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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话
第三话
迷糊中千言只是觉得被阳光晒得浑身燥热,踢开被子又想继续睡。无奈睡的地方不怎么惬意,稍微一动,身下的床便吱嘎地呻吟起来。忽然有团温暖的气息在靠近脸颊,接着一阵湿凉意,只像有人用舌头舔。
“滚开,别胡闹。”千言皱眉,一手抹掉满脸上的唾液,重新把蹬开的被子罩到头上。
跟千言作对似的,被子又被掀开。这回索性舔千言的眼睑,像是千言不醒就不停止恶作剧。
千言佯作无知觉,猛然坐起反掀过被子。“死虫!别以为有翅膀我就抓不了你!”千言咬牙切齿,伸手向被团中掏那搅得他不得安生睡懒觉的罪魁祸首。
一团白色毛绒绒的物体从被子另一边窜出来,回身就扑到千言头顶,再旋到空中。
那是只幼小的翼龙。说是幼小,即使两翅平展也仅仅及蝙蝠那般大小,灰白的绒毛还不曾覆满全身,头顶更没有抽出王翎;然而再幼小,这龙也不见得比千言万喻小多少,翼龙寿命并不比人短,而且并不比人傻。看现在千言根本没法治它就是了。
“死虫!”千言知道有翅膀和没有翅膀的差别,完全不考虑再去追捕那只满屋子飞、闪得比苍蝇还快的小龙,只是坐着以逸待劳,“好了我认输,千谚,下来好不好!”
那团白毛扑到千言怀里。千言刚想捉,白毛球又飞扑到他肩上,细长的脖子环了环千言的颈以示友好,小小的脑袋不停的蹭千言的脸撒娇。
小时千言捡到这条龙就随手送了给万喻。万喻便故意管小龙叫千谚。发展到现在,竟除了唤千谚,无论千言是叫死虫死龙或者其他什么的,千谚是死活都不理睬的。
“真不知道万喻怎么治服这虫的。”千言暗想。
环视四周,却是一个狭小的柴房,还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工具,床是几条破木板搭起来的——明显并不是大户人家。不消说,万喻平时肯定是以这里为基地了。
千言无奈的叹了口气,本来关于任何同伴的事情,都是知道得越少越好的。万喻这场胡闹幸好还没有捅出什么大漏子。他顺手摘下千谚爪边的银色小圆筒,抽出其中的纸条:
伤药在最大捆的柴下。
早餐在马厩。
回去等命令。
新任组长
寥寥三句话。句句都是废话。
千言不屑的轻轻“切”了声。你自己现在成了组长,除了等命令我也无事可干;伤口早就被裹好了,浅浅的抓痕根本用不着大费周章的反反复复换药;所谓马厩的“早餐”,恐怕是那家伙嫌昨晚灌我的血还不够,何况像马那般畜牲膻腥的血,逼我也不想喝,千言暗想,对昨晚自己的荒坟掘尸一游仿佛彻底失忆。
千言望窗缝往外瞄,大概确定这是一个羽族的院落,整整衣服想潜出去,却生恐小龙闯出去误事,顺便把那团白毛揣进怀里。千谚亦不挣扎,直到千言顺利摸出去。千言转到僻静无人处,才把千谚放飞。
“……离穗的形势越来越不稳定。魔族似乎要在这一年开始大举进攻离穗。但最近又无任何迹象可循。在我估计,魔族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毫无防备的穹界。但是离穗仍然实在值得担忧,我已经离开离穗来穹界要求精灵族加强警戒。相信很快可以来见你了。”
“最近怎么样?有没有偷懒?哼哼,你要小心点,被我发现你不务正业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小心自己,还有身边所有人,说不定有魔族潜插在里面。”
“魇界环境之恶劣,我也理解魔族的处境。魔族能和羽族共处是最好了。只是……唉,多说无益,千万小心自己。”
有草反复看着苍痕让人转交来的信,第一次心情那么的沉重。魔族想入侵离穗也不是一朝半夕的事情,但都是小范围的进攻,若要说到“大举进攻”,离穗都不知道能撑得了多少天。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有草想在暑假回离穗的计划,因为局势不稳,铁定是泡汤了。
有草正打算收藏好苍痕的信,夹在那沓珍藏的前几个月的星位图中,无意拂落了那回千言代为记录的那一页。
“千言那家伙,已经两天没回来了阿!”
在有草离开异界离穗前往穹界尚且不满一年之时,原本互相戒备互相敌视的羽魔两族,现已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羽族大多栖居于处于异界南方的离穗之原,擅玄机星算、机关械具制作。由于全身精神力皆聚于凝羽,在术法上能略通一二者已是凤毛麟角。在以术法决定强弱的世界,羽族仅能依附于精灵族的术法结界的保护。若是发生大规模的冲突,羽族最大的优势是空中灵活的箭弩,然族中由于次羽因无法飞翔而不善于战,族内优羽对无法自保的次羽的歧视亦日益严重。倘若不是精灵族的庇护使之勉强和魔族抗衡,护住赖以生存之地——离穗,羽族的处境岌岌可危。
而魔族在这近几十年可谓异军突起。除却无翼,外貌与羽族不二。传闻中魔族残忍好杀,嗜血如狂,精神力更是强大的惊人。魔族,便因此而得名;魔族亦不觉此为侮辱,甚至以此名为傲。不甘蜷缩于环境恶劣的魇界,不甘受亡灵的钳制,魔族开始寻求新的居住地。而羽族离穗,若失去精灵的术法结界的屏障,便如无人防守的珍宝,唾手可得。
“魔森先生没说什么吧?我没到的事。”上学路上,千言头一回主动和有草搭话。
“阿?什么?……我也没去上堂。”有草心不在焉的想着别的事情,脚步比千言落后了许多。
千言听到某些风传,知道在自己在外面逛这两天、精灵族出了大事,本想询问有草。无端觉得有草忒是怪异,于是乎也没有再问什么。
两人一路无话,闷闷的回到学院。
机械课的自由时间。
“哦……翅膀,你喜欢翅膀?”白色的温柔的笑脸在眼前晃过。有草一怔,定了定神,才发现小七站在眼前,扬手提起有草的领子,“你有在认真听吗?!”
有草晃晃脑,继续低头画手头的图纸。
“新来的羽族先知,你见过了吗?你们族的阿!你应该关心一下!”小七对有草忽而爱理不理的态度极为不满。“有翅膀阿!还是纯色的!可惜隔太远了,没看清。”
“翅膀……”那个白色的影象,再次在有草耳边温柔耳语,“现在,你也有一双纯白的翅膀了,飞去任何喜欢的地方……”
“我不要。”有草小声而字字清晰的反抗着那个声音。
“先知还论到你来决定?靠!你是谁啊?”小七瞪眼,“你今天是思维混乱了阿!平常再傻也不是这个样的阿?”边说边挥手一掌盖向有草的脑袋。
有草缄默,悄悄蜷下身,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面。
怎么说出口?平白无端的看见别人看不见的幻影,听见别人听不见的话,而且那晚的景象……那不是错觉、不是错觉!
小七使劲摇摇有草,“怎么了?你没病吧?”有草趴着摇了摇头。
“我还有大新闻没有说完呢。我们精灵族的风之神使,被杀了!那个凶手还胆大包天的留下,‘下一个、土之神使’的字!那家伙……”
有草倏然抬起头站起,差点和小七的下巴碰个正着,脸色瞬间变的惨白。小七留意到有草奇怪的神色,停了下来,“你今天吃错药了、还是没吃药?”
一旁静静做着自己的事情的千言,一语不发的盯着有草微微颤抖的手。
又是一阵昏眩。有草反过手触了触肩胛骨的伤口,勉强再次站直身子,慌张的向四处张望。
四下是个僻静的小丁香林,葳蕤的花叶隔开了常人的住处和不远处一家大宅。
那白色的幻影让有草在这里等她,却没有像约定那般准时出现在有草身边。
“如果你不出来,我今天晚上……绝对不会在土之神使那里出现,你就不可能栽赃给我了。”有草鼓足勇气,颤颤的喊,“我知道你和精灵族有仇,又不敢自己出面!”
“小傻瓜,着急什么。”女子的声音轻轻从远处荡来,如空气中的涟漪,轻盈漾来。一队华丽的车辇,正缓缓地分开树丛逼近,有草听的步伐嗦嗦作响,却是不见一个辇夫的人影。柔弱的丁香纷纷伏下枝条,如为驾临的帝皇铺就御道。辇子行过,枝叶又都恢复如初,簇拥过来,把软塌和有草围起。
软塌的帘子被轻柔的提起,现出一个柔柔的微笑着的少女,恍如一弯柔和的新月。
有草怔愣,连退两步方才站定。之前出现的都仅仅是忽而闪进脑海的朦朦胧胧的声音的图象的碎片,而现在,那声音的主人,居然真真切切的突然出现在眼前!而且、这人的相貌……
“别怕,走近前来,”少女招招手,笑得愈显灿烂柔美,“前晚受的伤可打紧?——我又不是什么吃人的野兽。”
有草像是被冰封了般,久久不能动弹。那道弯细的眉,清浅明澈的眼眸,却杂揉成凛然不可接近的气势。千言!面前着亡灵……就十足是同胞手足般的和千言相像。
少女的笑容美丽的令人眩目,融入四周,空气都仿佛被诡异的扭曲。
“你到底是什么人?那双翅膀,不可能是翼展长出来的。”
少女咯咯的笑起来,笑得弯下了腰,放下了撩起的帘子,“当时是谁说的那是翅膀呢?我只是说,这是一份送给千言的新朋友的见面礼。”
有草惊愕。千言?千言跟这亡灵又有什么关系?!
少女止了笑,正容道,“而且,羽族还要这样受精灵族的肮脏气吗?被统治、被欺负、被压榨……羽族,还没有忍受够吗?应该是时候让他们知道羽族,也不是任人践踏的。”
“假话!你想让我帮你背黑锅!”
“那……水之神使不是你下的手吗?”女子不缓不急,轻笑着,“而且,你还把看见你的人,都杀掉了……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啊。”
“不是我杀的!不是我……”面对真正的凶手,再多的无力的叫嚣都是徒劳。
少女不知如何的穿出了帘外,轻轻地拍拍有草的肩,俯身低头到有草耳边柔声安慰,“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你今晚不去杀土之神使,而土之神使又恰好死了的话,你觉得,那些人会认为是谁做的呢?还有,忘了告诉你,你那双翅膀,‘梦魇’,若是吃不了足够的人血,便要吃宿主的血为生了。”
“倘若说人生是棋局,弱者便是其中的棋子;强者,是执子的棋手。”
袅袅的声音和女子的影像如雾岚般缓缓散去。有草蜷坐在地上瑟缩不止、背后竟伸展开一对如蝉翼般透明的羽翼。
暖色调的金黄和橙红逐渐被湛蓝敛上,天幕像缓缓闭合的眼帘。
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黄昏。
土之神使府中,没有一丝灯火,完全没有迎接黑夜的意思,悄无人声。府门却洞开,仿佛要迎接谁似的。
大丛纤细的茑萝藤蔓错乱交杂,缠满了府门,结成一道屏障。被定在茑萝上无法看见的结界,使茑萝如羽瓣的叶在夕光中泄出些微荧光,映着深黑不见底的门洞,恍如内里藏有不知名的妖魔正张牙舞爪。
一个黑色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
有草瑟缩在黑暗之中。
“不去,自己一定会死;去了,就可能用别人的命,换来自己的苟且偷生。”
肩胛骨里从下午一直开始钻心的痛,有草人再迷糊,也明白那少女并不是单纯的恐吓。即使自己不去,少女也会杀掉土之神使,最后罪名还是会落在自己身上。选择已经很明显了。
去杀别人,还是等死?
有草痛苦的摇摇头,紧紧抱起双膝夹着脑袋,缩在府宅里的草丛中。
万喻在一幢府宅外整整绕了两三圈,还是决定从正门光明正大的闯进去。万喻随手捏几块泥石,对准茑萝结成的网,轻轻掷过去。茑萝像受到什么吸引似的,轻盈舒张开藤蔓,把尚在空中的泥块紧紧纠缠在网中。泛着莹白色的花顿时化出一张张妩媚的笑脸,贪婪的向猎物啃去。
“千谚、趁现在!”
一道白影掠过,半空中千谚朝着来不及向它伸去的枝藤一声低吼、摆头,蓝白的焰光激射出来。被凛冽的寒焰舔过的藤蔓,纷纷灭为齑粉。
万喻趁着食人茑萝痛苦的缩起、尚未恢复的空档,飞速捞起空中的千谚、闪进府门,隐没在黑暗里。在黑暗中细细观察过埋伏的人的方位后,竟不管不顾径直走出来、向府邸中踱去。
“什么人!”万喻只听得背后一声稚嫩的女童的喝声,声音中还带着点点畏惧的颤怯。
“世界上最潇洒的万喻是也。”万喻眼尾也不瞄,自顾自的大摇大摆的走。
“风系、移时!”女童着急,擎起一道电光朝万喻劈去。“就是你~杀了我姐姐!我的亲姐姐!”
“阿?你胡说什么啊!”万喻暗笑,折腰回身,堪堪避过术法的光。“那你这技术就实在是太侮辱你姐姐了。”那瞬间万喻人影已风般晃到小女孩身后,捏起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往上一提。“你们这群小人、还要她人命的话……”
话音未落,在阴暗潜伏的几道眩目的光毫不顾忌的劈来,万喻侧身趋避,暗暗咒骂,“果然一群疯子!”,顺手把那累赘的女童扔到门旁仅剩的食人茑萝丛中,全力迎战。
“报告神使,正门处有入侵者!从后方发现茑萝结界被破坏的迹象。”
“抽调各处五分之一人手,前去支援!”一个女子犀利的声音,“同时注意这绝对是声东击西之计,要全府各处开始搜查有无可疑形迹!特别注意后方!……终于来了啊,哼,即使一个人都不动,这里的茑萝也足以把你灭成齑灰。风府和土府可是大大不一样的。”少女目光稍露疲惫,似是多日不休不眠的等待,却仍锐利灼人,对自己的策略深信不疑。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有草捂着脸,不知道为何现在还能想到这些,这样死了,不要说大雁毛,恐怕连乌鸦毛都不是。
现在的离穗,夏天应该到了吧?在穹界这样的忽寒忽暖的暮春时节。
只是,好想再看一眼那片自己生长的土地,那样全盛的夏天里湿润的草香、那样抚着轻风的黑夜里的虫的歌声、那样倾盆的暴雨中撕裂天空的银龙、那样恢宏的草原上茸茸的新绿。
过去曾经幻想,如果有终一日翼展,就要冲上悬崖,摆脱去全身重负一跃而下,飞过整个离穗,亲眼看清到底哪里才是边,哪里才是界。用翅膀去背负苍天,用双手去拥抱大地。
何日、才能有一双自由的翅膀?
而现在,恐怕这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前几天那夜的夜半,有草是在背后肩胛骨的剧痛中惊醒过来的。醒来之时,有草发现自己身处与一个陌生而豪华的府邸中。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深红的草麝香的花海,似凝血而不凝滞。虽是半夜,眼前景色却一清二楚。空气中泛过一阵浓重的甜腻的水汽。不知为何,肩后的刺痛竟随着这阵香气越加浓烈而消退。
有草被这个瑰异的梦境所迷惑,随着香气想要向前走。脚下却绊到什么软绵绵湿淋淋的东西。有草没注意,只管向前迈步,却蓦然一声凄厉的尖叫!
草麝香的球茎是会叫的吗?
有草动作停滞,迷惑的低下头。却见那支血红如火炬的草麝香,长在一个女子血淋淋的断头上。
有草惊悚,痉挛似的缩开。然而一倒退,又绊到一节湿漉漉的长发!
草麝香肥腴的花瓣,像脱水般逐渐的卷曲、枯萎、凋零。瞬时间香花成片成片的湮灭,揭开内里血淋淋的真实。
内脏碎片的渣滓和一些粘连的血肉飞溅在这屋中四壁,脚边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甜香散去,腥臭的血雾闯鼻而入。有草下意识抬手捂鼻,却闻得更刺鼻的血腥。他愣愣的瞪着自己满手满身鲜红的液体,一时间如被抽去了魂魄般。
一具满身鲜血的人体从尸体堆中摇摆着爬起,行凶者偏是没寻这人要害处下手,双臂被齐齐的剁断,整张脸皮连带着头发一同揭去,剩下唯一澄澈清明的眼球,嵌在血肉模糊的脸中骨碌碌的盯着有草。惟有尚且挂在身体上衣服的碎片,证明她是这座府邸的主人,风之神使——精灵族最高权力者、四神使之一。
人的美丽只能挂在一张脸皮上,一旦脸皮被扒掉了,就和魔鬼无异。即使是据说美丽如天使者、精灵族风之神使。
那具躯体踏着他人肢体的残骸,一步步向有草逼近,那眼球只是直勾勾的挂在有草身上。有草不断的向后倒退。
“求求你……不要再去杀我的族人……”狰狞的面孔中一个小黑洞张合着,勉强能辨认出是原来嘴的地方。“无论你对精灵族有多恨……”
有草感觉身边有轻柔的风掠过,一根纯白的羽毛闪电般贯穿眼前垂死躯体的咽喉,消失无踪。那人睚眦尽裂,喉颈处发出磕的声响,倏然呲的一声,血花激溅,射了有草一脸。
尸体扑到在有草脚下,啪的倒在脏腑污物堆中,高高溅起一汪血水,便如怒放的曼珠沙华。
有草疯狂的边掐边掰自己的手,来说服自己这只是场噩梦,可痛觉早已经变成麻木。
“翅膀,你不是喜欢翅膀吗?”一个白色的幻影无声无息的隐现,抚着有草脸颊旁的血迹柔声说。
有草顿时缩闪到一丈开外,张大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继而转身便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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