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之爱

　　——不要忘记人生是要战斗到死

　　滴滴答答的水珠在玻璃上描绘出抽象又扭曲的纹路，青年坐在桌子前握着笔沉思。灯罩旁旋旋飞舞着半透明的小虫，灯光照在青年的发梢，发丝末端的黑色被光晕模糊成柔软的暖黄色。地上散落着许多纸张，有许多上面只有一两句潦草的话，还被人涂成了墨黑的黑块。

　　笔尖停驻在纸张上方，而后重重落下在墨迹未干的字句上划开重重的黑线，像是刽子手精准无比地举刀横腰斩断。青年低垂着眼，瘦削的脸上被一种无言的冷漠覆盖，他将唇抿成一条直线。

　　窗外霹雳一声炸开雷鸣，淅淅沥沥的雨水冲刷石板与屋檐的声音。

　　以及一丝轻微的敲击声。

　　像是无数嘈杂声中突兀地闯进一小撮电火花，准确无比地击中青年的耳膜。青年搁下笔，将纸稿粗略地堆在一起，踩着吱嘎吱嘎的木板下楼。

　　他拉开门，又一道闪电掠过，被白光完全笼罩着的白发男子站在门外，和青年对视。他那柔软的白发被雨水完全打湿，垂在额前，发梢一滴滴地往下滴水，滴落在本就湿透的衬衫上。

　　在一片耀目的白光中，芥川龙之介只看见了对方唇边的微笑。

　　中岛敦的手紧紧抓着裤缝边的布料，他张了张口，试图发出一丝声响，然而目光情不自禁地黏在开门青年的脸上，他紧紧盯着青年眉宇间的萦绕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阴沉，一路上设想的所有赞美之词全部在一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芥川龙之介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打翻他所有的设想，哪怕他一言不发。

　　——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他

　　中岛敦觉得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看着他了。

　　中岛敦从不和任何人说自己喜欢上了芥川龙之介，他只会一遍遍地翻阅对方发表的大大小小的文章，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向他人推荐芥川龙之介的文字，甚至积极地奔波于关于芥川龙之介的文学的研讨会。

　　别人都以为他喜欢上了芥川龙之介的文学，中岛敦挠了挠头发然后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我的确最喜欢芥川先生了。”

　　不论是书还是人，他在心底这样悄悄补充道。

　　中岛敦是孤儿，他从未感受到什么具体的爱意。孤儿院的生活勉强能保持最低限度的生存需求，他忙忙碌碌地奔波于大街小巷中，奔劳于生存与饥饿的界限边缘，许多次的夜晚只能露宿于桥洞下蜷缩成一团注视着外面似乎从未停歇的大雨，冷风带走了大量的温度，饥饿形成的幻觉催眠他早日将自己献给死神，一次又一次的咬紧牙关拒绝死神的诱惑时，他早已不再期许所谓的希望。

　　直到有一日工作结束后他为了躲雨无意闯入了一家书店，为了不被店家赶走装作买书的模样抽了书架上一本书来看。

　　或许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书中的一字一句宛若冬日里最为剔透的雪将他从头到脚浇下，纤细又冷凝的文字令他忍不住原地战栗起来，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尖刀挑开了伪装的外壳，直直地插入最为柔软的部分，刺得他鲜血淋漓。

　　但那是他生命缝隙中投下的唯一一道光，哪怕痛的满地打滚，哪怕坠落无底地狱，他也要抓得死死的并且永不放开。

　　中岛敦记住了写在书脊上的名字——“芥川龙之介”。

　　他开始想方设法地攒钱，买了芥川龙之介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出版的文章，每夜下班后就着月光在公园的长椅上或者在桥下的空间中点一支蜡烛捧着书，直到东方渐明。

　　而后他设法打听到芥川龙之介常常和朋友一起去的居酒屋，和老板恳求了足足几个小时才得道一份上菜的工作。他每日勤勤恳恳地工作，唯独期望的是能看芥川龙之介一眼。只要一眼，哪怕是遥远的一个背影，他就算是下一秒掉入深渊都无所谓了。

　　直到看见了那个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背对着他慢慢翻阅着一本书时，他端着酒，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呼吸似乎都要静止，而对方恰在此刻抬起眼。

　　中岛敦至今在脑内都能准确无比地描绘出那场景，青年穿着修身的和服，背脊挺得很直，头发有些蓬松，乌黑的眼瞳里是一片纯粹的墨色，自己愣怔的模样被映在瞳仁中间。他的眉眼间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郁，手指修长，中岛敦甚至在脑内幻想起对方用那只手握着笔专注写字的模样。

　　那一定是世间最美的画。

　　“数不尽的，细砂一般的星，有一颗在向我眨眼睛。”中岛敦轻声念出了对方写在书里的一句话，青年盯着他，而后慢慢地，抬起眉梢。中岛敦向着他腼腆地微笑着，柔和地，用尽一生的勇气向他微笑着。

　　“芥川先生。”

　　芥川龙之介注视着站在门口似乎对自己被暴雨淋透了一身的白发青年，对方依旧是在初见时就保持着的腼腆的，柔软的笑容。他抿了抿唇角，低低地说了一句：“换鞋进来。”而后他转身走过大厅，径直踩着楼梯走回书房。

　　芥川龙之介坐在椅子上，握着笔，低垂着头沉思。而后胸膛中突兀发出一阵猛烈的战栗，他从口袋里迅速掏出手帕捂着唇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敷岛香烟，啪地按下打火机，却不忙着点燃，而是注视着那摇曳着的小小的火焰发愣。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断裂的电线处冒出的紫色火花，他想要伸手去触碰，这摇曳着的闪烁在他瞳孔中的紫色火花，他想要抓住它，抓住这灵魂摩擦而出的火花，哪怕是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而后他抓住了一只手。

　　不，不如说是那只手抓住了他。芥川龙之介抬起漆黑的眼，白发青年嘴角的笑容依旧如冰一般清澈，只是新月般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浅薄的忧虑，却立刻如幻觉般消退了。他看见中岛敦轻轻地拿走他手中的香烟，唇边依旧是柔和的微笑：“芥川先生，您饿了吗？”

　　芥川龙之介沉默地点了一下头，嘴唇微张，停止了几秒又慢慢地闭上。他的眼里依旧显露出一片漆黑的夜，白发青年背过身向楼下的厨房走去，背影愈远愈远，恍然间似乎又回到了曾经他斥责对方的文章过于执着繁复修饰丝毫没有内核，他对文字有着极为的洁癖，不允许有任何的疏忽。对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听完所有的训斥，而后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轻声说着“抱歉，耽误了先生的时间”这样的话，转过身握着纸稿慢慢走远，直到影子最终融入无垠的夜。

　　饭桌的正中间摆放着照烧鰤鱼，蔬菜汤，酱油炖栗子，旁边摆着用小梅子和昆布的福茶。没有贝类，没有山药泥，没有生的东西，也没有羊羹，没有一切他不喜的食物。芥川龙之介明明知道这都是他喜欢的菜，却偏偏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对食色逐渐厌倦的事实早已显现，就像独自一人创作时大部分都用罐头敷衍了事。偏偏中岛敦坐在对面，双眼直直的盯着他的模样，而他仅仅吃了七分饱就放下了筷子，这让他的心里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愧疚。

　　“我讨厌‘吃饱’。”芥川龙之介开口说道，中岛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而后像是很轻松地笑了出来：“我知道的，先生肠胃不好。”

　　不，仅仅是单纯地讨厌‘吃饱’这一件事而已。芥川龙之介在心底反驳，他不过总是想着“想吃”但又会有“吃饱了就没了”这件事怀有深刻的不安。他恐惧被强迫饱食，他可以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

　　而他不想欺骗中岛敦。

　　白发青年眉眼弯起，一如夜空中挥洒银辉的弯月：“我看过先生和谷崎润一郎先生的争论，先生讨厌唯美派的享乐主义，我也不喜欢。”

　　除了芥川龙之介，他再没有什么喜欢的了。

　　“小说必须和诗一样纯粹。”芥川龙之介认真地拧着眉说，中岛敦微笑着注视着他的眼认真点头。芥川龙之介发现自己居然又盯着对方唇角的微笑走神，中岛敦的微笑像是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他心中关于爱与欲望的紫色火花，只要点燃，就会持续性地噼里啪啦直到枯萎。而在那之前，说不定就会自己走入无边无际的黑夜。

　　手指不知何时被牵住了，先是试探性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手背，又迅速的缩回。似乎是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拒绝的神色，那根手指又再次触碰上了他的手背，而后慢慢地插入指尖的缝隙，十指交握。

　　白发青年闭上了眼，像是初生的小鸟一般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毛绒绒的发丝蹭在他的肩窝，惹得他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头。中岛敦笑起来，在他的肩头微微颤动着，而后用着一种有些轻快的语调说着。

　　“太好了，只要见到芥川先生，无论是被无视也好，被斥责也好，都无所谓了。如果见不到先生，我一定会疯掉的，就像犍陀多掉入地狱一样，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我会付出一辈子的。”

　　中岛敦无比专注地注视着芥川龙之介的双眼，似乎想从中看见自己此刻病态般的模样，如冰一般清澈却病态的人。他唇边的笑容依旧温柔，身躯和心灵却开始颤动起来。

　　“先生曾说，文学是一剂毒药，而写作不失为一种慢性自杀。”

　　中岛敦将身体又凑近了些，手指依旧紧紧地握着芥川龙之介的手，交接处似乎有一丝细微的火花从指间钻入血液，而后在心脏处猛地炸裂开灿烂的花火。中岛敦专注地注视着芥川龙之介的面容，从眼睛向下移动，掠过鼻梁，拂过唇瓣而后又回到瞳中，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的低述着，试图让每个字都进入对方的耳内。

　　“芥川龙之介，是世间最上等的毒药。”

　　“先生……”中岛敦眉梢浅浅弯起，唇边带笑，眼底却似有似无地浮现出悲伤的影子，似乎要哭出来并笑着叹息，“怎么办……”

　　“我病了，病得太严重。”

　　——我中了名为‘芥川龙之介’的毒

　　芥川龙之介任凭中岛敦握着他的手，他注视着中岛敦眼瞳中闪烁着的紫色的火花，白发青年的话语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散过来的风，恍惚间心中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烦闷与阴郁被面前这个名叫中岛敦的青年驱散得干干净净，留下的只有一种他自己也无法明晰的，模糊不清的温柔。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抱住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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