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远事

　　陈年的记忆构架里，关于父母没有清晰的面容。
　　只记得面容憔悴的阿嬷一直拉着他的手，小姑姑站在身旁哭得脸色苍白。熟悉的，过节见过几次的，未曾蒙面的亲戚，都穿着黑色的外套。不大的礼堂挤满了人。墙壁的最中央挂着父母亲的黑白头像。整个世界都没有色彩。
　　那一年，他七岁。

　　一些没有起点的情节，和终点不明的片段。阿嬷，阿嬷的话，阿嬷的家常菜，还有阿嬷怀里的猫。看不见时光的切点停顿，似乎生命如同流光一样延绵。直到他五年前来到这个喧嚣的陌生城市。灯红，酒绿。平白无故的唾弃，迷路，还有那些冰冷的面庞，比死亡更孤寂。
　　小姑姑告诉他，阿嬷心肌梗死。他第一次点了一根烟，第二次参加葬礼。夜里他抱着阿嬷的猫坐在村里的山坡上，没有眼泪，只有心里空洞一圈圈的扩大。
　　后来，猫失踪了。
　　那一年，他十七岁。

　　他不善于记忆，开场、对白、背景和收声的涟漪都能轻易宁息。
　　想不起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相识，他遇见了生命中第一个女孩。回想的时候只能追溯起她金黄的发束，还有深色的眼眉。夏日里明亮的光，和干净的风。也许还有一些日子，他们牵手拥抱亲吻，看日出或者压马路。有过一些温柔的时刻，可是心里的空白始终无法弥补。她待他甚好，通过亲戚帮忙租到便宜的房子，后来她帮他接了个网管的活，于是他有了第一份工作，和第二个女孩。
　　分手的时候她给了一张刻录碟和一个耳光，没有哭。

　　第二个女孩不爱说话。他们在工作室邂逅，他询问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来当网管。她不回答，仰起头宛然一笑。他理所当然俯下身吻了她。没有过分的愉悦和争执，她不像第一个女孩，从不过分干涉他的行踪。刚刚学会吉他的时候，她喜欢他弹“我要我们在一起”。然后靠在一旁轻声跟着和唱。每一次头都低的很深，看不清什么表情。
　　她说，我试过自杀。站在23楼，虽然不是世界的顶端，却能够远离人群。我以为俯身是地狱，仰望的是天堂。可是当我站在那里，那些绝望似乎一扫而光，俯下身看底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汽车，那个我厌恶至极的世界竟然如此让我不舍。我抬起头，看见的却是一片空寂。我没有跳。
　　他轻轻的把她揽进怀。他越来越发不安感觉到，她反常的多话，是一种告别的征兆。
　　她说，在那以后我知晓我的需要，我要一份爱，我要长久而安宁的生活。我遇见一个男子，他的眼睛漂亮的像湖水。我没有想过我们会相爱，但是，他就像一条激流，我无法返航，更无法停止。
　　陈年，你明白吗。
　　他是有妻子有身份的人，我能被冲走，却无法与他一同抵达到世界的尽头。现在我需要一些钱过安定的生活，我要离开这里，有时候我会遇见他。他和他的妻子，我觉得很痛苦，你无法填满我的空洞，对不起。
　　陈年。
　　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带我走的男人，我必须离开。
　　他想说些什么，然后笑一笑。却发不出声音。她慢慢从他的身体里抽离，愈发遥远。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所以他不能难过。那是阿嬷过世后他又一次抽烟，这一次的感受不是孤单，而是一种什么东西填满内心又强行被分离出去的空洞。一点一点，渗透在他整个身体。最后剩下一个不完整的躯壳。
　　他疲惫的向后伸出手臂，碰翻了背后一堆混乱的报纸杂志。一张有点旧的CD顺势落下，是第一个女孩离开留下的碟子。他想起她，恍若隔世。他终于能够权衡出分手时那一个耳光的重量。光碟放进碟机里，王菲的乘客。

　　高架桥过去了/路口还有好多个/

　　他闭上眼听了好几遍。也许这并不是失恋，只是对自己的惘然。他环顾着这个一无所有的家，也不能称之为家，不如说是能够睡觉的房间。家电几乎为零，一个能够煮面的灶台和一张简易的木床。除了朝夕陪伴的吉他，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这大概就是，被抛弃的理由吧。
　　陈年挠了挠头，随意抓了件外套摔了门出去，想看一场午夜的半价电影。晃晃悠悠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还有十分钟有新片上映。他摸摸口袋，却发现钱所剩无几。原来这个世界是这样物质性的，感情也许并不真实。他开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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