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雪山

　　大二开学以后，课业逐渐繁重，叶嘉沅不像从前那般可以没事了经常往S大跑，只能在微信上时不时勾搭撩拨自己的男神两句。

　　她发的消息，裴长简有空都会回复，只是态度始终不冷不热的，回复也是惜墨如金。

　　到了周末，叶嘉沅一有空还是会回温屏巷的老宅探望长辈，温屏巷就是BLUE所在的那条街。

　　爷爷奶奶年纪上来了，睡眠不好，睡前习惯喝一杯热牛奶，老人家嘴挑，这么多年只喝一个指定的奶粉牌子。

　　周末的晚上，叶嘉沅去逛超市，恰逢超市打折，便宜不占白不占，奶粉是消耗品，她一口气买了四大罐，再加上七七八八的日用品和小零食，两只购物袋撑得要炸开来。

　　超市离温屏巷不远，步行十分钟不到的距离，她一手提着一只购物袋，健步如飞地走在路上，想一鼓作气拎回家。

　　可是越走越不妙，东西太多太重，购物袋手提的部分被重力拉扯成细细的一条塑料绳，锋利得割人手心。

　　提着两只大袋子走了一段路，掌心被勒得实在受不了了，火辣辣的疼，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自暴自弃，在大马路上就想把手里的购物袋直接扔在地上缓一缓。

　　手指一松，重物坠地的闷响却没有如期传来。

　　身旁有个黑影倏然靠近，指尖与指尖轻触，及时接过了她欲丢下的购物袋。

　　叶嘉沅转头一看，先入目的是漆黑柔软带着一个发旋的发顶，而后他抬起头，碎发下是一双明亮如星的眼睛。

　　她很少有离他这么近的时刻。

　　不知道是不是街边商铺灯光变幻的问题，她隐约看见他的瞳色在墨黑里透着罕见的灰绿，左眼正下方有一粒极细小的血红的眼睑痣，衬着石涧青苔一样的暗绿，在暗夜中显出几分鬼魅。

　　漂亮张扬到过分的一张脸，凛冽中勾魂夺魄。

　　她有一瞬间感到呼吸不畅。

　　在裴长简俯身凑近并接走她手中的购物袋时，从他的衣服上微妙地散发出一股清苦的气味。

　　她定睛细看，果不其然，男生左手接住她的购物袋，右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但他身上没有很熏人的烟味，绵长夜风吹来一阵淡淡的古榕木的清香。

　　她其实很讨厌烟味，但因为是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反感了。

　　叶嘉沅还记得，第一次和他正式见面，自己也是这样拎着两只大购物袋，只不过那时是在BLUE的后门口，雨后潮湿闷热的温屏巷。

　　方才只顾着往家赶，这时环顾四周，她才发现自己正身处BLUE的正门口，两个人恰好被圈在酒吧霓虹灯牌投下的湛蓝色光芒里。

　　短暂的惊讶后，她故作淡定地和他打招呼：“你是不是要去上班啊？没事的，这点东西我可以自己拎。”

　　他的声音干净透彻，如清泉过耳：“今天是来结算的，学校里的事情多，以后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掂了掂左手上的重量，往前走了几步，把右手的烟头碾灭在街边的垃圾箱里，回过身，向她伸出右手：“给我吧。”

　　叶嘉沅有些犹豫，不好意思都让他一个人拎，攥着手里的塑料袋说：“这个轻一些，我拎得动。”

　　他不作声，伸出来的右手仍等在半空中，她最终妥协，两只购物袋都交到了他手中。

　　好在离老宅不远，走到街尾绕过一个弯就到。

　　温屏巷里弯弯绕绕，路线错综复杂，古旧的青砖路上苍苔滑腻。她领着他，熟门熟路地七拐八拐，到了自家门前。

　　院门半开，从门内漏出的暖黄色灯光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她问他要不要进去喝杯水，坐一坐。裴长简不出所料地婉拒了她的邀请。

　　互相道别后，他提脚要走，屋子里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是小庄吗？他好久没来了呀，沅沅，你们站在门口说话干什么？进来啊。”

　　她把脑袋探进门解释：“奶奶，不是庄柏，是我朋友。”

　　老人的声音听着中气十足，明显带了几分责备的意思：“你这丫头！怎么让你朋友在门口站着，还不赶紧让人家进来。”

　　话说到这份上，出于礼貌，裴长简也该进去打声招呼。

　　叶嘉沅的奶奶爱打麻将，晚上闲来无事，经常召集附近的邻居一起打麻将，都是一群退休的老阿姨，儿女不在身边，寂寞得很，突然逮着一个脸生的小辈，还长得这么周正，麻将桌上立马热闹起来。

　　客厅里灯光如昼。

　　一桌子人七嘴八舌地拉着裴长简嘘寒问暖，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是不是本地人，知道和叶嘉沅不是同学以后，又问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的什么专业，将来毕业了打算做什么工作……

　　那架势，简直连祖籍都要刨问一遍。

　　裴长简显然招架不了这种过甚的热情，那么一个大高个，在阿姨们的温情围攻下像一只柔弱无措的小羔羊。

　　叶嘉沅收到他夹缝中投来的求助的眼神，有意上去搅局，问大家想吃什么夜宵，她去做。

　　她本想着用去厨房煮夜宵的借口，让裴长简搭把手，好将他解救出来。

　　可阿姨们约莫是看他长得俊俏，对待长辈的态度又得体礼貌，有问必答，一个个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小裴小裴”亲热地叫上了。

　　她们甚至腾出一个空位来，让裴长简陪着搓一局麻将。

　　这一整晚，他陪着一帮不认识的长辈搓了半宿麻将。到最后是叶嘉沅实在看不过去，说再晚宿舍要熄灯了，生拉硬扯，才把裴长简拖出自家的院门。

　　好不容易脱离了这群热情似火的阿姨，两个人跟逃难出来的一样，跑到离院门远一点的地方才慢下脚步，此情此景之下，不禁都觉得有些好笑。

　　下一秒，两人一对视，还真就笑了出来。

　　他的笑容比她收敛得多，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眉梢眼角染上柔软明亮的笑意，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轻咳了一声，怕自己暴露得太明显，没话找话：“那你以后不会再去BLUE了？”

　　他“嗯”了一声：“离学校有些远，来回不方便，会在学校附近找新的兼职。”

　　被她撞见过几次自己在兼职的场景，对她也不用隐瞒，叶嘉沅从未把他在酒吧兼职气氛组的消息泄漏给任何一个人，这是他们之间不用言明的默契。

　　“耽误了你一晚上，真不好意思。”
　　把他送到温屏巷的巷口，临别前，她抱歉地冲他一笑。

　　他的面容隐在一片晦暗中，夜深了，街坊四邻多已熄灯，头顶高悬的月亮成了唯一的光源。虽然夜里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她莫名觉得面前这个人一向寡淡冷清的神情里，在今晚多了些怅然。

　　裴长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喜欢和阿姨们待在一起。”

　　叶嘉沅不免有些诧异，一时摸不清他这话是不是在客套，只听他用沉稳的没有波澜的语气接着说：“让我想到了我奶奶，不过她几年前就去世了。”

　　月色霜白，照在她光洁的脸上。而她那双如月光般温润明净的眸子中，只映着他的脸。

　　在这个清寂安静的夏夜，安静到连周边树上的蝉鸣都止歇。

　　叶嘉沅想起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提及家人，此前他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庭，就连刚才阿姨们问起来他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他也只是模模糊糊报了一个地名，在嘈乱的环境里谁也没听清。

　　但叶嘉沅因为对他事事格外留心，所以依稀听出了那三个字。

　　是一个陌生到她二十多年来从未听说过和留意过的地方。

　　晚上睡觉前，叶嘉沅特意上网搜了一下他口中的鹤汀山。

　　相关的百度词条跳出来，鹤汀山地理位置极偏远，位于西北一个边陲小镇——谭岭，谭岭县是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漫天的黄土和迷眼的尘沙，荒山野岭，贫寒至极。

　　看一个人当真不能只从外貌来评判。

　　他长着一张骨相和皮相都绝佳的脸，眉弓高而眼窝深，有点儿混血感，自带矜贵气质，加上长期在镜头前培养出来的落落大方的播音员仪态，不熟悉他的人很可能会以为他是行事低调的富家公子哥。

　　她之前只想过他的家庭条件或许一般，为了减轻家中负担，才要同时做多份兼职，却没想到他出身大山。

　　往下翻阅着百度百科的图片，叶嘉沅心里对他的敬佩又多了一层，从那般荒僻的深山里走出来，他的求学之路想必吃了不少普通人不能想象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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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嘉沅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魔咒，下一次再和他碰面，裴长简果然在S大附近的西餐厅里找了份新兼职，做侍应生。

　　且他服务的恰好就是她和庄柏、夏辛那一桌，只是用餐期间，叶嘉沅全心全意投入了演艺事业中，完全没注意到前来上菜和换餐盘的他。

　　他穿三件式西装的样子很是养眼，衬衫纽扣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精巧挺括的黑色领结别在白衬衫的领口，卡在喉结之下，显出一种冷淡又性感的禁欲气质。

　　西装的质地不算精良，穿在他身上却如参加酒会般光鲜，笔挺熨帖得仿佛没有一丝褶皱。

　　就是偶遇的时机不对，刚巧被他撞见自己缠缠绵绵地依偎着庄柏，上演了一出绿茶女友的戏码。

　　他陪着她在公交站等了片刻，等到公交车来，目送她上车。

　　叶嘉沅坐在靠窗的位置，从玻璃窗中往后看，看到他拎着自己还回去的黑色外套，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天色渐晚，街道空旷，裴长简是特地在此陪她等公交车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怦然一动。

　　叶嘉沅也很好奇裴长简的心理，如果他只把她当朋友，应该不会在乎她对别人的称呼，甭管是“哥哥”还是“老公”。

　　可他刚才不寻常的反应分明是在意的样子，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在他心里的位置，已经从朋友渐渐发生了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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