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纸

　　春节过后，二月底。

　　最近雨下得殷勤，这一日倒是放了个大晴天。
　　整座墓园被笼罩在早春的阳光之下，明亮，清透，同时又透着一股雨后微湿的冷意。

　　孟惊倪怀里抱着一束向日葵，点缀着洁白的栀子花。
　　蔚寅先在清理墓碑四周一茬一茬的野草，裴姨拿着湿棉布仔细地擦碑身积落的灰层。
　　孟惊倪抱着花束，站了许久，静默地想了许久，被阳光晒得额头冒汗了都没有察觉。

　　蔚寅先起身拍拍掌心的灰尘，脱下自己身上的长风衣，轻轻盖在她的脑袋上遮太阳，然后将她转了个方向，免得真给晒伤了。
　　他一边用手背擦去她额头的汗湿，一边说：“再等等，还有一会儿。”

　　孟惊倪看着他，想起以往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他和裴姨陪着自己来扫墓，一晃眼，至今20年过去了。
　　她说：“我四年没来了。”
　　蔚寅先擦掉滑落她下巴的一滴汗，说：“嗯，我每年都来。”
　　言语间颇有邀功的意思。

　　孟惊倪说：“拔草去吧。”
　　蔚寅先闻言淡淡地笑，转身又蹲下去继续清理周围的杂草。

　　裴姨听见两人的玩闹，笑着对墓碑说：“皖皖，阿弥现在很幸福，你看到了，以前她有我和阿先陪着，以后，也会有我和阿先陪着，你放心，我不会再把她弄丢的。”

　　裴姨声音里有哽咽。
　　对于孟惊倪8岁那年被绑架的事，她不妨放下，心里愧疚到现在，怪自己疏忽没有看牢她，一转眼就让人给拐走，不知所踪。
　　好在有惊无险，说起来也是福祸相依，因为这件事，阿弥遇到了蔚寅先。

　　孟惊倪对自己母亲的记忆很遥远了，毕竟当时她才7岁，现在回忆起来，就像一味煎苦又回甘的药。
　　她对这个女人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一张苍白脆弱却依旧美丽的脸，还有笑着喊她“阿弥”时，又湿又亮的两弯月牙眼……

　　扫完这里的墓，三人又去祭拜了蔚寅先的父母。
　　小小的两方格子，清理得整洁干净。

　　离开前，孟惊倪犹豫了一下，问：“要不要……在我妈那里买块地，把他们一起挪过去？”
　　蔚寅先觉得好笑，他摇摇头，“他们在这里待了很多年，大概已经习惯了，对这里上下左右的邻居也熟，就不挪了吧。”

　　然后孟惊倪脑筋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线，问他，“那你以后也住在格子里么？”
　　蔚寅先看了她好一会儿，说：“如果你愿意让我下辈子也陪着你的话，那我努力工作，努力挣钱，争取住你隔壁。”
　　一旁的裴姨听了，笑年轻人说话百无禁忌，“行了行了，咱们这辈子还长着呢，操什么心呢？有这功夫，还不如帮我想一想今晚吃什么。”

　　回程的路上，孟惊倪接了个电话。
　　她看见来电显示的时候，下意识瞟了主驾的蔚寅先一眼，稍稍侧过身接听，遮遮掩掩应了两句。
　　那边嗓门清亮，一股嚣张的穿透力，“干嘛呢你？跟做贼似的！”
　　孟惊倪答非所问，简短说道：“我知道了，会准时到的。”
　　说完不等那边叫唤，径自挂线。

　　下一秒就听见蔚寅先不冷不热地问：“陆州延打来的？”
　　孟惊倪清清嗓子，“他要回来了，我明天下午去接机。”
　　蔚寅先目前还算冷静，“一起吧，正好我明天休息。”
　　孟惊倪半信半疑，“你最近假期这么多？”
　　蔚寅先嗯一声，“前阵子破了个大案，孙严方被捕入狱，我们副局被喜事冲昏了头脑，最近签字批假很痛快。”

　　回到小洋楼，天色还亮的时候，蔚寅先一副沉得住气的样子，好像已经忘了陆州延这号人物，还有白天里那个电话。
　　直到晚上睡觉，他突然来敲她的房门。

　　孟惊倪倚着门框，问：“大晚上的，又要干嘛？”
　　蔚寅先直接就说：“先让我进去。”
　　孟惊倪很矜持地拒绝他，“孤男寡女，不合适吧？”
　　蔚寅先只好随意扯个借口，“我看你的脚好全了没有。”

　　孟惊倪扶着门框，把左脚微微抬起来，细白漂亮的脚脖子灵活地扭了扭，说：“已经好了。”
　　他眼神深邃，轻扫一眼，“进屋去，让我检查一下。”
　　孟惊倪浅浅笑开，一双眼弯成小月牙，又似真似假地警告，“检查可以，但你别乱来。”
　　蔚寅先的回应简明扼要，一只手将她托起，直接把人抱进屋，然后坐到床边，他伸手在自己后腰摸到她的左脚踝，稍微拉开，握在掌心捏了捏。

　　覆在她脚踝的掌心温热，力道适中，动作不紧不慢。
　　他甚至很负责任地提醒：“疼了你叫一声。”
　　孟惊倪没搭腔，却看了他很久。

　　她花了整整四年的时间离开过他，尝试一个人生活。
　　那四年对她来说不好不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但也不是过不下去。

　　离开他的原因很多很复杂，归根究底，她的小半生千疮百孔，情感意识残缺，不是个能正常沉浸在爱里面的人，他付出太多，她反馈太淡，迟早拖累他。
　　但回到他的身边，好像没有任何理由。

　　蔚寅先捏了半天，终于松开她的脚，说：“看来是好彻底了。”
　　孟惊倪昏昏欲睡地应：“本来就好了。”
　　“你那些画，是陆州延教你的？”
　　“……”
　　他插入话题永远这么突然且突兀。

　　孟惊倪坐直了，点头承认，“一开始是他教的，但画是后来我自己动笔的。”
　　话题一开，蔚寅先就更直接了，“他对你还没死心？”
　　孟惊倪说：“什么死心不死心的，那几年他在国外交过女朋友的。”
　　蔚寅先双手握住她的腰，闻言一声轻嗤，“交过？也就是最后分手了？因为一心二用，对你念念不忘？”

　　孟惊倪说：“当然不是了，他们真心喜欢才会交往，分手是因为确实性格不和。”
　　蔚寅先还是不满意，“你对他的感情生活很了解？在国外和他相处了很长时间？”
　　孟惊倪哑口半天，说：“是你自己要问的。”
　　蔚寅先默了半晌，一下子抱紧，紧得像天生那么严丝合缝，然后低声言语，“我只是有些遗憾，阿弥，我居然错失了你整整四年。”

　　第二天下午，蔚寅先和孟惊倪去机场接人。
　　裴姨让司机送去菜市场买食材，因为陆州延在电话里对孟惊倪哭诉，说吃够了国外的东西，回国就想吃家常菜。

　　到机场没多久，陆州延就从通道口出来了。
　　他看见蔚寅先的那一瞬间，十分浮夸地把脸一垮，“你来干什么？大白天特意过来找不痛快？”
　　蔚寅先唇畔有淡淡的弧度，隐约一股气定神闲的恹冷，“来看看你千里迢迢横跨大西洋的样子有多招人烦。”

　　陆州延向来容易被他三言两语拱得上火，但每回都非要凑上去挑衅，到现在他和蔚寅先之间已经不是情敌关系，而是男人之间尊严的较量。
　　他自己打打不过，说也说不过，但他知道蔚寅先的致命弱点，“阿弥，就这狗德行你居然能忍20年？真是辛苦，哪天你又忍不下去了，记得还来找我，我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蔚寅先当下就不痛快了，手实在控制不住往腰侧一摸，平时他这里都挂着把枪，但今天肯定没有。
　　陆州延却很敏锐地明白他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尽管知道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还是很惜命地后退几步，嘴巴依然欠嗖嗖，“干什么？一言不合就要动手？你来你来。”
　　孟惊倪忍不住出声，“行了，到底几岁啊？要在机场摆擂台么？”

　　在孟惊倪的劝阻下，三人终于顺利来到了停车场。
　　上了后排车座，陆州延又说：“其实在飞机上，我就跟自己打赌蔚寅先会不会跟着你一块儿来。”
　　孟惊倪系好安全带，回头问：“你跟自己怎么打赌？”
　　陆州延不管长到几岁，身上总有脱不去的一点痞气，“我跟自己打赌，他要是没跟着你来，我就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艺术品，他要是跟着你来，我就把他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哈哈哈——”

　　蔚寅先的目光在内视镜里反射着寒光，说：“是么？你现在就可以过来试试。”
　　陆州延哈哈完，觉得整条脖子发凉，悻悻道：“啧，你是我认识的朋友当中最没有幽默感的人，太无聊了，你平时闲着没事不会都在抄写毛|概马|哲吧？”

　　回到小洋楼，裴姨买菜也回来了。
　　陆州延非常自来熟，他没见过裴姨，但是以前经常从孟惊倪嘴里听到过，所以这会儿一见，就有一种故人重逢的亲切感。
　　于是他上去就来个国际拥抱，但说话却礼貌正常了许多，“阿弥常跟我提起您，可把我好奇坏了。”
　　裴姨眉开眼笑地看了看他，说：“这孩子，长得又高又俊。我听说你在国外吃不到家常菜，所以今天我做了好多，一会儿尝尝裴姨的厨艺。”

　　两人说着说着又坐了下来。

　　陆州延说：“我父母都定居国外了，这里我没什么亲人朋友，除了阿弥，所以今天才过来打扰一会儿。”
　　裴姨一阵心疼，“没关系，你把这里当自己家，以后想吃什么就跟我说，我什么菜都会。”
　　他可怜兮兮，“裴姨，真的可以么？”
　　裴姨心疼得一塌糊涂，“当然了，以后你经常过来，喜欢吃饺子么？我包饺子可好吃了。”
　　“呜呜呜……”
　　“哎哟哎哟。”

　　蔚寅先实在懒得看他表演，到厨房去了，孟惊倪跟过去的时候，看见他在洗草莓，刚走近就听见他说：“他这精神状况，是不是跟女朋友分手后受刺激了？什么时候疯的？”
　　孟惊倪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问：“怎么？”
　　孟惊倪说：“大方一点吧，蔚警官。”
　　蔚寅先满手的水，往她脸上一弹，“这种事，没心没肺的人才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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