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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辰时已过。
阳光已经洒满了整间院落，灿烂得好像蜂蜜，又好像金黄色的蜜汁美酒顺着碧绿的叶子流泻下来，倾倒在这间院子里。
苏冉推门而入的刹那，璀璨的阳光从发梢流落到脸庞。
青年白皙的侧脸泛着金色的光，剔透得宛若透明。
就这透明才衬出了那双眼睛。
透骨的黑。
藏着最凄厉的恨意，掩不尽的暗色从那双明丽的眸中流出。
叶孤城看到他这双眼睛，便是一愣。
苏冉转身合了门，好像脱力一般倚在了门上，他抬手掩住了眼睛。
宽宽的官衣袍袖，掩去了青年触目惊心的眉眼。
只余下藏青色袍袖掩映下一截尖尖的下巴，一张薄唇，唇是绯色的，似是有血色干涸于上。
仍是微微扬起。
如常的浅浅笑意，现在看去却让人觉得惨然肃杀。
即便是站在阳光下，这青年现在看上去却宛如伫立于血海黄泉的厉鬼。
需要有人拉他一把。
叶孤城忍不住伸出手，却被苏冉轻轻闪身躲了过去。
青年低低的压抑的声音似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
“别看我。城主，且……容我失态。”
似是哀求，声音中却夹着掩不去的杀意。
苏冉少有这样失态。
他是叶孤城平生所见最能忍耐的人之一。
即便是再恼怒，都能够淡淡然笑出来的青年，此时竟失态至此。
苏冉并没有让他等很久。
风动树叶的簌簌声中，青年放下了袍袖。
面上神色淡淡，只剩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那双眼睛的颜色似是一日比一日深了。
好像终有一日眼前这青年会被那双眼睛中盛不下的墨色吞噬殆尽。
叶孤城的心底浮上淡淡叹息。
再看了一眼转身走入里屋的苏冉。
若真有这么一日，自己拉他回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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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冉坐在内室那张黄梨木的椅子上，解开腰间丝绦，宽大的官衣被青年款下来，抛在椅子背上，青年的身上便只剩下一身白色的里衣，右上臂上用皮子紧紧缚了。
苏冉从锦囊中抽出一支细小锋利的匕首，扬手挑断了紧紧勒住的绳子。
那块皮子落在椅子一角，浓浓地血腥味霎时溢了出来。
叶孤城眉头一皱，苏冉看着他轻轻笑起来，“城主你定猜不到我看到了什么？”
叶孤城自然猜不到苏冉看到了什么，他也不会傻到去问‘你看到了什么’。
因为苏冉自然会说。
“男人的□□……”青年挑了挑眉，笑得轻佻，眼底却没丝毫笑意，手中的匕首比了一个大大的圈，“挂了满满一屋子。”
这么说道，苏冉反手将那只小匕首刺进了自己右臂的伤口中。
青年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匕首挑开的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一根木头桩一样，浅浅笑着道：“寻常人家哪看得到这么个景儿呢……那味道那景致倒真是难得的很。城主没去看一眼真是可惜了……”
口中淡淡说着，手下的动作不停，刀刃将那处创口划得更长，深深地剜了进去。
叶孤城闻着一室的血腥味，看着苏冉的血氤氲着染红了雪白的袖子，顺着他执匕首的手淌下来，滴在地上。
苏冉一张脸惨白惨白的，唇上染了血色笑起来几分妖异。
叶孤城终于起身握住了苏冉执着匕首的手。
“你这只手可是不想要了？”
男人冷冽低沉的声音如同空谷中的冷泉，冷冷响起，粘腻的满是血腥味的气息似是顿时清澈了。
苏冉的手被紧紧握着，血在两人的指缝间。
青年低着头，握着匕首的手没有一丝松动，在男人的压制下仍然在挣扎。
叶孤城只觉掌下的这只手冰冷异常，力道却出奇的大，自己几乎压制不住。
苏冉扭过头，对站在身侧的白衣剑客笑了笑。
右肘曲起来，右手覆在了叶孤城的手上。
那只手慢慢用上了力，青年唇角的微笑僵硬在唇边，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看着叶孤城。
指缝间温热粘腻的血液让男人皱起了眉。
手叠加在一起的力道让那只匕首刺入的愈来愈深了。
叶孤城只得放开了几分力道。
苏冉看着叶孤城笑得眯起了眼睛，手中握着的匕首微微用力挑起，一道银光划过，混着血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苏冉停下动作，微微有些怔愣。
叶孤城在他执匕首的那只手腕上轻轻一按，苏冉只觉得手腕一阵无力，手中的短匕首铮然落地，他回过头看着叶孤城。
白衣剑客的神色冷淡，但是眼中却含着淡淡的愠怒。
苏冉的眼神和他相对，微微敛去了眼中的厉色，侧过了头。
叶孤城轻轻叹息，拾起那只匕首，匕首划过，苏冉那只被迫害的很惨的袖子便化作一片片白色的碎片落了满地。
苏冉扭着头盯着另一侧的地板，任由叶孤城摆弄着他的手臂。
之前苏冉为了不让伤口处的血味被人察觉，用剪下来的皮子层层裹住了伤口，伤口的边缘已经有些发炎，再加上苏冉刚刚的粗暴处理，现在看起来颇有些惨不忍睹。
叶孤城用匕首利落地剜去伤口边缘的死肉，感觉的手下的青年的身躯轻轻一抖。
“我还道你已经不知道疼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含着恼怒问道。
青年埋首在自己的另一边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疼，疼得要命。”
苏冉轻轻说道。
叶孤城看着苏冉握得紧紧的左手，没有继续追问，他知道苏冉所指的疼绝不仅仅是那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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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王世子府。
“我说啊……”南王世子侧身躺在一张核桃木雕花的罗汉床上，听着雕花隔扇后面的水声，和影影绰绰的人影，颇有些抑郁地开口道：“你来抢了我的温泉便也罢了……却连美人沐浴都不让我看……不让看便也罢了……你却偏偏让我看不到却听得到……真是折磨啊……”
苏冉懒洋洋倚在温泉池边，受伤的手臂露在外面，拈着一只酒杯。
听着南王世子的话讥诮地勾了勾唇，“你大可以进来……我是拦了你不成？”
南王世子抖了抖，小心地探头从隔扇的镂空处往里面看，苏冉乌发轻垂，修颈削肩，漆黑的眼睛向他的方向一瞥，温温柔柔地冲他一笑。
南王世子咕噜咽了口口水，随即一道寒光闪过，世子颤巍巍地看着他的一缕头发被一根细长的匕首钉在了地上。
世子讪讪地躺回到了罗汉床上。
苏冉低低笑了两声，“表哥……听说你在金陵这些日子洁身自好，持身端正？可是憋坏了？”
南王世子冷笑一声，“哼……只要出了这世子府，便是一个要饭的都没准儿是那人的眼线，我想扮个风流王爷都难呢。”
苏冉笑了笑，手中杯子里的琥珀色的酒，好像是某人的眼睛。
苏冉微微怔了怔，随即一饮而尽。
拿出另一只手中攥着的铁环，放在眼前看了看，极普通的一只指环，手指轻轻在上面摩挲了一下，指环的内侧似是带着印花刻纹。
抛了抛这指环，越过隔扇抛了过去。
“这东西你认得么？”
那指环砸在世子的脑门上，滴溜溜地在地上滚了一圈才被世子捡起来，“这是太监的环儿么……总管太监才有的东西。”
苏冉一边系着腰间的带子一边走出屏风，滴着水的长发搭在肩头，毫不客气地坐在世子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哦？也就是说……有这东西的太监不会太多？”
世子点点头，把玩着手中这指环，回答道：“敬事房一位总管太监……皇帝身边两个，皇太后身边一个，御膳房和皇陵各一个，南府还有一个，总共便只有这七个。这总管的戒指也是遗失不补，仅此一份的。”
苏冉闻言挑眉，“这倒是省事了。”
世子细细摸了摸，摇了摇头，“可惜分不清这究竟是哪儿的……你是打哪儿弄来这东西的？”
苏冉从他手中拿过那枚戒指，“一个老太监甩出来的暗器。”
世子视线扫过苏冉的手臂，那里来的时候是带着伤的，喃喃道：“皇帝老哥那地方还真是卧虎藏龙呢……什么地方的太监？”
苏冉却忽地笑了，两指慢慢捻弄着那只戒指，“不知道……我跟他到了宝贝房里。”
南王世子自然是知道宝贝房的，也正因此让他的脸色有些泛青，皱着眉道：“小七……你竟然去了那地方……”
苏冉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在翰林院翻了所有当朝的史册……都找不到半分笔墨，昨儿个晚上去皇宫里踩点儿，却让我在宝贝房找到了‘十将军谱’。”
“被划花了名字，被血污了画像，被一张脏兮兮的布裹着和一群太监的残肢败体放在一起。”
十将军谱——当年与先皇共同打下天下的十位将军，每一位都是骁勇善战，战功卓绝，王朝初建时，先帝登基，分封众将，将这十位将军于汉白玉上书刻留名，悬于正殿，以示君恩，云战云将军就是十将军谱上排在第一位的那个。
如今这当年被悬于皇室正殿的十将军谱，现在却落到与这些秽物为伍。
苏冉低声慢慢说道：“年幼时我曾随祖父进宫，跪在那人的龙椅前，却是一直偷偷瞄着那将军谱的……那上面刻的每一个名字的每一处转笔每一处笔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南王静静听着苏冉说着，神色也渐渐沉了，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只是重重一拳垂在了身边的床板上。
他尚且如此，那么苏冉呢……
他是云家仅存的最后一人了。
世子抬头看向苏冉，青年垂着的头慢慢抬起，眼底上有着疲惫的青黑，却衬得那眼睛的漆黑愈发的邪性，抿成一线的唇慢慢勾起来，看向南王世子。
世子看着他开口道，“小七……你比我想象中冷静许多。”
苏冉深黑的眸子盯着他，笑道：“你想我怎样？暴跳如雷？进宫行刺？”
世子摸摸鼻子，讪讪道：“那倒不必……”
苏冉按住自己右上臂上的伤口，向后窝进了椅背，轻言慢语道：“我告诉你……我恨，非常恨，那时我看到将军谱的时候，只感觉好像身上所有的血都涌上了脑子，我那时只想去杀人，去见血。”
世子有些心疼地皱了皱眉，唤了一声，“小七……”
苏冉笑了笑，摆摆手，“没事……说到底，倒是应该谢谢这东西了……”青年手中那枚戒指抛了抛，“我到底是见了血，虽然是我自己的。”
“我为了这一天到底流了多少血，又让多少人流了血……”苏冉抬眼温温一笑，眉眼柔美如画，“我现在也不得不对那小皇帝屈了膝低了头，祖父大人也只得暂且委屈一下了……”苏冉话锋一转，“更何况，我爷爷要是晓得我现在的作为，只怕是要气得头一个拿枪挑了我的。”
世子安慰似的笑了笑，叹了口气，“嗨……小七，你也莫要太难为自己。”
苏冉一笑，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两条长腿一扬便架在了世子殿下珍贵的高古玉墩子上，
软软笑了笑，慢慢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苏冉眯着眼睛，不欲再谈，便提起了又一个话头，“表哥你可有考虑过该如何调兵？”
世子大大叹了口气道：“我如今在京城，说是辅政，其实谁不知道就是个质子？我爹那边只要稍一动，只怕这边小七你就可以给我收尸烧纸了。”
苏冉笑笑，沉吟下，“倒也未必……只不过是要个正大光明的借口罢了……”青年攒着眉头想了想，“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手里没抓着兵可是怎么也安不下心的。”
南王世子哈哈一笑，“大逆不道？可不是么……”
苏冉慢悠悠说道：“依本朝例律，谋逆大罪，诛九族流异姓……”说到这儿，青年忽地一笑，“我母亲是老皇帝的妹妹，本朝的长公主……算起来所有皇亲国戚和我都是三代以内异姓为亲，若是循着本朝刑律，连着皇帝带着王爷都该被流放到蛮荒边陲了。”
世子失笑，“哪有你那么算的！”
苏冉低头笑笑，淡淡说道：“说笑罢了……表哥，关于调兵，我其实想到了个法子。”
“哦？”南王世子挑了挑眉，示意苏冉开口，谁知青年侧倚在椅上，微微合着眼睛，半晌却没有开口。
“怎么？”
苏冉垂首，竟难得的似是有些犹豫，长长舒了口气，才有些干涩的开口道：“叶孤城。”
世子闻言，有些诧异地一抬眼，“白云城主？”
苏冉大大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如若叶孤城和西门吹雪决战于紫禁之巅，当如何？”
世子拊掌道：“只怕是万人空巷！”
苏冉垂首道：“届时大群的武林中人涌入京城，倒是方便了我们在暗中动手脚，我的人可以趁机混入京城，而南王也可借此机会，出兵守护京城安全……”
南王世子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好法子……这两个人的决战，即使是我都有些心痒痒，更何况他们？说不准儿连魏子云他们这群都耐不住一起围了去看了。”
苏冉附和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再开口。
青年托着腮垂下眼帘，乌发旖旎委泻于膝上，素白的手指拨弄着身边一颗兰草。
“如此又有什么不妥？”
苏冉摇了摇头道：“没……”
世子看着苏冉，慢慢笑道，“小七，这是个好法子，你却为何不愿意？”
苏冉看向南王世子，那家伙眼中含笑，似是看透了他似的，苏冉心头忽地有些烦躁，声音虽然依然柔婉，但是却没什么好气地顶了回去，“我怎么晓得！”
南王世子哈哈大笑，站起身，揉了揉苏冉的头发。
那头乌黑宛如锦缎的长发被世子揉得乱糟糟，苏冉挥开他的手，有些恼意地掠开眼前的长发，抬头瞪着南王世子。
世子含笑道：“你会如此……可见你是真对他有意。”
苏冉掠了一把头发，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一挑嘴角，“那又如何？”
世子看看他笑道：“小七，你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说。”
苏冉不语，慢慢站起了身。
他和南王世子身高相仿，站起身来时却隐隐在气势上压住了世子三分。
苏冉柔柔带了三分笑，深深看了世子一眼。
“多谢表哥提醒了……还不消您来操心。”
南王世子打了个哆嗦，然后毫无形象地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小七你生气了生气了生气了！”
苏冉不再理他，只是淡淡理了理衣襟，“过两日我会安排王总管和你见面，你且做好准备。”
“王总管？”
“是皇帝面前的老人儿了……这人贪财好色奸猾虚荣，我只与他说请他吃酒。”
南王世子点了点头，示意他明白。
苏冉揉了揉额角，又想了想补充道：“王总管名唤王安，御前的另一个太监总管名唤江安，虽然名字相似，其实这两人势如水火，互相看不对眼已经已久了……你稍加注意就可以了，这人虽然是个小人物，但是却也少他不得。”
“我知道了。”
南王世子应下，抬眼看着苏冉若有所思，状似随意地问道：“小七……事成之后，你可愿留下助我？”
苏冉正欲离开，听到南王世子的话放在门上的手微微一顿，只淡淡笑道：“将来事将来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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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冉回到自己的小屋时，屋中空寂清冷。
没人在家。
脑中恍惚间下意识地浮出的一句话让苏冉的心跳错了一拍。
自从阮姊死后，有多久没有想到家这个字眼了……
苏冉坐在屋角的椅上，心头忽然有些酸涩。
当如何做……
心中拂过那人洁白如云的衣摆。
……只不过是坏人做到底罢了……
苏冉啊苏冉……
你却还心存什么念想呢？
青年嘲讽似的对自己一笑，慢慢合上了眼睛……恍惚间似是看到白衣剑客站在阳光下的碧叶间，宛如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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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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