然我给你补补？”
　　“你给我补？”方天一冷笑，“你怎么给我补啊？我天天都得在学校待着。”
　　“周末的时候，你来我家……”
　　“你肯定是有别的企图吧？”
　　男人低下头。本来只是随口一说的方天一不禁觉得尴尬起来。
　　“……而且都这时候了，再恶补数学也提高不了多少的吧？”
　　“说的也是……”男人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即使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但是连男人都这么说还是让方天一觉得很受打击。脑袋不会转圈的男人，连安慰的谎言都不会说，这点真是让人恼怒不已。
　　香喷喷的烤鸭已经片好放在了桌上，方天一摘掉口罩，不客气地伸出手开始卷起来。
　　“对了，你决定上哪个高中了吗？”男人问。之前他特地交代过报志愿的话要和他商量的。
　　“还没。”方天一说，“虽然照这三次模拟考的成绩来看报三中的可能性比较大……”
　　正夹着鸭肉往饼上放的右手被握住了。抬起眼来迎上的是男人认真的眼神。
　　“来一中吧。”
　　一中是男人任教的高中。在省里是最好的了。
　　“考不上啦……”
　　“努力一下的话……”
　　“也不是那么容易地努力一下就能考上的吧？”
　　握着自己手的男人陷入沉默。看着他，方天一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有些低落。并不是不想上一中。上一中的话，就可以每天都见到男人了。可惜的是自己的成绩并没有好到那个程度。虽说如果超常发挥的话也不是没有考上的可能……但为那一点点的几率冒险太不值得。
　　“不说我了，还没问你呢，今天怎么打扮得跟个白领似的？”
　　“啊……”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带。“好看吗？”
　　没想到男人会这么问的方天一喷笑出来：“噗哈哈……挺……挺人模狗样的。”
　　男人不高兴地皱起眉：“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是不错啦。”
　　认可的话让男人绽开了笑容。但那笑容并没能在脸上持续多久，男人的脸色很快又沉了下来。
　　“其实……”他好像有些难以张口，“今天去开了个会……决定了一下下学年的工作……”
　　“然后呢？”男人的吞吞吐吐让方天一有些不安，手里拿着的烤鸭也忘了吃。
　　“就是……下学期开始要去西藏支教……”
　　不会是什么好事。虽然方天一一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这个决定还是有点让他难以接受。
　　“去多久？”
　　“一年……或者两年。”
　　“已经定下来了吗？”
　　“……嗯。”
　　方天一冷笑了一声。“那你干嘛还劝我上一中？反正即使我考上了你不是也已经走了吗？”
　　“就算我不在，一中怎么说都是比较好的学校……”
　　“是吗，不过就算真的去了，以我的成绩不还是在那儿垫底儿吗？”
　　方天一口气变得急躁起来。本来不想发火的，但是面前低垂着头的男人却让人气不打一处来。本以为男人希望自己报一中多少是有想和自己在一起的私心的，没想到却已经定下了去支教的事，反而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不如分手得了。”
　　抛出的话让男人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吃惊和疑惑。
　　“怎么突然说这个？……”
　　“反正你马上就要去西藏了吧？”方天一用筷子搅着杯子里的茶，“等你回来我就高三了，考上大学之后也不知道去哪个城市了，最后又无法在一起，不如现在分手来得比较干脆吧。”
　　男人马上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的，我有可能一年就能回来了，而且你就算考大学的话也可以报考本地的学校……”
　　“别开玩笑了！！”
　　方天一用力挥开男人手的同时，他像是被吓到一般往后缩了缩。
　　“为什么我要报本地的学校啊？为什么我为了和你在一起就要留在这里啊？总是要我迁就你，我报个志愿还得跟你商量，你呢？你决定去支教的时候有考虑过我吗？！你有想过要跟我商量一下吗？！”
　　男人的脸微微颤抖着，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你把我当你儿子还是当你学生啊？一切都是你做主我只有听从的份儿吗？我告诉你我不需要爸爸也不需要老师！！……”
　　我只想要一个恋人……方天一生生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不想再看白痴的男人一眼，气愤地冲出了饭店。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一个个都是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很在意自己，其实却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当初爸妈也是……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就擅自作出决定……说到底，就是把自己当小孩而已，认为自己只能接受结果，无权插手他们的事罢了……
　　跑着跑着，因为觉得鼻子有些痒而打了个喷嚏。口罩忘记带出来了。但即使是这样也绝对不想回去拿。可恶的男人，为什么没有追上来呢，好难受……
　　泪水渐渐溢满了眼眶，方天一在路口的一棵梧桐树下蹲了下来。爸妈办的离婚手续同时也让他们离开了自己，现在连他也要离开……糟糕透了……逃走好了，反正没有人会在意自己。如果发现自己失踪了，男人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爸爸妈妈会担心地四处找我吗？……
　　“天天！”
　　叫着自己名字的男人追过来了，方天一连忙站起来，但是准备逃跑的时候被男人拉住了胳膊。
　　“放开我！”
　　“天天，你别生气，我错了……你别这样……”
　　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但男人却强行把他的身体转过来。看到方天一湿润的双眼，男人好像也吓了一跳，一边胡乱地在他脸上擦着一边慌张地说：“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哭……”
　　“……我才没有哭呢！”方天一拼命止住泪水，“是花粉症……有花粉啦！”
　　这么狡辩着的时候刚好又打了个喷嚏，男人连忙拿出方天一丢在饭店里的口罩给他戴上。
　　“这样好点了吧。”
　　戴上口罩的方天一低垂着头。男人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握住双手。
　　“这次真的很抱歉……我没有跟你商量，但老实说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我想既然有这个机会，还是要去体验一下，况且那边的学生如果需要我的话，我当然应该义不容辞……”
　　“那我就应该在这儿等你吗？然后大学也要在这儿上，永远在这里待着吗？”方天一红着眼睛反问。
　　“不是，刚才的确是我不好，有点心急了……因为你突然说要分手，我就不知所措了……我……不想分手，绝对不要分手。”
　　刚才只是随口说说，方天一也不想和男人分手。但是男人却当真了，居然还死皮赖脸地说着“绝对不要分手”。方天一有点想笑，但是又故意做出生气、委屈的表情。
　　“就算要去西藏，我们还是可以每天打电话、发短信什么的……而且，放假的话我还是可以回来的。或者你也可以去那里找我玩，我带你去看布达拉宫。”
　　“……我才不要去呢。”
　　赌气地说了一句后，男人好像感觉到他已经不生气了，也终于露出了安心的表情。他把方天一的身体拉近自己，轻轻抬起他的脸。
　　“可以亲亲你吗？亲一口就不生气了啊。”
　　这个色老头在想什么啊。方天一摇了摇头表示不行。
　　“不用摘掉口罩也可以的。”
　　男人说着吻了下来。即使隔着口罩，还是找准了嘴的位置。温暖的气息呼在了方天一的脸上。仅仅是嘴唇的碰触，并且还隔着一层布，方天一还是觉得浑身发热。他伸手抓住了男人的衬衫。想就这样一直吻下去……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么想着的时候，鼻子又酸了，眼泪开始莫名其妙地在眼眶中聚集。
　　“你要快点回来……”方天一嘟囔着说，“我会努力考上一中的……你要快点回来……”
　　男人用力点了点头，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然后紧紧地把他抱在了怀中。

　　晚自习开始之前，男人把方天一送进了校门。家长们大多都已经散去，学生也都陆续回到教室里了，校园里显得有些冷清。
　　“周六什么时候放学？”男人问。
　　“下午两节课后。……4点半左右。”
　　“那到时候我来接你。”
　　“不用啦……我自己坐公交车可以过去的。”
　　“还记得我家在哪里吗？”
　　“当然记得。”
　　和男人约好了周末到他家里去补习数学的事。方天一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好像是任性的那个，到最后又总是自己向男人妥协。
　　“你回去吧，我该上课了。”
　　“……嗯。”男人摸摸方天一的头发，不舍似的站住不走。
　　“走啦——”
　　“再亲我一口。”
　　“你耍什么无赖啊，都多大的人了！”方天一觉得好气又好笑。
　　男人听了低下头，有些失望地转过身子，方天一叫住了他。
　　“最后一次了哦，以后不许要求这要求那。”
　　男人欣喜地露出笑容。方天一把男人的头拉近，摘掉口罩，用嘴唇轻轻贴上了了他的脸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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