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水变蓝

　　钢筋水泥浇筑的摩天大楼高耸入云，高架桥上车流不息，人站在最下面，一眼望不到顶层的高度。

　　“您好，这边是预约了今天下午一点的采访对吗？”
　　“对。”
　　“预约人是？”
　　“骆艾嘉。”

　　“好的。”前台放下预约册，“骆同学，这边还需要您出示相关证件，以便登记。”

　　谷雨将准备好的证件递出，“有劳了。”

　　“请稍等。”前台接过后又和谷雨本人对应检查了一遍，之后拨了专号。
　　“……是下午一点的校企采访……预约记录是一周前，对，海新大学……好的。”

　　“骆同学。”前台出了工位引着谷雨，“可能需要你休息区这边稍等片刻，一会儿段总的助理会带你到采访室。这是你的证件，收好了。”

　　谷雨接过，“谢谢。”

　　她刚坐上沙发，背后爬起一阵凉意，皮肤跟着颤栗起来。大厦冷气很足，即便穿了外套，依然会觉得冷。

　　上周在骆艾嘉的电脑里看见「瑞昇」时，全身也好像被凝固住，但又在下个瞬间，她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她对这家人的厌恶，远比她想像的要更深，这也像成了她的执念，只有看着他们，她才有推着生活往下走的动力。

　　等待时间里，先一步按耐不住的是手机响铃，震动了一下，随之弹出一个对话框。

　　下滑界面。
　　点击。

　　谷雨看着白字对话框里的文字，缓慢眨动了下眼睛。

　　【很抱歉。答应你的事，不能继续兑现……】

　　看到这里，谷雨直接按灭了手机。四方屏幕上出现的人脸，有着毫不遮掩的厌烦。

　　就在这时，她面前的阳光被遮得一干二净，影子盖在身上，冷意更甚。来人了。

　　这人身材偏瘦，西装在他身上显得松松垮垮，裤子那块靠着皮带勉强撑住，不大合身。谷雨目光向上，注意到他头发略长，带着一副老式的黑框眼睛，与这栋大楼里的其他精英形象上天差地别，甚至有些不修边幅。

　　一笑更是显得质朴：“你就是海大新闻社的骆同学？”

　　“是。”谷雨站起身，伸出右手，“不知道您该怎么称呼。”

　　“杨琦光。段总助理。”
　　“杨助。”谷雨笑了起来：“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海大之前也是段的总母校，后续瑞昇和贵校也会有更深层次的合作。到时候少不了要拜托你们新闻社，毕竟，未来传媒界的新秀，都在这了。”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谷雨说：“杨助客气了，我们还只是学生，能力有限，如果之后能帮到瑞昇，一定是我们的荣幸。”

　　杨琦光笑了起来，“那骆同学，我们先到采访室稍作等待。”他领着谷雨进了电梯，按下最顶层，如闲聊般开口：“这次采访是只有骆同学一个人吗？还是其他同学正在路上随后才到，需要我留人在底下吗？”

　　想的很细致，难怪可以是段瑞诚的助理。

　　他们站在临空的观光电梯上，杨琦光微微偏头，镜框对着太阳折射出强烈的炫光，落在谷雨的脸上前，他扶了扶眼镜。与刚见他时的感觉判若两人。

　　谷雨说出准备好的那段措辞：“之前在电话里和段总秘书沟通过，采访形式和之前没有差别，不会涉及视频拍摄。只是目前学校在考试周，社内可活动的人员较少，所以这次只有我一个人。”

　　片刻后，杨琦光眼里的审视才抽离：“这个沈秘和我对齐过。”

　　电梯越升越高，谷雨一直背身而站。
　　杨琦光问：“你恐高吗？”
　　谷雨说：“有些。”
　　杨琦光有些惋惜道：“那就有点可惜了。只要你转个身，就能俯瞰到整个海市了。”
　　谷雨笑道：“也能是吧。”

　　“叮”一声，电梯到底最高层。

　　顶楼一片寂静，左边一排的落地窗和电梯上观赏到的景致无二差别。杨琦光解释：“之前有段总和田总，现在只有段总和沈秘在这层办公，难免会安静些。”

　　“嗯。我知道了。”谷雨跟在杨琦光身后，暗暗打量周围环境。这间采访室几乎能打到小型影视公司的设备装配，光是头顶的灯光就价值不菲，更不用说靠墙那排展示出的相机和镜头。谷雨粗略扫了眼，各焦段是涵盖了。

　　这一周，除开兼职，她一直在恶补相关的知识，又旁敲侧击从骆艾嘉那里知道了不少。她没有别的爱好，学习也可以是她的爱好。

　　谷雨笑了笑：“这些设备比我们新闻社用的要专业得多。”

　　杨琦光站在饮水机前，解释说：“摄影也是段总的爱好之一。前些时段总刚从川西采风回来，如果骆同学感兴趣，采访结束后也可以和段总沟通。段总人很好，在公司经常会提点我们这些后辈。水给你。”

　　谷雨接过他递来的纸杯，“谢谢。”

　　水杯搁在茶几一角，她不经意环视室内各处，很轻易能察觉到左上角亮着红光的监控，谷雨自然掠过，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墙上的挂钟不断闪动，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时针迈过数字一，屋子里却全然看不见段瑞诚的身影。

　　最后，门终于被推开。
　　人逢喜事精神爽。也许是好事将近，段瑞诚相比上次在商场门口见到他时，看着状态更好些。人生总归迈过去一半，即便保养得再好，眼尾的纹路依旧能出卖他的年纪。

　　跟在他身后的人，应该是之前她联系过的沈秘书。沈秘妆容精致，合身的套装裙显得身段婀娜，微卷的头发自然散下，站在段瑞诚身边，倒不像个秘书。

　　谷雨站起身，伸出手来介绍自己：“段总你好，我们之前见过的，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这是谷雨今天唯一一句真话。

　　*

　　两年前，应该也是这样的夏天。禾城的纬度比海市更高，但那个夏天，是谷雨经历过的，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浑身的汗水流个不停，湿了衣服，湿了头发，湿了眼睛。生活像她手里的毛巾，反复浸湿又反复拧干，地上的水渍被太阳蒸发，只留下一点盐碱的咸味。

　　在其他病床旁时不时传来的哭声里，谷雨和冯雪琴显得格外冷静，像冷血动物一般。是冷漠还是麻木，那一刻她们都不愿意深究。第二天一早，谷雨被冯雪琴支开，她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纸币，让谷雨去趟一中，替父亲收拾物品。

　　谷雨没有拿，只说：“公交卡上面还有钱。”

　　谷鸿桌上堆着沉甸甸的教案，手册，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合照。抽屉里分门别类，有他平时爱喝的茶叶，有从学生拿收过来的手机漫画……谷雨在办公室老师们的安慰中，将纸箱一点点填满。

　　她把其中一个纸箱递给某位老师，“这是爸爸学生们的，麻烦阿姨替爸爸转交给他们。”

　　谷雨抱着纸箱离开了学校，她们现在租住的房子就在谷鸿学校对面。房子是在她初二年租下的，和房东直接签了三年合同。谷鸿和冯雪琴都相信谷雨能考上禾城一中。但中考那年，她状态极差，最后也只是压线考进二十三中。

　　谷雨低头整理带回来的东西，黄色的牛皮纸箱上出现一圈深色，谷雨有些微滞，胶卷在地上直线滚动起来。她双手捂着脸，在家里的地板上蹲坐了好一会。直到纸箱被谷雨用胶条封存起来，好像回忆与她毫无过往。

　　离谷鸿出事已经过去了两天，谷雨不觉得饿，可身体先替大脑做出反应，人难以摆脱生存本能。她想到了冯雪琴。城南医院外围是一圈小吃店，多是符合病患的清淡食物。谷雨提着打包好的粥回到病房时，安静的病房围满了人。她不清楚这些人在看什么，恐惧源于未知，那一瞬间，她极为害怕。

　　谷雨极快地上前：“不好意思，让一让。”

　　看到是她，那些人有意识地撤出一条道。谷雨左右看了看，是一圈人围在谷鸿病床前面，躺在床上的人无知无觉，他面前的人却是争先恐后，摄像机直突突怼在谷鸿面前，很像谷雨之前看过的丧尸片里的对血液痴迷的那些行尸走肉。

　　“你们在做什么！”谷雨质问道。那些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继续。

　　冯雪琴安静地站在病床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谷雨看不到她现在是什么表情。那个人也在，他对着冯雪琴鞠躬，一脸悲切，“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本人也很遗憾。田原是我妻子的弟弟，也是我的家人，是我们没管束好他，才导致了这样的不幸，我们作为家人难辞其咎。我段某在此承诺，谷先生的医疗费用将由我个人全权负责。”

　　他凭什么这么说……
　　他怎么敢……

　　谷雨推搡开门口的人，“你们在做什么！谁允许你们来了！”她用最原始的蛮力，像非洲平原上和对手撕扯的小兽。镜头从床上转到门口，对准了谷雨。

　　“拍什么拍！”她抢走了记者手里的相机，狠狠砸到地上，镜头应声裂开，四分五裂的碎片滚到段瑞诚脚边。

　　他微笑着蹲下身捡起相机：“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可你不该这么做。”说完，他把相机交给身后的助理，同一旁的记者说：“王记者，今天的事是我不好。相机我会重新陪你一台，希望你不要追求伤者家属。发生这样的事，也不是她的错。”

　　“你装什么好心呢！”天大的笑话，罪魁祸首不就是他吗？“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才不要你在这惺惺作态，我爸爸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你良心不安的话应该把钱还给我们！把房子还给我们！”谷雨的头发凌乱，穿着皱巴巴的校服，她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朝他吼。
　　没人会指责一个家庭破裂的孩子。段瑞诚只是站在那，看着她，不费一兵一卒就赢了。他是衣着光鲜的慈善企业家，而谷雨只是闪光灯里的跳脚小丑。

　　他越这样，也越能刺激到谷雨。
　　“你给我滚！给我滚！”她挥动了手里仅有的武器——她的双手。可拳头还没有到对方身上，她就被一旁的人拉住了。

　　冯雪琴抬起了头，空洞地望着谷雨，朝谷雨走来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又缓慢，在母亲眼睛里，谷雨只读出了怨恨，还有更多的，她解读不了。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落到谷雨的脸上。

　　谷雨呆住了。
　　架着谷雨的记者也呆住了。他们被冯雪琴吓到，不自觉松了力。

　　谷雨捂着脸，眼仁闪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地方。手里的粥也在这时候跌落，滚烫的食物溅到皮肤上，她没有闪躲。病房里安静下来，药水味和食物的香味混杂在一块。

　　她听见冯雪琴很漠然的声音：
　　“清醒了吗？”

　　痛感来得后知后觉。
　　段瑞诚微笑说，"小朋友一时接受不了闹脾气，很正常。何必这么苛责呢？"

　　他看着谷雨，那个眼神，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视她为蝼蚁的眼神。因为是蝼蚁，所以不值一提。

　　所以她也要来看看，她这个蝼蚁在他金灿灿的回忆里，是不是连尘埃也够不上。

　　果不其然。段瑞诚回握上她的手：“骆同学嘛，有印象。”

　　谷雨微笑起来。

　　段瑞诚给她上的第一课是——
　　要沉得住气，一步一步来，大鱼总会上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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