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封尘

　　刚刚抵达终点，便再也支撑不住的瘫软下去，不知从那个方向伸来双有力的手掌，扶住自己的腰，将自己的重量全部倚靠在他身上。
　　虽然隔着布料，也依然能感觉到自己腰上温暖干燥的掌心。
　　毛封紧闭双眼，耳边回复成杂乱的声响，耗尽了全身的能量，嘴张大，虚弱而艰难的喘息着。
　　想说声谢谢，刚要发声，腹部即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随即呕吐感与强大的晕眩感一同迅猛袭来，毛封没忍住，“哇——”的一声吐出许多污物来。
　　距离太近，又是面对面，秦尚尘来不及躲闪，登时就被毛封吐出的污秽之物沾染了一身，毛封自己反倒没事。秦尚尘面色一暗，正要发作，却看到毛封又是一副即将呕吐的样子。
　　于是来不及细想，就又调整了一下姿势，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轻拍着他的背。
　　毛封也就真的不客气地吐了个天翻地覆。
　　待到毛封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秦尚尘才扶着他走到墙边靠墙坐下，跑到不远处的便利超市买了瓶装水，拿过来给他漱了口。
　　期间毛封一直晕眩不适，像一只病恹恹即将死去的猫。
　　把自己弄脏的外套脱下来扔在一边，之后又背他去医务室，所幸8000米是运动会的最后一个项目，基本上宣布一下成绩，校领导再将几句话也就结束了，秦尚尘这个班长留不留在现场都没了多大用处。

　　毛封趴在秦尚尘的背上，温暖舒适而安全，身体随着走路的人的步迹而晃荡着，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微妙的晕眩感，慢慢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先是透过窗外看到离医务室不远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料想正是晚自习的时间。
　　床边的架子上挂着点滴瓶，瓶里的液体正缓慢而匀速地流入自己的身体。
　　“你醒了啊……”
　　毛封转过头去，秦尚尘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有些百无聊赖。
　　他的脸与自己记忆中呕吐时对面的人重合，虽然疑惑那么讨厌自己的人为什么要把自己背到医务室来，但是却不好意思问出口。
　　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谢，真是麻烦你了。”
　　“应该的。”秦尚尘像是也有些不好意思，对上毛封疑惑的眼神，又补充道，“我是班长嘛。”
　　“那晚上的自习不去上没有关系吗？”
　　“啊，没关系的，已经跟晚自习的老师说了要照顾生病的同学。”
　　“哦……”
　　“要喝水吗？”
　　“不用了，谢谢。”
　　注意到秦尚尘只穿了件浅咖色的T恤，毛封这才想起自己弄脏他衣服的事来。秋天昼夜温差大，白天穿T恤可能没什么，可是夜里穿成这样的话，就显得有些单薄。
　　“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
　　“没关系的，已经送学校的洗衣房了。”
　　“可是穿成这样会冷吧？”毛封躺在床上打点滴，身上盖了薄被，没弄脏的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秦尚尘叠好放在了床边。虽然是自己穿了几年的旧衣服，款式也老了些，但是最基本的保暖作用还是有的，毛封开口道，“你先穿我的好了，反正我现在也用不着。”
　　“那就谢谢你了。”
　　本以为会因为衣服太难看而拒绝，没想到秦尚尘答应得很是爽快，毛封反倒有些吃惊。
　　衣服穿在秦尚尘身上有些小，再加上质量款式的原因，显得怪怪的。但秦尚尘长得周正，所以并不难看。
　　谢也道了，歉也道了，毛封再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
　　秦尚尘有些受不了这种沉默的尴尬气氛，想着要拿什么话题来聊天。这时毛封却突然笑了起来。
　　“还真是很累呢。”他说。
　　秦尚尘一下子就被那样的笑给震住了。
　　毛封常常沉默，跟秦尚尘更是没说过几句话，平时给人的感觉就是过分的敏感跟神经质的忧愁，面孔也算不上帅气，虽然常常在课上观察他，可从来未曾见他笑过。
　　如今这一笑，平时无神而眼角下垂的双眼像月牙一般的弯开，牙齿细碎而整齐。分明是那种温和而亲切的笑靥，却让秦尚尘有种被惊艳到的，“倾国倾城”的感觉。
　　毛封丝毫没有注意到秦尚尘盯在自己脸上的目光，自顾自地说道：“我很没用吧，累成这个样子，也只是最后一名。”
　　秦尚尘反应过来：“哦，不是的，虽然没有拿到什么名次，但你也不是最后一个。”
　　“是么，”毛封神色轻松了些，“只要不是最后一名就好。”因为他真的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看到毛封有些无所谓的神态，秦尚尘知道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很知趣地闭了嘴。可是这样，谈话又无法再进行下去。
　　秦尚尘狠了狠心，决定出卖一点自己鲜为人知的过去。
　　“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长跑我上的，跑完并没有比你好到哪里去。”
　　毛封没有说话，可是看向秦尚尘的眼神明显说明他有兴趣。
　　“也忘记是几千米了，当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种愣头青的自信，就觉得自己能第一个跑到终点，很渴望被大家当做英雄的感觉。可是跑完以后，真的累得受不了，第几名跑到终点的也不关心了，只想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
　　“呵呵……”毛封笑了两声，秦尚尘却没从他的脸上看到能吸引自己的东西，知道他是在应付地干笑。
　　所以有些急切地讲下去：“可是初中时是在走读的学校，别说回寝室了，连个休息室都没有。后来实在没办法……”
　　“后来实在没办法……”讲到这里，秦尚尘才有了些为难的表情，可是既然决定了要讲，又已经讲到了这里，再停下来未免太矫情，“后来没办法，就去了厕所，也不管地上脏不脏，就躺下去睡了起来。”
　　此时的毛封，听到这么离奇的事情，才终于有了点像正常的高中学生的表情，眼睛睁得溜圆，平日无神的眼睛像上了釉一般的明亮。
　　秦尚尘看得心里又是一紧，这种糗事真是没有白讲。
　　“厕所里没有人吗？”
　　“有几个，也是很奇怪地看着我，当时累到不行，被他们看得烦了，便大骂一声‘看什么看！滚！！’那几个就都被吓走了……”
　　秦尚尘长相英俊，气质干净，平日的衣服干净平整，最常穿的是burberry的格子衬衣和牛仔裤。
　　虽然只是在高中，并不存在成人的“品味”问题，但在寝室也听到过室友说“能把格子衬衫的气质表现的这么淋漓尽致的人真的不多”。
　　能得到同性的称赞，想必秦尚尘真的是不那么简单的人，这样的阳光少年，虽然有时还会显露出狂妄的暴戾，但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成长为优秀而内敛的男人。
　　所以，这样的少年亲口讲出的“睡在厕所”的事，真的是让毛封叹为观止了。
　　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
　　这样交谈了一会，感觉彼此的距离正在逐渐拉近，毛封也感觉与人交流时那种胆怯的感觉渐渐减少了。
　　之后窗外起了风，窗户不定时地轻轻晃动，发出阵阵轻微的嗡鸣，液体流入血管时手背里冰凉的刺&激感和被窝里的温暖，以及医务室各种药品掺杂的气味，有些太过明亮的灯光，像形成一个强大的气场般让毛封深陷其中。
　　之后的很多年，毛封都会不定时地梦到那天的场景，毫发毕现，甚至连当时的灯光、气味、棉被摩擦在皮肤上的感觉都分外鲜明。
　　而秦尚尘就在这样的场景之中，面容温和的，带着早熟少年所剩不多的腼腆与自己交谈。

　　再次醒来是被秦尚尘晃醒的，外边人声嘈杂，点滴的瓶子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摘了下来。
　　毛封坐起来，揉了揉还看不大清晰的眼睛，道：“下课了？”
　　秦尚尘站在一边，脱下外套搭在毛封的肩上：“恩，点滴二十分钟前打完的，看你睡得熟就没叫你，下床活动一下吧，我们该回去了。”
　　“哦。”毛封自小反应迟钝，肢体又不协调，刚刚从睡眠中醒来，脑袋不大灵醒。忘记自己下午刚剧烈运动完，还是像平时那样撩&开被子就要往下走。
　　等到一只脚已落地，才感到大&腿的肌肉酸疼得要命，然而另一只脚在半空又收不回来，没能摆脱得了惯性的作祟，身体直直地向地面撞去。
　　“咚！”的一声，头部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秦尚尘听到声响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毛封面部着地，一条腿跟白色床单下垂的部分绞在一起，另一条腿则跪在地上支撑身体。隔了一会似乎才有反应似的翻过身子坐在地上，一脸迷茫地看着跟白色床单绞在一起晃荡的腿。
　　双手捂着额头，嘴里却说：“腿好疼。”
　　毛封笨拙的样子很可爱，但更多的还是好笑。
　　秦尚尘第一个感觉就是“想笑”，第二个感觉又是“不能笑”，所以憋得一脸郁卒。
　　等到秦尚尘帮他把腿跟床单分离，又扶起他时，毛封的眼神才清明不少，神智恢复了，便为自己刚才的动作羞愧起来。
　　秦尚尘虽然隐藏得够好，可偶尔控制不住的面部肌肉的抽&搐和明显上扬却拼命装作没事一般的唇角却暴露了他想爆笑的冲动。
　　毛封瞟到眼里，又气又羞又急，顿时双颊通红。
　　未经过什么思考，便把扶着自己胳膊的双手狠力甩走，嚷道：“不许笑！！”
　　不说还好，说了这句话秦尚尘反倒像是被人点了笑穴一般地“哈哈”笑个没完。
　　他那样子，毫无“稳重、风度”“温和、内敛”可言，彻底颠覆平日的君子形象，只差没有蹲在地上边笑边做双手锤地状。
　　毛封只觉得受到的冲击比听到他亲口说自己“睡在厕所里”时还要大，又一次被惊呆了。

　　很久以后，两人对彼此说起这一天的感觉时，才发现这个起风的秋夜，充斥着药品味道和明亮灯光的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两人都在不停地为彼此吃惊。
　　他为他的笑容，他为他的过去。
　　他为他的笨拙，他又为了他的笑容。
　　毛封一直以为，这天和一年后自己与秦尚尘在狭窄简陋的小旅馆做&爱的那天相同，都是自己同秦尚尘之间里程碑式的开始。

　　回寝室的路上，毛封的胳膊被秦尚尘搀着，双&腿缓缓移动。
　　掌心温暖干燥，跟刚长跑完被人扶住腰时的感觉一样，平静而安心。
　　秦尚尘在旁边开口：“今天很开心。”
　　两人并不是要好的朋友，秦尚尘也不过是陪着自己打点滴而已，他说“开心”，倒让毛封无所适从，回答“谢谢”么？他又不是在夸奖自己。
　　毛封模糊地回答：“是啊。”
　　“之前跟你有些不愉快的事，我想，大概是有些误会吧。”两人的脚踩在路面的落叶上。
　　“可能吧。”顿了顿，毛封鼓起勇气道，“我知道很多人说我的行为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就会得罪了别人，好像什么也做不好，时间久了，连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
　　“防备心太重而已。”
　　“恩？”毛封抬头。
　　秦尚尘笑了笑：“我没有资格去揣测什么。只是觉得，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敏感没有错，自卑没有错，偶尔举止怪异也没有错，毕竟，谁能没有点歇斯底里。可是这些若是强烈到了病态的地步，问题就不容小觑了。
　　毛封现在就处于病态与非病态的临界点上。
　　纵然有性格的因素，可更多的，还是环境使然。
　　况且，环境本身就会影响人的性格。
　　秦尚尘没忍住，还是问道：“你以前……”
　　未等他说完，毛封便慌张地打断，道：“我寝室到了，我先进去了……”
　　说完便转身向里走。
　　“等一下毛封！”秦尚尘捉住他的胳膊将他拖出来，盯住他的眼睛，“你是一个正常的人，不要怀疑自己。”
　　毛封被那双漂亮而坚定的眼睛盯得心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地拿开了秦尚尘的手，缓缓走回了寝室。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