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阑记

作者:贞观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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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回(下)


      【游故地先生会僧友】

      二人又去码头走了一遭,茶铺里买了梅脯、笑靥儿、玫瑰馅饼,在一处点心店看见滴酥鲍螺,也买了些。陆青付了钱,提上盒子,回身再找二嘎子,不知跑哪儿去了,等了一会儿不见,便独自回来了。

      到船上时,云贞和桂枝已回自家船上,陆玄、景茂陪着周坚白在舱里吃喝闲聊。景茂把一侧床铺撤了,中间摆了个小桌。陆玄请坚白上坐,坚白不肯:“坐在那里,越发觉得自己是老朽了!”

      陆玄经过这几日,知道他性情了,就不坚持,由他坐在客位,自己在主位相陪。因不能饮酒,只以茶相代。景茂陪着坚白吃了几杯。

      陆玄看了陆青买回来的点心蜜饯,笑说:“看来还得经事儿才能长大,出来一趟,二弟倒学会买东西了”,让他给云姑娘送过去。

      陆青得大哥称赞,满心欢喜,提着东西上岸来。心内犹疑:“见了面,我该怎么说呢?”

      正自踌躇,忽见二嘎子走来,手里拿着几枝桂花。那花开得黄莹莹的,颇有几分雅致,散发一阵阵甜香。

      陆青正要问他,望见桂枝从那边舱里出来了,打招呼道:“陆二爷”。

      陆青登上船来,把食盒子递给她:“你给云姑娘拿进去吧”。桂枝笑盈盈:“多谢二爷,叫您费心啦!”大方把食盒接了过来。

      二嘎子跑上前,满面是笑:“还有这桂花!是我们二爷特意让我带过来,送给二位姑娘解闷儿的!”

      陆青一听,“腾”地把脸红了,却不好分辩。桂枝一手把过花枝,凑上去闻了闻,笑向陆青福了福身:“这花儿真好,我们姑娘一定喜欢!二爷想的可真周到。”

      陆青想说句什么,看见二嘎子在桂枝身后,踮着脚,杀鸡抹脖儿地使眼色,就没说出来。

      到得自家船上,二嘎子凑上前来,笑嘻嘻:“咋样?这回我将功折罪,做的好不好?”

      陆青脸还红着,却忍不住赞他道:“做的好!看不出,你还挺会买东西的。”

      二嘎子叫道:“这可不是买的!这是我从酒楼门前树上折的,就这几枝开的好,让我折了来,怕他小二骂,藏着掖着,出了一头的汗哩!”

      凑近了,涎着脸道:“小的立了这大功劳,哥儿也不赏些什么?”

      陆青笑道:“行!待会儿我赏你,我赏你一顿窝心脚!”两个笑闹一场。

      黄昏时分,陆青端些酒菜,跟二嘎子在烟蓬底下吃喝。二嘎子叹息道:“唉!明儿你们就上岸了,我听说,那小娘子也是应天的,你们还沾亲带故,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我可是没戏了,再也见不着桂枝喽!”

      陆青道:“你不是也在应天么?”

      二嘎子道:“我这四海为家,什么时候在哪儿,哪里有个准儿?就算在应天,为了这口嚼谷,整天脚不沾地儿,哪还有功夫会朋友,再说了,我也没什么朋友,桂枝那丫头,根本她也看不上我!”

      陆青道:“别说这话!你怎么没朋友?从今往后,我就是你朋友!你告诉我落脚处,回头到应天了,我去看你……”

      一边说着,一边相互劝酒,都喝的晕晕乎乎。

      却说云贞在舱里,忽然闻到一阵花香,见桂枝一手提个吃食盒子,一手把着桂花进来,欢喜道:“哪儿来的花?”

      桂枝笑说:“还能哪来?那边船上陆二哥送来的!”

      云贞寻了个瓶子,装上些水,把花插上,满舱都是香气。赏玩一会儿,禁不住又赞:“这花真不错。”

      桂枝含笑道:“我看那陆二哥,好像对姑娘有几分意思。”

      云贞抿嘴一笑,闻着花香,轻声道:“莫乱说。”

      桂枝笑道:“怎么是我乱说,我不信姑娘看不出来。”

      云贞赏玩一会儿桂花,淡淡说:“心里无事,天下皆安。这些事,你心里要是不想,就不要讲它,说多了,反倒说出事来了。”

      桂枝:“好好好,我知道了,从此不说了。”

      云贞轻轻蹙眉,思忖着道:“我看这花,不像是那陆二哥想到的,倒像是那个船家小哥儿的心思,这几天,他可没少跟你献殷勤。”

      桂枝眉开眼笑:“刚才姑娘还叫我不说呢,这会儿自己反倒说。”

      云贞:“好好,我也不说了。”两个都笑了。

      桂枝道:“我管他是谁送的,花也好,果子也好,咱们享用便了,反正又不是分外来的。”云贞:“这话说的有理。”两人收拾了一下,坐下吃东西,说些姑娘家的闺房话。

      次日酉初时分,船至金陵江口。因周坚白一行到下个码头靠岸,就在船上与陆家兄弟举手作别。陆青望着他们远去,心中有些失落,又想到以后回了应天,还可以见到云贞,就把这桩心事暂且搁下了。

      待船靠岸,陆玄打发景茂去蒋家报信,雇人搬运货物下船。陆青和二嘎子告别,如此忙乱了一阵。不消细说。

      只说周坚白带着云贞桂枝,又行了一程,到水西门码头上了岸。周坚白问云贞:“你累不累,要不要雇个轿子?”

      云贞和桂枝手牵着手,四处望望,笑说:“不要轿子了,船上闷了这么多天,还是走走路,也好看看金陵城的风景。”

      周坚白最疼这个孙女,就依她,只雇个小厮担行李,三人迤逦走来。一路斜阳,秋光满目,金风习习。

      三年前他们来过金陵,对这一带还有印象,旧地重游,两个女孩儿就有许多话说。挑担的小厮见她们嬉笑,也时不时看着俩人笑。知道要去奉先寺,对周坚白说:“这时候正赶巧,待会儿老先生到了地方,安顿下,正好去凤凰山,看一看落照。”

      坚白见他十四五岁年纪,生的模样周正,虽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由笑道:“怪道人人羡慕这金陵古都,文风雅韵,就连你这小哥儿,说出话来,也带三分六朝烟水气。”

      小厮不好意思笑道:“让老先生笑话了,小人是不识字的人,哪里知道什么风什么雅,只是老天爷照顾,生在这个地方,耳朵里,常听有学问的人说话,学了几句罢了。”

      谁知这周坚白为人率性,平素把那世俗规矩看的极淡,他行医的人,看人不论贫富贵贱的。见小厮言语不俗,就问他些市井民情,跟他有来有去的,说了一路的话。

      到了奉先寺,放下行李,打发了小厮。早有知客僧报进方丈里,悟因和尚笑迎了出来,爽朗道:“我就想着,你老友这几天该到了!”

      周坚白奇道:“这话从何而来?我又没念咒子给你,你怎地心到神知了,老和尚可不是打诳语么?”

      悟因道:“老和尚句句是实,从来不打诳语,你诽谤和尚,可要小心犯下谤僧的罪过呦。”坚白大笑,二人见礼。

      云贞笑盈盈合十行礼:“大师父好”,悟因和蔼道:“三年不见,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稍事寒暄,命小沙弥拿行李,送他们去寓所:“前日我让他们打扫过了,老友且先过去,让女娃们住下,再请来叙话。”

      坚白疑惑道:“看你这样,倒像真知道我要来的?”

      悟因道:“正是呢,前几天令郎来过,特地来寻你的。看你没在,他就走了,说是去扬州找你。怕你碰巧往南边来,路上错过了,还留了一封信在此。你且先去安住,我这就叫人把信送过来。”

      坚白蹙眉问:“怎么通序来了么?他说没说,是什么事?”

      和尚道:“他没说。我看他行色匆匆的,只住了一夜就走了。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只怕,你也不能在这儿耽搁。”

      坚白略一迟疑:“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管什么事,也得先住下,再做道理。”

      悟因笑道:“正是此理。”又道:“晚间请过来叙话,三年没见了,和尚近日参详法卷,颇有些感悟,疑惑也多,正要向老友请教呢。”

      坚白道:“大师又来取笑老夫了!想是你要难为老夫,看我的笑话吧!”说笑着别过,小沙弥引领,到寓所中来。

      这寓所是三年前住过的,就在寺后,一个小小院落,几间客房,清幽整利。朝西有个小门,路上少有行人。再往北走,就是凤凰山。往东穿过一条小巷,走不多远,就有许多临街商铺,起居极为便利。

      安顿好了,刚坐下,一个僧人过来,送了一封信给周坚白。

      看官听说,这周坚白今年七十一岁,生平育有三子:大儿子周通序,年轻时候开始学道,如今已经四十八岁,还是一个人未曾婚娶。另有一对双生女儿,大女儿周惠,小女儿周敏。周惠嫁入芜湖宿儒云家,婚后没几年,因病亡故了。临终遗愿,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父亲抚养,是以云贞五岁就到了外祖身边。周敏则嫁给了兖州窦氏,距离应天不远,倒是跟父兄时常来往。

      今年春天,扬州亲友相邀,周坚白带着云贞到老家住了几个月,通序则一路南下,去了茅山。当时父子约好,秋天在句容相会,游览附近名胜古迹,再一起返回应天。如今不知为了何事,通序先自北上来找他们,两下路上错过了。

      却说坚白见信并未封口。取出来看了,沉吟一会儿,向云贞道:“句容不必去了,明儿在此休整一天,后天找船,咱们回应天去。”

      云贞见外公脸色凝重,问:“家里出什么事了么?”

      坚白道:“钱老爹病了,迹象不大好,你自己看吧。”把信递给云贞。

      云贞看了信,里面写的很简单,说有个道友前日捎消息到句容,告知家里老院公钱老爹忽然病重,请太公作速回去主事。因此通序去扬州找他们,若是路上错过了,就各自回应天,云云。

      信中提到的钱老爹,是周坚白的伴当,比他还大几岁,自幼在周家服侍,跟了坚白一辈子。现只一个老妻在身边,儿花女花俱无。他身体一向康健,不知怎地突然病了,既然托人捎信,可见病势不轻。

      周坚白算着时日,心中不免沉了下来,他和钱老爹虽是主仆,其实情同兄弟。沉吟道:“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又偏偏赶在我们都不在家时生病,我这心里觉着不好,这会儿,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云贞想要安慰几句,又觉得说什么话也是无力。唤了声“外公”,伸出手去,握住了坚白的手。

      坚白看看孙女,不为察觉地叹了口气,微笑道:“没什么,都是些人世间的寻常事罢了。”

      祖孙两个默然待了一会儿。坚白道:“明天雇船,咱们去元武湖旁走一走,那边有一段路,桂树颇多,这个时节,正是好去处。这会儿我去悟因师父那里说话。落照正好,你和桂枝也去寺里走走吧,晚了就回来歇着,不须等我。”

      三人一起走到寺中来。夕阳西下,天边一抹落霞灿烂如锦,万道金光斜照过来,山林庙宇、亭台楼阁,无不镀上一层光辉,俨然庄重。

      周坚白自往方丈内去了,云贞和桂枝在寺里闲走了一圈,进大佛殿、天王殿、观音堂、地藏阁等处看了看,天色就暗了。二人回寓所歇下,坚白直至夜深方回。

      次日一早,云桂二人起来收拾洗漱,桂枝去外面买了早点回来,周坚白尚未起身。两人先吃了早饭,在院里点起火炉子,烧了一汤瓶开水,又把铁锅坐在炭火余烬上,倒些热水,支了两根竹筷,馒头小菜放在磁盘上,煨在锅里。

      不一时,听见坚白起来了,桂枝把汤瓶提了进去,待老人洗漱过,又出来把饭菜收拾好,端进屋去。

      忽听见院墙外叩门声响,云贞讶异道:“这个时候,谁来呢?”

      桂枝道:“莫不是小沙弥送水来了?”走去开门。

      云贞在院里站着,看着桂枝打开门,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说:“姐姐早。不知从扬州过来的周老太公可是下榻在此处么?”

      桂枝道:“是哩,二位小官人从哪里来,找太公什么事?”

      那声音又道:“在下蒋铭,是狮子桥旁蒋宅的,有事求见太公,烦请姐姐给通传一声。”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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